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身着重甲佩戴精刀的兵马鱼贯而入,迅速便包围了全场,足足有几千来人。可最令人惊诧惶恐的,是这队人马分明盔甲刀刃齐具,行走迅猛,却无一丝铁器碰撞的声响,多少武林中人都不见得有这样的功夫。众人似是被一群厉鬼包围,吐纳间吸进的已不是空气,而是满溢的绝望,八面埋伏无人生还的绝望。
陈玄公终于等到了一切都布置妥当,若非金铁衣出了纰漏,他本不必如此匆忙,还能将这黄山围的更加固若金汤。他脸色放缓了些,舒心笑道:“这黄山已被本公的一万精兵团团包围,你们是插翅难逃,要么臣服于本公,要么,这黄山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他尖细的声音混着金铁衣狂乱的笑声,几乎都要刺穿众人的鼓膜,然而他等来的却并非悦耳的求饶声,而是金铁衣粗粝沙哑的大吼声:“陈玄公,你从未把老夫放在眼里,我金铁衣,从不会任人宰割!”
金铁衣奇异的冷静下来,他双手一抬,浓郁的檀香自他手心散出,初闻只觉香气袭人,吐纳几次后,那味道愈发浓重,却再称不上香气,反而渐渐剥出一股阴森的腐败气味。忽然从某个角落传来咔咔的骨骼开裂声,不一会儿便蔓延至四周,一时四面八方都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只听得几下,便已毛骨悚然冷汗直下。
秦红药并未在那檀香中嗅出什么毒性,但却闻到了隐约熟悉的森然之气,再一听周遭不断发出的怪异声响,猛然间想到那日再茶庐中烈火烧金尸时,散发出的也是这种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人肉焦味。
似是证明她所想非虚,满场的青石地板忽然开裂,一道道龟裂的细缝急速蔓延,紧接着就是砰砰巨响接连不断,厚重的青石板刹那间破开大洞,碎成粉末,一个又一个庞大的身躯跳将而出,尘雾缭绕间看不清面目,都已被那超乎常人的魁梧身形而震撼。
秦红药在尘埃中眯了眯眼,清楚的知道这便是金铁衣最后鱼死网破的一招,既在武林群雄的面前招出金尸,便是没了抵死狡辩的心。待众人看清场中巨人的面目,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可此时嗅到的已具是焚骨噬心的恶臭,纷纷被这闻所未闻的恶臭呛出了眼泪,甚至一口呕了出来。
这股子味道比当时黑雾冢的还要浓郁百倍,姜流霜一嗅便知这群金尸身上的毒性与黑雾冢的决不可同日而语,辛亏她心思细腻,早备足了解毒丹药,手脚极快的塞给了九华派的众人。服了解毒药的几人已没有大碍,只觉恶臭难闻,但其余之人便惨烈的得多,人们喘不上气,便扼着喉咙拼命咳嗽起来,双眼紧闭,都不知自己咳出的已全是一滩滩鲜血。
明明这般毒性还伤不到萧白玉,但秦红药还是瞧见她有些泛白的唇色,去碰她手指也觉得冰冷万分,心便提了起来,紧的抓过她的手,内力渡了进去,为她抵御了所有毒气入体。萧白玉被她一抓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看见让自己在黑雾冢里痛彻心扉的人好端端的站在面前,才算是定下心来,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不消她多说,秦红药多少能猜出一些,心疼她时不时的心有余悸,便靠近了几步,紧贴着她站。萧白玉蹭了蹭她的肩臂,用力回握住她的手。
金铁衣佝偻的脊背一点点挺直,看着满场狼藉,在自己亲手以精血喂养数年的金尸包围下,走投无路又破釜沉舟的笑了起来,知晓他忍辱负重保全的名望和幻想过无数次的前程似锦已经彻底坍塌,他轻轻摆了摆手,金尸们庞大的身躯立时像离弦的利箭,嗖一般的窜射而出,向任何有活口的地方直冲而去。
陈玄公看着眨眼间便窜到眼前的金尸,腐烂的面目狰狞,一双眼却是金光灿灿,彷佛盯上了志在必得的猎物,至死不休。他面上浮起狞笑,早知金铁衣不会如此轻易做人鱼肉,不过这便是他的杀手锏么,果然废物就是废物。
他双手不动,眼前一晃,便有人挡在他面前,披甲带盔的士兵手持长枪,枪尖一闪绽出片片梨花枪影,是极上乘的枪术,一枪刺出便同时击向金尸胸前十几处大穴。长枪与金尸撞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一枪刺在铜墙铁壁之上,金尸大手一挥,长枪立时断成几截。士兵手持短枪,险险避开金尸力大无穷的一击,正要再上,呼吸却猛地一窒,不停窜入体中的毒气轰然爆发,七窍鲜血直流,便再也逃不过下一击,浑身的骨头似是脆如石膏,被金尸随意一碰便粉碎一片。
