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这里几乎与世隔绝,除了修罗派周遭百里的这个自给自足的城镇外,其余都是茫茫一片黄沙,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想出去,姜流霜当年也是迷失在这片沙漠中九死一生,被秦红药在半路上捡了回去,扎根一活便是八年。这里没有人对她的毒术闻之色变,秦红药甚至还兴致勃勃的研究了她那些毒物好一阵,最后语出惊人“我的毒功只差最后一点便能突破,叫你这些小东西来咬我罢。”
三人沉默了好一阵,夜诀沉再度抬眼时目光都带上了些许怜悯,他悠悠询问的语气像极了一个开始回忆往事的老翁:“妹妹,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被派出去寻一件物事么,当时那人交代的模糊,只说是一块黄色的布料,还说带着此物的那两人藏在最东边的山中,不管杀了还是埋了都随我们。”
秦红药眯细双眸回忆了一阵,实在太过久远,又是一桩不起眼的往事,那次任务着实简单,在她们之前已经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去追杀那两人,其中一人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另一人又是丝毫没有武功,只能一路躲躲藏藏。当她们兄妹二人寻到东山上时,那两人已被逼迫的无处可逃,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她们还一步都未动,那两人却是对视一眼,相携的纵身跃下悬崖,眨眼便被滚滚江水吞没。
这般回去禀报时,坐在上位之人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可惜还是轻松道:“死了就好。”
夜诀沉见她似是想了起来,目光中的怜悯之色更深,叹息道:“我叫你去寻阎泣刀,却一直不告诉你原因,只是想让你负担少些,在江湖上行走的快活一些,随心所欲,却没想到你走到了这一步。”
秦红药浑身一震,轻扣在桌面上的手陡然僵住,缓缓收紧,指甲抠下几块木屑。木桌承受不住她的力道,吱呀了一阵,轰的碎成了粉末,桌上的饭菜掉了一地,盘子叮咣作响,碎了一片狼藉。夜诀沉不再去看她如土色的面庞,似是要她心中仅存的希冀同碗盘碎成一般,偏头继续道:“不错,当年被我们逼死的两人,其中一个就是九华派的祖师婆婆,那东西许是同阎泣刀藏在一起,关乎我们的大事,关乎我们的……家国天下,若是那东西被旁人发现了,我们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全是徒劳。”
秦红药猛地站起身,一时却有些头晕目眩,向后跌撞了几步,脚绊倒了地上的木桶,活生生的毒物窜了一室。她脊背紧紧顶着墙壁,似是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着,不知眼下的两件事哪个更令人心神俱颤,是这些年来不断捶打加固的根基忽然摇晃起来,被哥哥告知她们这些年的努力很有可能被一瞬间颠覆,还是十年前那极不起眼的两人竟和现在的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居然亲手逼死了萧白玉的师父。
楼岚想来是被人追杀前就将阎泣刀藏在黄巢墓中,至于身受重伤的她是怎样带着另一个人掉落悬崖后游到荒岛上便再无人知晓,修罗教苦寻的那东西许是埋葬在海底,也许是被她一同藏了起来,但这一切的秘密都随着那两人纵身一跃散在虚空中,没人能确切的说明,只能靠自己一再寻找。
秦红药像是喘不过气般的大口呼吸了几下,勉强稳定了心神,这事只要她不说萧白玉是无从知晓的,不必如此惊慌。可越是这么告诉自己,心中的慌张恐惧就越发的强烈,她完全不敢想象若是萧白玉忽然间知道此事,那温润的面庞会怎样变得如坠冰窟,在耳边叙说过得软言细语又会变得如何狰狞可怖。
夜诀沉抚了抚一尘不染的袖袍,翻手拿出一直放在袖间的黄巢剑,向前递去,似是自言自语般:“我听闻近日武林各门各派齐聚九华山,似是被中原的那位武林盟主带领要去讨个说法。”
秦红药目光放在黄巢剑上,耳朵听到了什么,在混沌的脑海中慢慢理解着,夜诀沉也不收回手,只淡淡的补了一句:“这是个好机会拿回阎泣刀。”
眼前人影一闪,夜诀沉平摊的掌心中已是空空如也,室中再不见秦红药的身影,他缓缓叹了口气,转头道:“流霜,你是不是也想回中原呢,真希望我能将你们一直护在北漠,让你们不问世事。”
姜流霜看了他一眼,眼前似是浮现出七鼎山那间阔别已久的药庐,还有那张清清丽丽的笑脸,终是沉默不语,轻轻摸了摸盘在臂间的紫儿,方才还活生生的室内陡然冷却了下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萧白玉同孟湘在半路上分别,一个回了幽兰古涧,一个拍马往九华山赶去,实在是许久未归家,即使在幻境中短暂的回来过几日,还是忍耐不住真正瞧见九华山喜悦之情。只是刚走到山脚小路上,萧白玉却忽然勒停了马匹,低头打量着这条小路。
小路上布满马蹄和车辙的痕迹,似是不久前有人山人海经过,萧白玉心中一紧,抬眼眺望了一下九华山,思索片刻后将阎泣刀解下藏在马腹下,再将马匹隐秘的拴在道旁的森林中,徒步走上了山。山门前不见守山的弟子,这不同寻常的一幕忽的吊起她的心,一面想着莫不是在她离去这段时间九华派遇上什么大事,一面运起轻功在山间飞跃,不出半个时辰就接近了山顶。
越是接近越能听出人声鼎沸,萧白玉身子在空中一折,翩然的落在山顶上,她皱眉望着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不少熟悉面孔,各门各派都来了人,九华山上还从未容纳过这么多人,一时广阔的山顶都有些拥挤,群雄高举着刀剑叫喊着,陆师兄和九华派弟子们都被人群挤成了一团,嘈杂声中都辨不清再争论什么。
场中有一人瞧见了她的身影,忽的大喊了一声:“萧白玉!在上面!”
