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的烟刚刚点上,火光一瞬照亮他的额头,他心事重重的眉,他夹着烟的嘴唇,对于一个总是看起来满不在乎的人,他倒不太有轻松的时刻。风把烟尾的一点灰吹进他领口,落在脖子上,又顺着胸膛呼吸起伏,从衬衣的缝隙中掉进去。
他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艾森皱皱眉:“你在想什么?”
安德烈吹出烟:“你真是没怎么变啊。”
“比如?”
“应该让你长长教训。”
安德烈说完就绕过他继续走,艾森没懂他的意思,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悬崖上,空气清新,失而复得的上壳,让这里保持着壳内自有的生息规律。万物生命力旺盛,低地的生物,完全没有受到刚才“天塌”的困扰,仍有昆虫窸窣,野草在风中俯倒,月光洒了一地。连风也更强劲,不难猜上壳的回归,必然带来了一阵氧气的大量输入。悬崖下是一片平地,平地那头是灯火通明的城区,白塔和银塔的光正扫过天空,光尾到这边就又堪堪停住。不愧是垃圾场,连塔的光都避而不进。
艾森几步走到悬崖边,垂着眼神朝下看。
安德烈望着艾森的背影——他的意愿,就可以拉上这么多人送命,他的计划,不征求任何人意见,不考虑任何后果,想做就做,哪怕给别人带来伤害——
艾森转头看
——安德烈想,这小子,毫无长进,归根结底——
艾森说:“来这边。”
——归根结底,是一个混账,一个噩梦,一个爱得莱德家的恶种——
艾森揽过走到他身边的安德烈的肩,得意地笑了一下:“这里空气好多啦。”
——留下来,留下来感受一下,来吃一些苦头,背负一些沉重的东西——
艾森高傲地挑挑眉毛,年轻的脸上意气风发
——要当神?放什么屁。人要吃的苦你也来尝尝。
远处一阵机车的轰鸣,伴着马蹄声和发动机的引擎声,探照灯朝这里打,亮光越逼越近。艾森和安德烈在强光中,辨别出逼近的百余辆改装的越野车,上面高声呼叫的猎巫犬,以及被围在中间的数十辆马车,马车上是在颠簸中保持端坐的白塔和银塔人。
艾森转头看安德烈:“看吧,我就知道他们把好车藏起来了。”
从某辆露天越野车后排,站起来一个紫袍人,一甩袍袖,露出缠着绷带,肌肉纠结的手臂,戴上护目镜,踩在前排椅背上,肩上扛着一个AT-12T反坦克火箭筒,抬起来对准艾森。
安德烈啧了一声:“我花这么大力气改装枪,他们藏这种好东西……”
艾森耸耸肩:“谁让你不努力工作,你努力工作,升职加薪,今天站在后排拿火箭筒的就是你。”
两人看着彼此,安德烈对着他假笑,艾森学着他假笑,火箭筒口一阵火光,炮弹冲开空气劈头而来,旋转着带起热气,硝烟后的人晃了几下摔回座椅,炮弹伴着呼啸声来到艾森面前——
然后凭空消失。
满平原上逼过来的铺天盖地的呼号声,顿时停了一秒。
而后才又在他们首领的鼓动下,重新响彻大地。
艾森朝他们中看,看见一匹矫健的白马上,奔驰而来的芙里佳。
“喂,把手举起来。”
身后有个声音,艾森转回头看,看到巴伦用一柄长剑横在姬丽丝的脖子上,挟持着她慢慢移动过来。
艾森撇撇嘴,嫌弃地看着姬丽丝:“女巫不行了啊,女巫要完蛋了啊,这都能威胁到你。”
“不是的。”跟过来的几个女巫也小心地走近,琳达一边警惕地瞥着巴伦,一边回答艾森,“他不对劲。”
艾森和安德烈再次向巴伦看去,注意到巴伦脖子上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瓶子,浅浅地发着紫光。
巴伦飞快地看了一眼安德烈,就又把眼神放回到艾森身上,抬抬下巴示意他:“放下你的武器。”
艾森朝他翻翻白眼:“我哪有武器?”
巴伦仔细看了他一遍,又说:“把你自己绑起来。”
艾森懒得理他,朝他摆摆手:“那你把她杀了吧。”
还没等巴伦说话,琳达便立刻出声:“艾森,没有姬丽丝我们找不到这里的那个女巫!”
艾森抱起手臂:“你们刚才找了半天,找到了吗?”
