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帮主,许久未见,近来可好?”周城瞧见了凌崇身后似乎还跟了一大帮子人,只是其他人行动缓慢看不真切。但亲眼目睹了盟主大会上的一切,周城对他还是极放心的,是以并无戒备。
凌崇能从黄山上安然而退也是受了萧白玉和秦红药的不少庇护,他瞧见九华派弟子便礼数有加道:“周兄弟请了,我专程来此,只想见萧掌门一面,不知周兄弟能否引我一去?”
周城望了望他的面色,应是在烈日下奔波许久,晒黑的面上黝红一片,若非必须也不至于如此。但师父这几月来甚少露面,偶有几次出房也是为了清点库存,见见孟湘前辈,他思忖了一阵,问道:“可有要事?”
凌崇坚定的点了点头,道:“万分紧急。”
周城也不怠慢,嘱咐其他弟子继续四处巡查,便同凌崇腾跃而起,引他前往九华山。不出几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稳稳的落在九华山上,周城摸了一把额汗,将凌崇引至正厅坐下,再去小心翼翼的敲了敲掌门房门,低声传达了一番凌崇的到来和急迫。
片刻后,萧白玉便步入正厅,凌崇忙起身作揖,她也还了一礼。待凌崇抬起头仔细瞧了她几眼,心中一惊,话不由得结巴了起来:“这……萧掌门,你这是……”
正厅的香炉紫烟缭绕,衣角带起的风轻轻一吹,烟雾牵丝徘徊,绕在那纤细到有些过分的雪白身影上,几月不大见阳光的面庞上血色全无,咋一看只像是病入膏肓之人,几分古怪几分凄美。
“无碍,不知凌帮主此次前来有何要事?”她语气依旧沉稳,回身坐下,甩袖间清风旋过,宽袖一起又展落与身侧,安稳的帖服在腿上,气度非凡一如寻常。她问过后又缓缓笑了起来,淡淡的波纹清浅的浮在唇侧,美的出尘如仙,又看的人一阵阵心里揪疼,似是经历过旁人无法想象的苦痛纠缠才能如此苍白孤寂。
“当日在黄山上我还道好好宴请凌帮主以表谢意,未想情势忽变,还要凌帮主多多见谅。”
凌崇见她云淡风轻的提起黄山二字,似是几月过去后那些事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的再谈一番,然而黄山上的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历历在目,当时只远远观望,便觉一次次变故接踵而来,一次又一次的惊诧万分,一回又一回的希望后绝望,那眼前亲身经历了所有变故的女子,又是如何才苦熬下来。
凌崇似是有些明白,便不忍再去看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依旧没有挤出半个字。
反倒是萧白玉扫了一眼他满脸的纠结挣扎,垂眸轻笑了一下,声音低而哑:“凌帮主应是想奔赴边关罢,凌帮主一向大仁大义,此举甚好。”
凌崇心头一跳,那余光偷偷望她,却见她微低着头,面上一半阴影一半明亮,睫毛微动时也不见她眼中露出一丝的光亮,全然不似人间真实存在的。凌崇又收回目光,埋头道:“我知自己这一条命全靠你们二位才得以幸存,于情于理我都不该,但……”
“凌帮主不必多言,你前往边关相助,常将军定是喜出望外。”萧白玉顿了顿,又觉凌崇这一番前来并非只是单纯的通知自己一声,便把话堵死了道:“比起凌帮主,我一介女流,懦弱无能,恕我无法……”
“不,不是,我并非要请萧掌门出山,而且萧掌门绝非什么懦弱无能之辈,九华山一带俨然是乱世之中的避风之港,且我一路走来,所见所闻俱是百姓人家对萧掌门的称赞敬谢,这都是萧掌门的功劳。倘若萧掌门当真做上长公主之位,我相信定会国泰民安,四方仰德。”
萧白玉没什么表情的听着,凌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邺城僵持了三月,为了黎明百姓我必须前往,还中原一个太平。我手下押送着傲海帮的十门火/炮同我一起前往邺城,但火炮笨硕沉重,估计还得再一月才能赶到边关。原本镇守雁门关的火/炮大军都毁在了黄山,若我这十门火/炮到了,应是能击退金兵大军。”
“而且我听闻,邺城之所以能坚守三月,也是因为金国将士并未强攻,许是有人不服新帝,放话道除非新帝亲临战场,否则一步不前。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报萧掌门和……的救命之恩。”
话既然都说的这么明白,萧白玉自然听得懂,火/炮何等威力她是再清楚不过,倘若那人真上了战场,必定会丧命于火/炮之下,同她哥哥一样。哪怕她不在,炮火轰鸣之下金军也是片甲不存。他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可这一个月她又能做什么,萧白玉动了动手指,轻声道:“凌帮主如此报恩,一切都与我说的明白,便不怕我立下杀手让你永远都走不出九华山么?”
