有个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听了半天,忧国忧民地转头看他:“怎么会这样,唉,在这样的地方活着有什么意思,人这一辈子真是没意思,都是无止境的压迫。”
安德烈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回答道:“我觉得还行。”
年轻人脸色有点变,她男朋友坐在她隔壁,探过头看他:“我听吉克斯说你周游各国,一定会说很多种语言吧。”
安德烈看了看台上演讲的吉克斯,这个他救过的小头目怕是用了不少称赞的词给伙伴们介绍自己,于是他犹豫着点点头。
年轻人立刻换了种语言跟他说话,安德烈就着说了几句,两人顿时满意起来,原谅他不体恤国运的冷漠。
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安德烈发现这对情侣的学历高得吓人,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学识丰富又特别爱炫耀,给安德烈听硬了。虽然安德烈不念书,但他在浅薄的层面——如相貌、身材、神秘轻浮的气质等方面——分数极高,成功勾引到了这对情侣,在这场关乎国人命运的大论散场后,他带这对情侣去高山的酒店里干了个爽,挨个操了一遍,尤其喜欢他们在温存时念的诗歌,一个字也没听懂,好像是古文。
安德烈躺在中间,一手搂一个,左边的哼一首悠扬的小调,右边的和着一首激昂的诗歌,他们吻安德烈的脖子,问他感觉怎么样,安德烈说:“我感觉充满了知识的力量。”
三点,情侣还在睡,安德烈就走了,房费也没付,因为出来没带钱。路上他还看到家通宵的图书馆,刚做了一场充满知识的爱,安德烈走进去准备读两本书充实一下自我,特地挑了海明威,站着只是试阅了十五分钟,立刻和自己和解,把书放回去:“Nope.”又一身轻地回家去了。
“我感觉读书会影响我的思维,而我不想我的思维被任何人影响。”后来有一天他想起这事,就向伏基罗总结道。
伏基罗听完他这话,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识字?”
安德烈坐下来:“我会十几种语言。我说真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吹牛。”
伏基罗缓缓点了两下头:“牛逼。”
然后伏基罗问他:“我叫了披萨,你要不要吃?”
安德烈要出门:“不吃。照顾好狗。”
他照旧出门去,换新地方,他就会认识新的人,他要过声色犬马的生活,伏基罗老了,过不动了,可他要过。他必须过。
会不会像是一种报复,他享受着把家人抛弃的感觉。
安德烈想到这里,停在了路口。
很早之前,他曾经背一具尸体回家,其实就是因为男人某个瞬间让他想起了伏基罗,他想伏基罗会不会也有一天不知不觉地死在外面,他却不知道,伏基罗死掉以后,在天地茫茫间缥缈,成鬼成魂却不会缠在自己身上,一生的缘分就此尽了。
当然,缘分当尽则尽,谁也阻止不了。
可起码安德烈当时在看向那些老去的中年人的时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伏基罗那抱歉的表情。有些事他不愿意承认,可伏基罗确确实实很了解他,说不定真的爱他。
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伏基罗正独自坐在安静的客厅一张小桌子前,喝酒吃披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驼着背,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洗得皱巴巴,这件他穿了很多年,洗到发白,一手拿着披萨慢慢地嚼,芝士溢到他拇指上,另一只手干巴巴地放在桌面,头转向窗外,盯着街上暗黄的路灯露出一种很茫然的表情,比起老,他看起来更像是疲惫,这让安德烈想起那些在垃圾箱旁边打输的老狗。
伏基罗听到响动很快地转过身,看着安德烈,表情变了又变,举着那块披萨很久没有动,眼睛跟着安德烈换鞋、换衣服、洗手,一直到走过来,摸摸狗,坐在他对面。
“点了多少啊?”