在哄闹的嘈杂声中有些人听到了抬头去看,见着萧白玉飘然独立的身姿时瞬间噤声,大部分人还在场中拥挤着,争着要踏破九华派弟子的最后一道防线冲进去。
萧白玉眉头皱的更深,她运起功法,声音混上内力,一波波远远的传荡出去:“众位大驾光临白玉有失远迎,不知各位来我九华派有何指教?”
她声音犹如水激寒冰,纵使挺高音量也不觉丝毫尖锐或刺耳,一人的声音足以盖过场上数百豪杰的哄闹,一时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俱在她身上,俱被她不断回荡的话音笼罩下来,似是被一盏倒扣过来的钟钵严严实实的压在下面,所有人的气息都堵在喉头,再说不出一个字。
萧白玉身子一动,身影竟模糊不清,众人再一眨眼,却发现她已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身姿挺拔面容微冷,显露出的威严仪态让他们不由自主的退后几步。她目光扫过人群,见他们面上惊怒之色交杂,便知来者不善,她双眸停在金铁衣晦暗不明的脸上,一字一顿说的清楚:“我竟不知金盟主何时同粗野村夫一般,喜欢这般踏破别人家门。”
这嘲讽的已足够明显,金铁衣面上一沉,身边的长子金义楼已上前一步,仗着父亲就在身边,顶着萧白玉极重的威压喝道:“你同修罗教狼狈为奸残杀武林正道,还敢在此处口出狂言,速速束手就擒!”
众人在他这一喝下似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也不敢再迈步上前,只能在人群中仗着人多势众再度大声叫喊起来。陆坦之犹豫的唤道:“掌门师妹,莫要对金盟主如此不敬,金盟主说刀剑门上下都死在掌门师妹手中,这到底怎么回事?”
金铁衣伸手虚虚一按,身后群雄声音顿息,他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牌,赫然是九华派掌门专用的玉牌,九华派弟子各各都识得,脸色瞬变。金铁衣沉痛道:“老夫得到消息,说刀剑门徐骞徐门主在荒郊野外惨死,老夫急急赶去,却在尸首边发现了这块玉牌,敢问萧掌门,此物是你的不是?”
萧白玉瞟了一眼那块牌子,的确是九华派掌门玉牌,出山时便一直带着,安生的放在包裹中。后来被秦红药点了穴道,包裹也是一直在马车中片刻不离身,只是经过茶坊那场大火后包裹就不见了踪影,当时还以为是马夫见势不妙偷了包裹匆匆逃走,不想却是被金铁衣出手前先行偷了去。
陆坦之见着那块掌门牌子,不禁倒退了两步,声音发颤道:“莫非掌门师妹你……”
大弟子周城急吼道:“这绝不可能是师父做的,师父你快同金盟主解释清楚啊!”
