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被吊在宁阳王府的大门前,右眼被活活剜出,剩下一个可怖的血洞,口鼻处都不断往外渗着鲜血,看上去受了极重的伤。
听到动静,风九御转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略过沈惟舟,又看向了他,咧开一个笑:“秦随?”
他张开仅存的一边手臂,示意秦随再出来点:“看。”
其实不用风九御说,秦随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外面的情况,但他也没拒绝风九御,就那么毫不设防地走到了宁阳王府外。
面前是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的禁军,铺天盖地的火把照亮了这片夜空,也照亮了他们身上的盔甲和刀剑,以及在场每一个人明明暗暗的脸。
秦随没说话,火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在静默的空气中蔓延,没过一会儿,禁军如潮水般退让出一条路,云子衍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拍着手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看着秦随,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陛下来救人?”
秦随没有答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看了一眼被吊在府门上的夜莺,又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角落把沈惟舟放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捏了捏青年的耳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云子衍没有催促的意思,风九御也没有,他们站到了秦随的对面,几乎是冷笑着看着眼前孤家寡人的帝王做着困兽之争。
他们实在是想不出来这种情况下还有谁能救秦随,远水解不了近渴,秦随今日要么死,要么被打个半死然后成为阶下囚。
如果是从前的秦随,云子衍倒是还不会敢这么直接冲上来,让自己暴露在台前。
秦随这个人是众所周知的很邪性,他是天下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无数次被追杀被暗杀,在战场上在府邸里在寝殿内,按理说早就该死了。但无数次险死还生,他依旧能好好地站在这,反而是每个想算计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那是以前了。
从前的秦随孤家寡人,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所有人和事都是他可以利用的东西,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举目无亲,但是也没有把柄,没有可以被人利用的弱点。
而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病骨支离又虚弱易碎的美人。
这真是……太好了。
云子衍的全部心神都给了秦随,风九御森冷地看了秦随几眼,又把视线投向了一动不动的夜莺。
风九御完全打不过夜莺,夜莺所用的并非传统武学,而是暗杀。没有行云流水的动作,没有浩大的声势,只有极其质朴的一刀又一刀,每一刀都对着要害,每一刀都是出手必死的杀招。
一开始风九御还能勉强支撑,但因为他没有太多对暗杀技法的实战经验,没几下就又被刺了几刀,很快局势就一面倒,风九御被压着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咬牙狼狈地躲闪。
就在夜莺抓住了机会,要彻底结果风九御的时候,云子衍的人到了。
与此同时到来的,还有数以千计的禁军。
性命之忧,断臂之仇。风九御亲手剜出了夜莺的一只眼,他本来想把夜莺做成人彘让他试试这腌臜滋味,但想了想,还是暂且留了夜莺一命,也留下了他另外一只眼睛。
他要夜莺看着。
他要夜莺看着秦随放弃他,看着他效忠的帝王被打碎一身傲骨,弯下那挺直的脊梁,看着秦随跪在地上向他们所有人摇尾乞怜,苟且偷生。
他要夜莺生不如死。
注意到风九御那阴冷的视线,无视云子衍胜券在握的笑容,帝王撕下用来伪装的面具,露出那张俊美的脸,而后平静地拿起沈惟舟的剑。
他朝夜莺走了过去。
风九御早有预料,他适时出声喊住秦随,语气是压抑到极致的恨与快意:“秦随!”
秦随顿住脚步,垂眸望过去,看不出喜怒。
正对着秦随的位置,云子衍身旁的侍卫举弓,风九御仅剩的胳膊抬起搭箭,箭尖来回晃动,最后对准了半倚在门边还未清醒过来的沈惟舟。
往日矜贵倨傲天之骄子的风范一扫而空,现在看起来就像个不要命的疯子一样的风九御歪头看着秦随,眼里满是冷意和嘲弄。
“选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
要回秦国啦,差不多一个月就完结了,下章就有救场
第105章
风九御的意思很明显。
二选一。
秦随只能救一个。
要么救夜莺, 沈惟舟死。
要么转回去救沈惟舟,那风九御的箭矢就会立刻调转方向对准夜莺的咽喉, 一箭射杀这个贱.人。
秦随孤身而立,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定定地盯了风九御一会儿。就在风九御皱起眉来,要出言催促秦随快些选的时候, 他听见男人低低地笑了一下。
并不带善意, 而是透着一股冰冷的讥讽。
继续朝着夜莺走去,秦随不紧不慢地抬手,剑锋如雪映照出烈烈火光, 所有人都听见了秦随毫无感情的话:“朕从不做选择。”
风九御不怒反笑。
从不做选择?