伏基罗把下面一个完全没开的盒子推给他:“我随便点的,不过应该够。”
安德烈掀开盒子:“有机会我们应该出去吃顿饭,城南有家海鲜。”
“哦,你定吧,我随便。”
伏基罗已经不太出任务,而且开始变得话多起来,仍然酗酒,但似乎没什么毛病,一次体检后甚至得意洋洋向安德烈炫耀他的肝检查报告,他的多话也并不讨人喜欢,安德烈觉得他似乎还是安静点好,老头儿的观点都很过时,话一多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对少数人种都用蔑视性的称呼,对女人的态度很差,对男人的态度更糟,他谁都讨厌,谁都恨,以前安德烈没有跟他深入交流过,不知道他是这样的,现在好了,交流的门一打开,几乎伴随而来的就是争吵。
平心而论,伏基罗对他很少指手画脚,大概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最好还是不要太过干涉。
伏基罗有次和安德烈聊起了什么事件,伏基罗振振有词地痛骂斯拉夫人,丝毫不顾自己身上的斯拉夫血统,骂完之后转骂欧洲,皮茨拉夫山多败类,哪个总统喜欢捅屁/眼,哪个王室出荡/妇。
彼时安德烈已经懒得跟他吵了,鉴于正在吃饭,只是调大了电视音量,跟他说:“你能不能安静点,吵到我了。”
“噢噢,你看电视真是了不起的大事,要不要让全城都闭嘴,方便你听音?”
安德烈听完,把手里的刀叉放下来,起身就走,伏基罗的脸色一黑:“你去哪儿?”
安德烈理都不理,拎起外套穿上,准备出门,伏基罗站起来用手指指着他:“他妈的,你不能现在走,我正在讲话。”
安德烈咧开嘴一笑:“操/你妈,你看我能不能。”说着比了个中指,甩上了门。
他三天没回家。回去的时候,伏基罗正在厨房煎鸡蛋,地上打了好几个蛋壳,房间里一股烧焦味和垃圾臭味,伏基罗的背有点弯,穿了件绿色的毛衣,白头发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手不自觉地抽搐——大概饮酒还是有后遗症的,带着手里的锅铲也颤,敲打着锅底,而他还正在努力区分一堆调味品。伏基罗一辈子都很瘦,即便现在,也仍旧行动敏捷,听到声音转回头,看见安德烈,什么也没说,转过去继续煎鸡蛋。
安德烈给自己倒杯威士忌,坐到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伏基罗才端着盘子,带着三个煎鸡蛋走了回来,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开吃。
他吃到还剩一个,问安德烈:“你吃饭了吗?”
“吃过了。”
然后伏基罗把最后一个鸡蛋吃掉了。
安德烈转头看了一眼厨房:“你几天没倒垃圾了?”
伏基罗把盘子放在桌面上:“我没钱了。”
安德烈把视线转回来,盯着伏基罗理直气壮的脸,他知道自己应该给他钱,就像伏基罗当年给自己一样,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说:“那你去赚啊。”
伏基罗的嘴角轻轻抽了一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抿抿嘴什么也没说,端着盘子站起来,走到厨房,粗暴地把盘子扔进水槽,又走回自己房间,大力甩上了门。
电视里的新闻正在报道什么大事件,变换的屏幕在安德烈脸上透出色彩,他在原地反刍了一会儿自己的话,啧了一声,懊恼地抓了抓头发,然后又四下看看房间,站起来准备收拾一下:当年伏基罗每每回家,也是这样给自己收拾的。
大约晚上九点的时候,伏基罗起床了,他看起来还睡得很懵,拉开房间的门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反应,然后目光定格到安德烈身上,才逐渐清明过来,又莫名其妙地感叹:“你长这么大了啊。”
安德烈刚吃完宵夜,坐在桌子边看了他一眼,继续在手机里跟其他人聊天。
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的黄色灯,伏基罗走过来试图调一下亮度,无果,便坐在了安德烈对面,看着安德烈手指纷飞地敲手机。
“我想去爬山。”
安德烈头也没抬:“这里没山。”
“我想去看海。”
安德烈抬起头,看伏基罗在昏黄灯光下的皱脸:“现在?”
“应该不会太远。”
“开车要两个小时。”
“现在就去吧。”伏基罗好像完全没听安德烈在说什么,已经站起来了,“要带什么?带上我们的探照灯,潜水服还在吗?”
安德烈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接了他的话:“……我们不会去潜水的。”
“你记得带你的手环,不然你会迷路,人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了。”安德烈打量他,“伏基罗,你没事吧?”
伏基罗看起来精神抖擞,开始翻找东西,往背包里装这个装那个:“你往鞋里装沙包,你脚怎么会这么小,走遍全城也买不到你的鞋号,你又不愿意穿女鞋……真受不了。”
安德烈跟着站起来,叫了他一声,试图拉住他的包:“伏基罗,我们不去海边,起码现在不去。”
“要去!”伏基罗吼了一声,把包拽回来,“现在我们去!”
安德烈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还要带什么?”