“……还没有。”
巴伦不满意了,他没太听懂:“什么女巫?女巫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别说那个,喂白塔,你给我……”
他手下用了用力,女巫们下意识地朝前上步,纷纷出声,琳达叫艾森,艾格妮丝也要扑过来,巴伦向后拉姬丽丝,也朝艾森吼起来。
把艾森烦死了。
他皱眉抬声:“行了行了,别吵了!”
局面暂停了一下。
艾森叹了口气。他看了看身后步步紧逼的巴伦和女巫,又看看眼下平原上逼来的军队。军队后部直到城门口,绵延着不忿的居民,他们举着火把,目光凶狠,咒骂声不绝于耳,如果领头的白塔银塔和猎巫犬是龙头,那这城中源源不断涌出朝此扑来的居民就如同蜿蜒的龙身,龙身中有片白色的鳞,是骑白马的芙里佳,从人群中驭马疾驰而出,像一道闪电。但无一例外,浩瀚平原的每一张面孔抬起头望过来,那些咬着牙的愤怒满溢出来。
艾森嫌烦了。
他转身看琳达:“算了,我来找吧。”
“你怎么找?”
艾森耸耸肩:“全部翻一遍咯。”
他很普通地拍了一下手,发出清脆的一声,但大地猛地摇晃了一下。
巴伦晃了晃身,愣住了。
艾森把交握的手放到额头前,大拇指突出的关节顶在额头上,闭上眼:“听到我声音的、肮脏的贱种,遵守我的命令,”他睁开眼,“现在活过来。”
有一阵冰冷的风如刀般,从地平线飞去,割扫过每个人,人体仿佛腹部被刀横劈过又重新组装,风过后仍有余威,人不自觉地打颤,纷纷回头望去,似乎要望一望那刀一样的风往何处去,荒野平原上是突如其来的寂静,风停草止,万物噤声,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了这个世界,迫使它静止了下来。
静止了三秒。
从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水滴落在地板上。
于此之后,便是山呼海啸的轰鸣,从天上来,从地下来,从风中来,无源无始,无处不在,空气中有影影绰绰鼓起的庞然大物,地下有刺、有骨、有爪、有血破土翻涌而出,空中落下睁着眼睛的、张开血口的、湿润滑腻的脸,藏在人类背面和脚下的生物们,被一声令下拉扯出来。
天上掉下的章鱼,在人身上爬,用脚扣在人脑上吸,把人几乎吸成一张干皮;吸血鬼赤条条,苍白蜕皮四肢伶仃地匍匐着跑,尖耳獠牙速度极快,朝人扑来仿佛一枚小导弹,冲到人身上把人扑到,张开口便掰过脑袋对着脖子上涌动的血管咬下去;蝙蝠如同一面黑色的墙从远处移动而来,路过一只在平原上张望的兔子,过后只剩一把骷髅;雾气重重的林中央,有数十个瘦长的影子如同一根竹竿,远望第一眼在天边,第二眼便来到面前,这影子是人形,戴着顶礼帽,帽下却没有脸,只有一张阴惨惨的白面皮,再突地露出无眼的笑;在水中翻滚起满是鳞甲的巨物,一只眼睛有城池大小,它眼睛眨一下,便掀动一阵风,与它对望,如同看着一颗星球,星球滚动,碾压渺小的人体。
艾森扫了一眼,看到了沼泽。
垃圾场的沼泽里,翻涌着浓重的臭气,红的黑的腥臭的水,咕嘟嘟地往外冒,从中源源不断爬出蛇虫鼠蚁及蜈蚣,却不见异生物。
巴伦已经愣得一动不能动,姬丽丝趁此机会从他身边跑开,不忘一把拽掉他脖子上的小瓶子——这造成她无法反抗的罪魁祸首。
艾森和女巫们望着沼泽这片地,安德烈想起来,跟在洛斯身边的那妖精,好像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姬丽丝手指的小瓶子发出强烈的紫色光芒。
艾森转头看她:“你猜下面有什么?”
姬丽丝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艾森蹲下来,低头看着下面的那块沼泽,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它,然后打了个响指。
沼泽更加疯狂地翻涌,内里向外溢出,脏东西把周围铺满一层又一层,中心这块地越挖越深。
周遭,这世界被怪物们满溢,它们狂吼着越来越多,占据了天地空间,连艾森他们站着的这块崖边也有东西扑了上来,这些赤脸光身的怪物,似人非人,爬走跳勾,漫天盖地,绕过艾森,攀上悬崖,在艾森附近,贪婪地试探着,要踏上这最后一片未染地。
僵直的巴伦浑身发颤,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一只人身大的吊睛虫缠上了他的身体,蛇一样的肌肤蹭过他的手臂,探出肮脏丑陋的头,脸像被开水滚了三圈的人面,眼睛里有千百个瞳孔,那死气沉沉的、恶心的、密密麻麻的眼睛和他对视,它黏腻的触角喷着黏液,它张开口竟然还能说出某种古语言。
巴伦努力将眼神越过它往前看,望见平原上哀嚎的人们,四处拉响的炮声、枪声、箭声和呼喊声,军队后面的人在地上爬、往城中跑,军队的人散开去,在空中放枪,一颗颗信号弹尖叫着刺破天空,照亮地上一片人间炼狱。不知名的怪物盖在人身上,踩在人头上,一层层刮过平原上的人,要夺来这片土地,这个世界。
更多的人像巴伦一样,愣住了。
只是一动不能动。
因为……
为什么呢?