没关系, 既然秦随不选, 那他来替秦随选。
没有片刻停顿, 风九御拉弦对准沈惟舟,蓄力松手一气呵成, 箭矢射出去的那一瞬,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 遮住了眼底的兴奋。
秦随是为了救沈惟舟而来,他因为秦随失去了自己的手臂,秦随又因此而失去沈惟舟, 这位高傲的帝王会是什么表情?
他会后悔吗?会震怒吗?会失去那副理智的模样变得和他一样不堪吗?
风九御想到这里,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急切地睁开眼去看秦随的反应。
然后正好看见了秦随撤步回身。
曳地的玄衣沾染上尘土, 修长有力的手握紧剑柄, 反手封出一剑, 吊住夜莺的绳索齐根而断。夜莺还有意识, 但他双手被缚, 落到地上的时候只能勉强屈身护住自己的要害,沉闷的声响传来,他忍住剧痛就地一滚到了角落中,就着厚重朱门的掩护隐蔽了身形。
不过现在没人注意他,就连恨他入骨的风九御此刻的注意力也被秦随吸引过去。
风九御的箭没有射偏,位置正对着沈惟舟的心口处。
也没有射空,带着倒刺的箭勾深入血肉,引起男人的一声闷哼。
衣衫彻底染上了尘土和洗不掉的血迹,秦随背对着众人,眼帘低垂,高挺鼻梁下唇瓣紧抿,轮廓分明的侧脸隐在暗处,晦暗不明。
现场一时失声,众人屏住了呼吸,纷纷看向云子衍。
云子衍脸上兴味更甚,抬手压住了风九御的第二支箭。
秦随没有理会身后众人异样的目光。
他看着身前美人在昏迷中都微微蹙起的眉,好似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肩胛骨处插着的那根箭矢,喉结微微滑动,帝王抬手替美人抚平了眉梢的愁绪,声音喑哑。
“朕说过,这盘棋,会死人。”
会死很多很多人。
可能是无辜的平民百姓,可能是兵马将领,也可能是高门百官,是云子衍,是姬衡玉,是秦随,是任何一个人。
“不过没关系。”
没关系,他承认这盘棋有算计的成分,也承认把自己也算计了进去,执棋人动心入了这万丈红尘,那该有的后果他都会承担。
万顷山河他不会寸让,沈惟舟的安危他也会放在心上,如果注定要在生死之间搏命运一线,那他一定会比沈惟舟先死。
秦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想过,如果沈惟舟来当这个皇帝,说不定能比他做得更好。
“你不会死的。”秦随说着说着,手掌覆上沈惟舟眉眼,细细描摹过,“朕死了的话,倒也不是些什么坏事。”
“纵死生一遭,朕要与你——”
“不能两消。”
云子衍没有阻止风九御太久,第二根箭矢如流星般划破空气,身前是沈惟舟,秦随没躲,硬生生受了这一箭,然后起身,一人看着面前黑压压连成一片的禁军。
几乎是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秦随抬手,手腕轻旋,干脆利落地斩下,两根箭矢杆部应声而断,只余带着倒刺的箭勾留在体内。
“大概还要……一刻钟。”走下台阶前,秦随偏头看了看远处,有些淡色的薄唇微微上扬,锋锐之色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悸的戏谑残忍,“一刻钟,要么朕死,要么——”
未尽之意消散在空气中,云子衍的不安感涌了上来,他总觉得秦随太过镇定,这不是也不应该是一国之君被逼到绝路所要有的从容不迫。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风九御看了一会儿秦随,视线又落到了夜莺待的那处角落。
夜莺还没死。
“我要杀了他。”风九御把箭扔回箭筒,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剑,眼神阴沉,“你还在等什么?”
云子衍收敛起了戏弄的意图:“不等。”
“众将听令,重伤活捉秦帝,若有不从,就地格杀!”