萧白玉身影忽动,双掌飘忽不定,掌中带起利风,刹那间白衣腾起,掌势如巨浪泄地,双掌似是带着千招万招涌向金铁衣。金铁衣怎么也料不到她竟会在群雄面前当真动起手来,本就等待着她乖乖低头,完全没有一丝防备,忙举臂欲要挡下一掌来,可萧白玉这一路上不管是孟湘还是秦红药的灵丹妙药都吃了不少,又几经幻境磨炼,功力早不可同日而语,他这一挡竟挡了个空。
眼瞧着那掌风要印上自己胸口,皮肤已压迫出针刺般的疼痛,金铁衣慌忙后退了一步,却是牵动了脚踝还未痊愈的断筋,又以为自己将要毙命于她掌心,下意识的便惨叫一声,瘸起一条腿向后蹦去。萧白玉却早就收了招式,依旧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黑白分明的双眸静静瞧着他出丑。
金铁衣叫了一声却并未感觉到有多少疼痛,撞在身后的人身上,被人手忙脚乱的扶了起来,这才知自己已露出了瘸腿的破绽,可在群雄面前出了这般洋相,一时又羞又闹,一张老脸胀成了酱红色。
萧白玉古井不波的面上愈发冷了下来,她环顾全场,众人俱被她这般身手所震惊,敢怒不敢言。她朗声道:“请诸位明鉴,这一路上有一灰衣人阴魂不散的想置我于死地,包裹也被那人偷去,但我曾将那人引入火中,割断了他右脚筋脉。金盟主,不知你右脚是如何伤着的,还有你身上莫非也残留着火烧过的疤痕么?”
她话音中气十足绵延不绝,丝毫不见心虚动摇之色,再加之她仪态鼎立,容貌冷绝,这般朗声说来,众人俱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金铁衣面上阴沉到极点,他清楚听见身后有人已开始交头接耳,而九华派众人也都是长舒一口气,面上泛起喜色,显然是信了她的话,都开始怀疑的打量着自己。金义楼也投来诧异的目光,他自是清楚父亲身上的确有被火烧过的伤痕,脚筋的确有被刀砍过的痕迹,还是他亲手上的药,只是当时父亲解释道为了冲进燃烧的草屋中救人才被烧成这幅模样。
金铁衣哼笑一声,撇开身边人的搀扶站直了身体,他也如法炮制的在声音中掺杂内力,话音一响众人耳畔都开始嗡嗡作响,浑厚的内力溢出扎的脑袋都在痛:“萧掌门既然不知悔改一意孤行,那便休怪老夫不讲情面,今日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讲清你的真面目!来人,将那位老先生请上来。”
内力较低的弟子已克制不住去捂住耳朵,其余众人也是皱紧眉头,强忍这不舒服的感觉,人群分开,一位老先生走了上来,萧白玉眼皮微微一动,已经认出了他。金铁衣这次前来九华山当真是准备周到,不过九华派弟子和师兄都站在她身后,她也不觉慌张,见招拆招就是了。
金铁衣抖出一张画像,高举起来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面分明画着秦红药的模样,萧白玉也瞧了一眼,只觉那画像拙劣的很,连她半分神韵都抓不到。金铁衣缓声问道:“老先生,你说萧掌门——就是面前这位同画像中的女子一齐在你的医庐中处了一月之久,此话当真?”
老大夫并不知自己落在何种境地下,只是看了看画像又敲了敲面前女子,实话实说道:“不错,画像中的女子受伤很重,这二位在我医庐中养伤。”
金铁衣有些得意的瞥了一眼萧白玉纹丝不动的神情,继续问道:“在你看来,这两位姑娘交情如何?”
老大夫咧嘴笑道:“好得很啊,说情同姐妹都不过分呢,这小姑娘长得如此俏丽,还心善,无微不至的照顾病人,真是世间难有的女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谁都识得那画像中是修罗教作恶多端的护法,萧掌门竟与她情同姐妹,这还了得。
“的确啊,是世间难有的女子。”金铁衣悚然一笑,刻意放慢了语气,冷声道:“能同自己的杀师仇人情同姐妹,可不是世间最难有的么,哈哈哈。”
他欲要放声大笑,脊背上却忽然窜上一股冷意,仿佛见血封喉的毒刃贴在颈后,饶是他阅历无数也无法形容这股吹毛立断的锐利寒冷。众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都不敢多看萧白玉一眼,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超乎寻常的陌生和冰冷,一双阴鹜而又空洞的眸子死死停在金铁衣脸上,异常凶狠,令人毛骨悚然。
“你在说什么。”她声音裹挟着猛兽般的嗜血和顽固,原本平和的语调僵硬起来,凛然的音色寒冷彻骨,没有人答话,金铁衣的笑声孤独回荡在空中,明明他已经闭嘴很久了,却还是隐隐能听到。
山上的风猛然大了起来,天色沉沉的阴了下来,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寒风呼呼的刮过山顶,刺的皮肤生疼。在重重压来的乌云下,是萧白玉沉默而雪白的面孔,似是她当真不知道金铁衣在说什么,等待着他的回答。
金铁衣这一天处处被她压制,此时又怎能容忍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压住气势,故意提高嗓音挺直了腰板:“萧掌门莫非不知么,当年在东山上九华派的祖师婆婆被修罗教两人逼着跳了崖,老夫也是两年前在寿宴上见了那修罗教妖女一面,才知当时那人竟是她。”
“是么,那你十年前为何不告诉我。”萧白玉语气听来不冷不热,好像只是普通不解的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