这是什么?
人又为什么会被践踏至此?
如果这世间有条例有制度,破坏它的人受到惩罚遭次噩运还能理解,那么这一场平等地踏在所有人头顶的噩运是为什么呢?
巴伦愣愣地把眼神转了转,转到了抱着手臂看沼泽的艾森。和他身边毫发无伤的安德烈以及女巫。
懂了。
就像世间所有的事一样,总有王权法度权贵要踏在你头上,或许是银塔,或许是白塔,或许,就是这么一个天外来客。巴伦想,到现在,他也没能如她所愿,出人头地。他既然认了两塔的权威来当走狗,自然习惯了向规则投降,即便这规则或许本身就对他不公。
巴伦仍旧一动不动,他和平原上不动的人不同,他不是害怕,他只是认了。
他看见艾森身边的安德烈,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他。
安德烈平平淡淡地看了一眼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巴伦顺着他看去,月亮明亮皎洁,凶狠地在这沉沉黑夜中不躲不闪地生着光,至少它高于这一场噩运,至少它不会向艾森投降。
巴伦把眼睛移下来,看见月亮下有匹白马,如一道银光从平原上驰骋而来,马背上有个女人,额头一片血,咬着牙拉开她的弓,杀气腾腾地瞄准艾森。
一把弓箭而已,火箭筒、炮弹和□□也做不到。
那支箭在月光下,凌空袭来。
但她果然也没做到。
于是她策马跑得更快,另一匹黑色的马跟在她身边,两人越逼越近。
来到了又能怎么样?
巴伦觉得这不值得。
暌违多年的月光,今夜撒在他身上。
巴伦深呼吸,闻到了空气中肮脏的腐臭味,年年月月的垃圾场的味道融进他的毛孔里,身上这只恶心的虫子正在吃他的肩膀。他想,爱尔兰,绝不会是这个味道。
巴伦一手插进它的那密密麻麻的眼睛,用力向外一扯,拽出百来只幼虫,凄厉地惨叫,巴伦反手在它眼眶里扔进一颗爆弹,把这玩意儿炸得稀碎,他脱下外套,划亮火柴,烧尽要爬上来的脏东西,然后——既然什么武器都到不了艾森的身边——巴伦几步迈过去,一脚踹在艾森的背上。他碰到了艾森,他踢倒了艾森。没有任何人在防备,艾森背部狠狠挨了一脚,趔趄了两下,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声沉重的响。
女巫们惊讶地看着脏兮兮扑过来的巴伦,安德烈连看都没看,没什么反应,给自己点上烟。
艾森还趴在地上,猛地转回身,脸红通通的,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瞪着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刚才……踹我了吗?”
巴伦蓄势待发地望着他,其他人都没出声,艾森四下看看,仍旧不敢相信,露出那种嚣张跋扈的大少爷第一次见到法律规训时的模样:“是你吗?是你吧?”
这种纯粹让巴伦都愣了几秒,要过得多么唯我独尊才能连这样的基本认知都没有。
说话间,艾森已经站了起来,开口:“你……”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某个或许比巴伦更恨艾森的马面人身奇行种四肢并用地跑过来,要上来杀了艾森,到了跟前却不敢动,中气十足地咆哮了一声,招引它的同伴。
但艾森正在拍腿上的泥土,处于生气中,一听这声非常烦躁,又搅扰他的谈话,便拧着眉头朝它们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
“去死。”
这是厄瑞波斯的命令。
这声命令,从艾森口中轻飘飘地说出,出口后却如沉默的飓风狂浪、无形的千兵万马,割过山冈,荡过平原,上天入地,袭过每一寸土地,横行霸道地扫过时空,方才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异种生物,方才涌入时空的魑魅魍魉,那些破坏碾压,那些狂吼嘶鸣,在两秒内,尽数死去,只荡开满天的尘埃,随风朝远处一散而去。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