“杀——”
云子衍一声令下,黑压压的人头如潮水般向秦随涌了过来,秦随站在原地,挽了个毫无杀伤力的剑花。
银光闪动,一剑挥出,鲜血碎肉四溅,站在尸山血海中间的男人微微一笑,宛若地狱最深处的恶鬼。
“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也没过多长时间,宁阳王府门前的路已经彻底被堆叠的血肉和尸体所覆盖,路旁的青石板被染成了血色,空气中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秦随的位置稍微后退了一点,但是依旧没人可以越过他。
以他为界,府门前后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但秦随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蚁多尚且能咬死象,更何况是一个个手持刀剑出手不忌死活的人。
男人原本的玄衣几乎被血染透,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耳边渐渐出现了嗡鸣,有无数个瞬间周围人的声音好像格外遥远,眼前无数次摇摇晃晃,又无数次被刀剑钝入血肉的疼痛拉回来。
又是一剑斩出,滑腻滚烫的鲜血沾了秦随满手,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剑。再次出现一瞬间的失神,这次的他没有察觉到,侧后方有把刀直直朝他横劈过来,直取他的脖颈。
云子衍看到了这一幕,手指几乎掐进了掌心,似乎看到一统天下名垂千古的愿景在他眼前铺陈开。
不远处的沈惟舟眼皮一跳,指尖微动。
千钧一发之际,骏马嘶鸣的声音凄厉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清越的厉喝:“大燕圣旨在此,谁敢妄动!”
那声音太过耳熟,所说的内容也足够分量,众人下意识停手,回过头去。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疾驰而来,沿路溅起高高的尘土和细碎石子。
燕无双一身赤色轻骑装,乌发高高束起成马尾,一手紧紧拉着马绳,一手高高举起,手里是明黄的圣旨和半块铜制虎符。她强行押下颠簸带来的不适,半刻也不曾缓,明艳的脸上满是肃然:“燕国禁军听令!”
“禁军听令——”
紧随燕无双而后的将军怒目圆睁。
所有还存活的禁军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声音震天:“在!”
燕无双依旧高高举着虎符,明黄的圣旨展开,一字一顿:“所有禁军即刻退回城外,无皇命不得进城。”
“就现在,马上都给本公主收拾好队伍回营帐待命!”燕无双的视线扫过浑身是血的秦随,面色无波无澜,看到倚在角落的沈惟舟才微微一顿,眉眼中浮现出几分担忧。
云子衍神色一厉:“谁敢!”
“圣旨是假,杀了秦随!”
秦随站在原地不动,颀长的身姿始终挺拔,没有一丝晃动。
听到云子衍的话之后,男人狭长凤眸微阖,动作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剑上的血迹,明明他和云子衍站在相同的高度,但云子衍却总觉得男人在俯视他。
没让他猜太久,秦随下一句话就证明他想的没错。
“一刻钟要到了。”
一刻钟一刻钟又是一刻钟,云子衍表情有些扭曲,猛然往前踏了一步,弯弓搭箭:“本世子说了,燕无双救不了你,燕帝那个老东西也不行!”
“给我上!杀了秦随重重有赏!”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云子衍表情狠戾,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知道,他这次已经是彻底把秦随得罪死了。
今天要么秦随死,他大获全胜。
要么秦随全身而退,他狼狈退场,惶惶不可终日地等着这位暴君倾尽举国之力来报复。
人的贪欲在此刻战胜了理智,秦随现在在他们眼里不是那个名扬天下可止小儿夜啼的暴君,而是财富名望地位权势等一切人生梦寐以求的东西。
禁军不动,府兵都朝秦随冲了过来,风九御也握上自己的剑,混在人群中阴毒地找着机会,伺机将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拽下神坛。
秦随神色如常,手起剑落,唇角噙着一抹散漫的笑意,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残忍之色。
“报——”
西南方一人骑着马神色狼狈地奔来,到了跟前连滚带爬地翻身下马,跪倒在云子衍面前:“世子,家主让您即刻返回,不得延误!”
“少宗主——”
又是一人从北处奔来,看到风九御的状况后表情一滞,但还是语气惊慌地说了下去:“宗主有令,让您带着小师弟即刻返回,不得延误!”
“陛下——”
“停下,都住手,都给我住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吃里扒外的废物!”几乎是同时,又一个不知何方势力的人带兵而至,一脚踢开一个府兵,从远处小跑着,讨好地来到了秦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