凌崇此时倒是能直视她,闷声道:“我自是想到了,但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有恩不报愧对良心,又怎能见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受苦而坐视不理。今日不论结果如何,我凌崇对天对地已再无遗憾。”
萧白玉闻言一怔,摇头苦笑道:“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凌帮主的君子之腹了。”
她停了半晌,似有似无的笑意始终悠悠的悬在唇角,更像是一种自嘲。凌崇不愿插话,只是静静的陪她坐了许久,好一会儿她才继续道:“你即便告诉我,我也……我不能去寻她帮她,哪怕我此刻已是心急如焚,这是对我那个从未谋面却拼命护我平安长于江湖的父亲,舍命保我的师父,以及千千万万个为了中原而奋战在边关的将士,最后一份能表达的谢意。但我也不能帮你,帮常将军,只因红药已经是我的……”
她忽然顿住,抬眼扫了一圈,眼中尽是迷茫,似是方才陷入了谁的记忆长河。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抿了抿唇,停住了话头,她脑海其实已经有些恍惚,多日来的不眠不休,几月来她合眼的次数屈指可数,让她几乎都有些坐不稳身子,只觉椅凳都软成了一团棉,身子直往下坠。
萧白玉用力按着长椅扶手站了起来,待神智清楚些后开口道:“凌帮主既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多留了,请吧。”
凌崇不再多言,只重重的向她一抱拳,转身便腾跃下山,继续领着手下推着沉重的火/炮缓慢却坚定的像边关行去。
待他身影消失后,萧白玉才撑着扶手一点点坐了回去,她难受的闭了闭眼,只觉头颅彷佛有千斤之沉,甚至能听见脑海中某处在嗡嗡作响,一轮轮的在耳内回响震动。她沉沉的靠在椅上,为何不敢闭眼,只是因为一闭眼,那鲜明的柔软过往便一点点开裂,清晰的浮现在眼前,便会缓缓沉没下去,任由回忆思念一点一滴的荡漾开来。
有时看到的都不是回忆,哪怕从未见过沙场模样,也会忍不住去描摹,惨烈死尸,冲天火光,断戟裂箭,彷佛当真亲眼看到系了她一整颗心的那人,背光而战,背影熟悉到已经刻在了心底,却不回头,只一头扎进了血和火的炼狱中。紧接着便是冲天的喊杀声,箭雨火浪扑面而来,转瞬间便吞噬了那身背影,一滴不剩。
萧白玉急切的伸手去抓,却猛地坐了起来,她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团团漆黑凝固在视线中,似是在遍地的鲜血中泼了大桶的墨汁。
“玉姐姐!你怎么醒了……”有声音自耳边传来,萧白玉转头去看,视线所及却依旧是红与黑交杂团揉在一起,似乎还闻到了其中令人欲呕的血腥味。她紧紧皱起眉,捂着胸口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她还没醒,潭月你让一让。”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萧白玉却怎么也看不清她们,只觉得一股气顶在胸口,随时都能破体而出。
“去打水,拿手帕来。”话音还未落,萧白玉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抬了起来,掌心忽然一下有了刺骨的剧痛,她冷不防的痛哼出声,顶在胸口的那股气随着刺痛突的爆发开来,一鼓作气的直冲而出,她下意识的一侧身,猛地吐出了那口气。
立刻便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断断续续的说道:“堂,堂姐,玉姐姐吐了好多的血……”
沾了水的手帕在嘴角处擦拭了几下,瞬间就被鲜血染红了去,啪的一声被人甩进水盆里,有人冷哼道:“正常,这多少个月了,便随意挑一个功夫不错的武林中人,这么作几个月,也早入土了。”
萧白玉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都被困在梦魇中,还从未睁开眼,待堵在胸中的那一口气被剧痛逼了出来,她才有力气动了动眼睫,缓缓睁开了双眼。五感慢慢回来,臂上有一阵阵紧缩滑腻的触觉,她低头一看,一个扁平的蛇头滴溜溜着眼珠望着她,掌心赫然留着两个血洞,应是被它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
“终于醒了?我们还打算在九华山上给你寻一块好地,明年的今日就去给你送一盘果,聊表心意。”姜流霜一伸手,那条缠在她手臂上的蛇送了开来,顺着姜流霜的手指缠绕而上,盘旋在她肩头,两颗尖牙依旧闪动着淡淡的红光。
姜潭月扯了扯她的袖子,要她别再说下去,才坐在床边,宁愿看着床榻大片大片浸染的血迹,也不敢再去看坐在床上的那人,小声道:“我们一回来就看见玉姐姐你倒在椅上……辛亏没让孟前辈看见,不然真的要吓死她了。”
萧白玉用拇指轻轻擦过嘴角,触手一片粘腻,拿下一看指腹都被染的血红。姜流霜看她那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真的是忍了她很久了,早就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是明知劝不动,二也是自己救得回来,才任由她放肆的自我折磨,却不料她的程度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
姜流霜指了指被褥上的鲜血,冷道:“你方才至少吐了你三年的寿命,这三年的寿命换了什么,你哪怕有一点的开心起来吗?”