再多的士兵涌上也是同一结果,陈玄公的笑意沉了下去,他极长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目光越过交叠在他面前的士兵尸体,远远的看向场中众人。自金尸一出,场中早已是尸横遍野,四处都是呕出溢出的鲜血,顺着青石板破碎的纹路流过被金尸撕裂的身躯,血腥味,惨叫声混着金尸的腐臭味,似是堕入人间炼狱。
原本上前人的场中现下活口已不足百余人,不同陈玄公的大意轻敌,秦萧二人早已见识过金尸的凶猛威力,更别提现下这一群金尸,定是金铁衣深藏许久,功力最强的一群,是以她们二人不曾放下一丝警惕。待看到金尸的眼中终于锁定了她们的身影,萧白玉正要运功,却被秦红药一扯打断了下来。
“白玉,这里已无需我们动手了,”秦红药转过头,笑得娇俏:“哥哥刚不还抱怨毫无用武之地么,快点结束罢,我懒得等了。”
夜诀沉淡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对她撒娇般的语气无计可施,也不多言,他慵懒的抬手,漆黑长袍上的璎珞如飞云行空,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掌推出,一股阴风便随之卷起,直吹着整座黄山轰鸣不止,比之陈玄公运上十成十功力的掌力更胜数筹。瞬间掌风已翻天覆地的当头笼罩而来,哪怕只是被他掌风波及到些许,陈玄公已惊骇的发现,他完全无法抵挡这霸猛的狂潮。
更别提被他掌风完全笼罩的金尸同金铁衣,无边的恐惧铺天盖地的压下,金铁衣惊恐的大叫了起来,恐惧如一桶冰水,将他全身都浇的湿透,在炼狱般的恐慌中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叫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尖嚎。
然而这惨烈的嚎叫并未干扰夜诀沉半分,他掌心直直向下压来,只听骨骼碎裂之声接连响起,满场的士兵同金尸便像是忽然定格,僵直的身躯一动不动。突然间便骨骼尽碎,轰然倒地,场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白玉环顾了一圈尸便满地的天都峰顶,唯有她九华派一门众人安然无恙,便知夜诀沉出手还是顾忌到她九华派。她向夜诀沉欠了欠身子道:“多谢夜教主手下留情。”
夜诀沉含笑的双眼看向他,那双眼深邃无边,没有恶意,却也没有其他。他收手回袖,似是漫不经心的问道:“萧掌门不应同红药一般,唤我声哥哥么。”
萧白玉一怔,抿了抿唇,悄悄偏过头去,垂落的鬓发露出了薄红的耳尖。秦红药虽十分喜欢瞧她羞赧的模样,但这天都峰的惨烈模样让她实在不想多留,便看向陈玄公,近乎催促般的道:“还有什么招赶紧使出来,莫要耽误我取你性命。”
陈玄公远远的听到她声音,只觉十分不真切,此时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大口大口的喘气。再去看周身,他带来的几千精兵竟然在夜诀沉一掌之下灰飞烟灭,片甲不留,他身子一抖,真正的害怕了起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他面对的,到底是人还是神。
眼看陈玄公瑟瑟发抖的模样,秦红药便知这才是真正的结束,她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一日虽算不上紧张,但总是不得放松。她晃了晃萧白玉的手,接到对方暖暖的一笑,两颗心都踏踏实实的放进了肚子。
同伴也都涌了上来,楚画瞧了瞧金铁衣颓然倒地的身影,一滴泪倏的滑下,她冲萧白玉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萧掌门替我报了父仇,只是楚画实在无颜见你,受你莫大恩惠,却看不清金义楼的真面目,让你受了屈辱……”
她越说头埋得越低,双腿一软正要跪下,一只手却伸过来稳稳的撑住了她,她惊愕的抬头,对上了萧白玉真心的愉悦笑意,声音温软:“不碍事,我同红药自己都未曾看清,又怎会怪你。如此这般,一切说明了,我也极是轻松。”
她边说便转头看去,秦红药正歪头凝视着她,两人目光一相对,便紧紧黏在一起,半晌都分不开。姜流霜夸张的搓了搓胳膊,不客气的横插一脚道:“好了好了,在全天下面前还没亲密够么,也亏你们在这么难闻的味道下还有这种闲情。”
秦红药大笑起来,不怀好意的目光看了看她,揶揄道:“看了我们这么久,你不会还没有勇气说明白吧,潭月可等了你八年,还不给人家一个交代么。”
姜潭月懵懂的抬起头,她似是听懂了,却又不敢确定,犹疑的目光投向了堂姐。姜流霜不防她话头忽然落到自己身上,一急之下便跳将起来,口不择言道:“你……你胡说什么八道,信不信我,我一针下去让你再不能说话!”