在伏基罗的建议下,安德烈装了满满两个包,期间伏基罗坐在沙发上等,这会儿都已经在打瞌睡了。
安德烈叫醒他,他反应了一会儿,站起来跟着走到门边,一看安德烈拎的包就皱起眉头:“你拿那么多东西干什么?搬家吗?”
“我操……”安德烈忍了又忍,“这是你要带的。”
“不可能。放下,带这么东西干什么。”
安德烈把东西往地上一砸:“行行,随你。”
伏基罗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还在说:“我怎么可能带这么多东西?”
“都说了随你了。”安德烈不耐烦地回他,出了门,等两人都出来以后,把门关上。
伏基罗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又好像喃喃自语:“我不带那么多东西走,我也不愿意留下任何东西。”
安德烈终于爆发了:“留什么?你能留什么?你破产了老兄,你欠了很多钱,我已经替你都还了,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在家里睡觉吗。你这辈子攒过什么?还留下来?你已经老了,没用了,除了欠的钱、得罪过的仇人,你一无所有。你来告诉我,你以为自己还能留下什么?”
伏基罗盯着他的脸,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只是低低头从旁边绕过去:“开车去吗?加油了吗?我记得很久没加油了……”
安德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他在夜间开车,伏基罗靠着车窗看窗外,两人一路无话,除了昏热的夜风,他们没什么好分享的。
海边人不多,海岸廊桥上很多小贩在卖吃的喝的,还有其他小玩具,众多小贩挂彩灯的车连成一排,仿佛一道新的海岸线。大多数闲逛的人都是情侣,安德烈和伏基罗格格不入,他们俩站在海滩入口,看人们欢声笑语,你侬我侬,然后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伏基罗径直朝海边走,安德烈直奔路边酒吧,点了杯金酒。
那酒保从远处就看着他,等他坐下,眼睛上下一扫,勾起笑容,递来酒杯,顺便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地划过:“那是谁呀?”
安德烈咬着牙,一口气喝完半杯酒:“他妈的欠债。”
酒保立刻明白:“父亲?”
安德烈颓然地点点头,酒保给他添酒:“来聊点开心的吧。”这时安德烈才抬头看她,两人相视笑了笑。
安德烈始终没有转头,等他留意到海滩上的人越来越少才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了。他转头去找伏基罗,不费什么力气就看到了他,伏基罗独自站在海边,涨潮的浪一波一波拍到他身上,人们都在向后退,唯独伏基罗站着不动。
“涨潮了。”酒保提醒安德烈。
“不用管他,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回来。”安德烈继续喝他的酒。
几分钟后,安德烈再次转头去看,海边的人们都已经回来了,伏基罗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浪头越来越狠地打在他身上,把他打得踉跄不已,他却只顾盯着遥远天边的星星,仿佛那是什么闭眼就看不到的奇迹,被海浪掀翻了又站起来,形单影只地非要站在那个地方,似乎打算当块石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到了他的大腿。
安德烈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海岸边,冲下面喊:“涨潮了,你得回来!”
伏基罗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了不愿意理,他还是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在大海前越发显得渺小,安德烈暗骂一声,又喊道:“伏基罗,回来!”
那边仍旧没有动静。
安德烈这会儿突然有种铺天盖地的疲惫感,他扶着自己的额头,内心里有一部分,想要转头就走,“一个离开另一个”是他们父子关系的标准模板。
他最终还是犹豫了一下,在海水到伏基罗腰处时下去了,他也被浪打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伏基罗,把呆滞的伏基罗惊醒:“爸,你干什么!”
伏基罗仿佛才回过神,表情从迷茫变得惊醒,又一下子变得很担心,反手拉住安德烈的手臂:“你小子看不出来涨潮吗?回去了!”说着不由分说地拽着安德烈向岸上走,嘴里骂骂咧咧数落,说他不要命,年轻人在想什么根本搞不懂。
总归也有开心的时候,就像天气时好时坏,伏基罗以前提起的“一起出去吃饭”却总是没能成行。
某天伏基罗起得很早,独自坐在桌边戴着眼镜读报纸,煮了壶咖啡,还给安德烈留了一杯,那天他们似乎心情都不错,安德烈在家里吃早餐,和煦的风吹进床,清晨的阳光好像发这柔和的蓝色。伏基罗拿着笔在地图上比划,问他:“你数过我们都到过哪些地方吗?世界上还有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