萧白玉沉默的坐了一会儿,开口时嗓子像是被刀划过一般,火辣辣的疼:“我睡了多久?”
姜潭月一听她嗓音粗粝,眼疾手快的端来一杯水,回道:“我用金针刺了你睡穴,按理来说你至少能睡十天,但玉姐姐你三天就醒了……”
萧白玉捏着茶杯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微微摇晃的水面上,几根茶叶起起伏伏,不由自主。然后她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温柔和缓:“潭月,流霜,多谢你们。九华山同周遭百姓也暂且麻烦你们几位照看一下,小绘和楚姑娘现在不在山上,你们请代为转告我的谢意。”
姜潭月不明所以,有些慌张的询问:“玉姐姐,你要去哪?”
姜流霜却是静静的看着她,语气无甚起伏道:“想好了?”
萧白玉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晃了晃茶杯,便看到几根翠绿的茶叶根在杯中时起时伏,颠来倒去,就同自己一样。想好不想好又有什么区别,上天也这么晃一晃,她们的一生便在这浑浊的世间跌来倒去,于是她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去邺城。”
第104章 燕山胡骑鸣啾啾(伍)
六月的盛夏里酷暑难耐,偶有一场小雨,也像是烈火浇油,洒在被烈日熨烫的大地上,水渍转眼消逝,若细细凝视,还能瞧见淡淡蒸腾而起的白烟。这样的时节放在平日里,哪怕再炎热几分,人们心中也是雀跃的,田里一片金黄,街上车水马龙,家中粗茶淡饭,再打一壶浊酒,处处都是盛夏独有的欢乐。
可现下邺城以南几里处的三台村中却不见半个人影,明明是麦子花生熟透的日子,放眼望去田里竟是一片灰黑,破烂的农具四处散乱,松软的泥土被遍布的脚印踩得结实,烂在田里的秧苗弥漫着阵阵腐败的气味。偌大的村里瞧不见一缕炊烟,也不闻半点鸡鸣狗吠。
便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听到了铁靴沉重而混乱的落地声,五个披甲挎剑的士兵互相推搡的向村口挤来,铜铁皮革打造的简陋盔甲破破烂烂的挂在身上,头盔早不知丢到哪去,每个人脸上都是风尘仆仆的疲惫万分。
直到瞧见了村中的一户户人家,尘埃下的双眼才露出些许光亮,一人解下佩剑重重的在地上敲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等奉常将军之名来此收缴赋税,事关前线军粮军晌,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士兵在村中晃悠了一圈,又提高音量大声重复了几次,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似是整座村庄都已人去楼空。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去推房门,门似是拴住了,一推不动,再后退了几步,猛地一脚踹开了房门,顶住房门的木板应声而断。
几个人兴冲冲的挤进去,四处搜刮了一番,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整个茅草屋空空如也,甚至连水缸里都只剩一层泛着异味的绿水,明显不能喝了。有人嚷嚷着咒骂了几声,狠狠一脚踢烂了水缸,瓦片四处飞散,乒乒乓乓的撞在地面墙壁上。
淡绿的坏水顺着腐朽的木头地面蔓延开来,给整个死气沉沉的草屋又添了一道臭不可当的味道,然而那摊死水并没有完全蔓延开来,而是古怪的停在一处,淅淅沥沥的漏了下去。几人觉得奇怪,抬脚跺了跺那块地,惊讶的发现原来那是一层中空的木板,下面还有一层!
几人又有了希望,绕着木板四处敲敲打打,却始终找不到打开地窖的机关。终有人不耐烦,想用蛮力破坏这块木板,便抽出佩剑顺着木板缝隙猛地刺了下去。
“啊!”忽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自地下传来,十足的凄厉,持剑之人被吓得手上一软,脚下一滑,连剑也没有拔出来,咚的一声跌坐下来,其余几人也都是大退了几步,瞪大双眼紧盯着那一块地面。
只见那块木板动了动,稍稍抬了起来,间隙中露出几双恐惧哀求的双眼,剑尖卡在木板中,只刺出了一小截,应是未曾伤到人。立在上面的几个魁梧士兵一瞧,只觉是被人耍了一番,登时心头火起,一手一个将地窖中藏着的一家三口提着衣领拎了出来,怒骂道:“家中分明有人,方才为何不应声?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你军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