秦红药只是笑,沈绘又在一旁帮腔,其中参杂着姜流霜底气不足的反驳,看的萧白玉都有些扶额,她的红药总是这么恶趣,永远都嫌事情不够乱。几人笑闹做一团,这么多时日紧绷的神经猛地放松下来,再没有比这更幸福愉悦的了。
“玉儿,玉儿!”苍老的熟悉的唤声忽然从场外传来,萧白玉片刻便认出了这个声音,她惊诧的望去,居然当真看见了孟湘颤巍的身影。她一惊之下并未想太多,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而去,搀住了一路爬上而上气喘吁吁的孟湘。
“孟前辈?您先休息一下,不急。”萧白玉第一个念头便是九华山出了大事,但仔细看来却又不是。她上下打量着孟湘,不见她有任何的伤处,上气不接下气也只是因为爬山的疲劳,脸上神采也是熠熠,不由得更是困惑。但她也不急着问,先等孟湘喘平一口气,反正这里已经处理安稳,再有什么都算不得大事。
秦红药同她也是一般心思,所以即使看见孟湘突如其来的身影,也不大着急。正要迈步向她们走去,沉默许久的夜诀沉却忽然出了声:“妹妹。”
秦红药虽然停下了脚步,眼睛还是看着萧白玉那边,随口应了一声:“嗯?”
夜诀沉似是在与她谈天,语气沉稳平静:“这一段日子下来,你与那位萧掌门,想做的事都做全了罢?”
秦红药转过头,疑惑的看了眼哥哥,不太确定他在说什么。
夜诀沉看着她,微微笑道:“拜堂,洞房,生离死别,破镜重圆,都一一经历过了,那么即使梦到此醒了,也不觉得遗憾了,对么。”
秦红药久久的看着他,一语不发。夜诀沉像是看不到她的眼神,远远的望了一眼孟湘,同紧随她身后而来的伟岸身影,淡声道:“常将军来了。”
萧白玉不曾听到身后远处的对话,却也看见孟前辈身后紧跟来一人,金黄的头盔,沉重精良的甲胄,刚正沧桑的面容,显然也是朝中之人。她心中一凛,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刀鞘上,孟湘见她动作,忙去抓她的手,急声道:“常将军是我请来帮你的,我晓得你这一趟上黄山定是凶多吉少,他们一定会置你与死地,我才特地请来救兵。”
萧白玉还没来得及解释已经一切平安了,就见孟前辈口中的常将军几步踏来,目光先是落到挂在她腰间的阎泣刀上,待认出的确是他牢记三十余年的那把刀时,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头重重的磕在地上,甲胄发成沉沉的闷响。
“末将见过长公主,末将护驾来迟,请长公主责罚!”常将军重重叩了几下头,才敢抬头去看萧白玉,想到他忍辱负重,小心翼翼的在谦王手中保护着陛下安全,只为等长公主现身,已足足等了数十年,眼眶便是一热,久经沙场的半百将军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不同他的激动,萧白玉看向他的眼神是全然的陌生和困惑,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却连成一句如天书般的话。孟湘笑了起来,慈善的皱纹堆积起来:“常将军,您先起来吧,玉儿还不知道这事呢。”
孟湘自袖中抖出一块绢帛,金黄的帛上绣着真龙,赫然是皇家的物事,上面以浓墨写了什么,孟湘又细细的看了几眼,才递给萧白玉,解释道:“玉儿,这张皇榜,便是你当年出生时你父亲,也就是当今皇上写下的,当时你父亲同谦王斗得正厉害,只怕会波及到你,便将你和这张皇榜一起托给了你师父,只想先让你在江湖中躲上几年,待平静了些再回宫。后来……你母亲被谦王害了,皇上也被谦王同陈玄公控制在手,你师父被他们二人派人追杀时将刀和这块皇榜一起藏在了黄巢墓中,它们重见天日之时,便是你身世大白之时。”
萧白玉怔怔的接过皇榜,低头望去,字字分明,但落在眼里却像是混成一团乌黑,一个字也瞧不清。她的声音含糊到自己都听不清:“我当时在黄巢墓中……并未见到此物。”
孟湘知她心绪纷乱跌宕,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不错,当时我先进一步,把此物藏了起来,当时玉儿你并非是谦王同陈玄公的对手,我怕你一时不管不顾闯进宫中报仇,便暂时瞒了下来。后来我自己琢磨,金铁衣对你这么处心积虑,不依不饶,定是早已知晓了你的身份,为他撑腰的也无非是谦王同陈玄公,我便再瞒不住了。”
孟湘缓了缓又继续道:“这位常将军是当年同你师父,父亲一起征战辽国的忠义之辈,若非有他在,你父亲怕是早已死在谦王手中。我带着皇榜去寻他,这才带来兵马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