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顺着针头流入诺曼的血管,带走了他手背的温度,摸上去简直像一块冻在西伯利亚的粗糙椴木。
哈利的眼里浮现了一层水光,他嗓音沙哑地轻声询问:“爸爸,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拿一个热水袋捂在手心,好吗?”
但是诺曼压根没有偏头看哈利一眼,他一直专注地注视着温德尔。闻言,他随意地从哈利温暖的掌心中抽回了手,带着一丝不耐回答:“你别总盯着这些没用的,与其关心这些,不如去看看实验进度如何。”
哈利的脸上闪过一丝受伤,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收回落空的手掌,转头去为父亲倒水。
“诺曼叔叔。”
温德尔不忍地出声,却被诺曼挥手打断:
“温德尔,你是个好孩子,你的父母一定会感到骄傲。”
诺曼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刻意的满意与欣赏,就像温德尔才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但事实上,当年温德尔像哈利一般陷入困境时,冷眼旁观的也是诺曼。诺曼和温德尔的关系并不密切,甚至除了商业往来就没有任何私下联系,温德尔不知道诺曼为什么要拿自己去刺激哈利这个可怜的孩子。
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诺曼,温德尔也说不出拒绝和质问的话,只好想办法赶紧转换话题:“诺曼叔叔,我这次打扰您,是为了[纽约之声]的股权转让协议而来。”
“我知道,我知道。”
诺曼朝着温德尔点头。
与行将就木的身体状况相反,诺曼的精神非常好,甚至堪称矍铄。他的眼睛十分清明,不时闪过猎手捕猎时的精光。他冲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哈利吩咐道:“去把电视打开,房间里太安静了,我和温德尔边看边聊。”
温德尔并没有出声拒绝,但他心里的疑惑却逐渐膨胀发酵……诺曼一直是个非常认真甚至严谨的商人。对于工作,他总是非常严肃,不容任何玩笑。以往与奥斯本企业进行商务洽谈,都是两方团队在会议室里进行正式商讨,从没有出现过只邀请温德尔一人的情况,更遑论一边看电视节目一边谈生意……
但考虑到诺曼是病人,温德尔还是保持了沉默。
哈利十分温顺地打开了正对着床的屏幕,调整好音量,他拿着遥控器,恭敬地询问:“爸爸,你想看什么?”
“就这个吧。”诺曼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温德尔望去——是纽约新闻频道。相当巧合的是,时下正好是[纽约之声]的时间,两位主持人正在播报一则盗窃案,画面里首先出现了一个拿着女士背包一路狂奔的蒙面男人,后面是追得气喘吁吁的一群游客。就在盗贼即将转身溜进路线复杂的小巷时,他的头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嗨”。
男人下意识抬头,看到的却是斜蹲在墙上的蜘蛛侠,他大骂一声转身就逃。
望着盗贼狂奔远去的背影,蜘蛛侠不慌不忙伸手甩出一道蛛丝,就把他黏在了原地。蜘蛛侠轻盈地荡着蛛丝,落在男人的身旁,从他怀里拿过背包递给追上来的外地游客。
伴随着盗贼的破口大骂,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至……
“纽约好邻居,我们的蜘蛛侠。”电视里传来受访者的欢呼。人们纷纷举起手机,而蜘蛛侠竟然也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游客把他当成一个特殊景点进行合影,还配合地比划出“耶”的手势。
看到温德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诺曼如同枯树皮一般的面容,悄然展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第36章
“温德尔, 我就知道你们年轻人会对这些小英雄感兴趣。”诺曼含笑说道,像个真正和蔼的父亲那般亲昵地对温德尔介绍道,“这是蜘蛛侠,人们喜欢叫他纽约好邻居, 你可以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扶老奶奶过马路, 或者帮游客指路的新闻。”
“哦, 我知道蜘蛛侠。我们公司搞了个超英排行榜, 那些网友评选他为纽约城里最可爱的小英雄。”温德尔收回了视线, 对着“他看上去的确好乖啊……他成年了吗?”尽管大部分的超级英雄对普通人都非常友善, 但愿意成为游客摆拍架子的依然屈指可数……
“他是啊, 每次看到这些超级英雄, 我总是很羡慕。”诺曼咳嗽了一声, 他抚摸上自己粗糙的脸颊。诺曼的脸颊上都是一些病人特有的黑点与瘢痕,彰显着他糟糕的身体状况。
“我得了癌症。”诺曼神色淡淡, “我才五十, 却不得不在病床上苟延残喘。”
“爸爸!”
诺曼的语气里并无伤感,但一旁的哈利却痛苦地呼喊出声, 他跪伏在床边, 泪水顺着他的湖绿色的眼睛滑落, 隐没于被单间。他哀求般地呼唤着诺曼, 仿佛诺曼轻飘飘的话语像是一颗子弹,直击他的胸膛,那种无能为力让哈利胸口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诺曼终于偏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乞求暗示, 沙哑的声音未曾停止:“我经常很羡慕那些英雄……美国队长, 蜘蛛侠。美国队长被注射了血清, 即便是沉睡了八十年,醒来时依旧那么强壮。而蜘蛛侠——”
他顿了顿,叹息道,语气里充满了梦幻地向往:“多么幸运啊,被变异的蜘蛛咬了一口,就此拥有了超凡的能力。如果我们的生物实验能够成功……”
哈利的泪水不停滴落,晕湿了床单,但他的眼神却逐渐怔愣起来。他把头埋进床单里,魔怔一般地呢喃着:“爸爸,我们的生物实验一定会成功,它一定会成功的……”
一直漠视哈利的诺曼此刻终于露出了一抹赞许的笑容,他向着跪在自己身旁的哈利伸出手。哈利迫不及待地伸手握住,在父亲的默许之下,他依恋地将脸轻轻靠在诺曼粗糙的掌心里,抬起头向父亲允诺:“爸爸,我会不计一切代价,取得实验的成功!”
温德尔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这对父子。
明明看上去颇为温馨的一幕,却总让温德尔感觉不对劲。哈利倒是真情实感,他的眼泪和痛苦都能让温德尔感同身受,唯一的问题就是诺曼——他像是在表演,又像是诱哄,他看向哈利的眼神没有一丝父爱,甚至堪称是享受一般地注视着哈利的痛苦。只有在哈利给出“正确的回答”时,他才吝啬地给予一丁点温情作为奖励,这就像是……
驯狗。
温德尔不禁摇了摇头,像是想要把这种荒谬的想法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
这怎么可能?
这世间会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吗?更何况诺曼都把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奥斯本公司交到了哈利手上,这还不够体现诺曼对哈利的关心和寄予厚望?
像是意识到了对温德尔的冷落,诺曼从哈利的脸颊边抽回了手。
哈利相当配合地擦干了眼泪,他又恢复了一脸稳重,沉默地站到了父亲的床边。
而诺曼则转过头来,松弛的皮肤上挤出一道皱巴巴的纹路,眼中闪过一抹几不可查的精光,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哦,是我的生物实验。”
像是非常骄傲于自己的生物实验,诺曼明显来了兴致。
他从靠枕上直起身子:“我知道外面都在谣传,诺曼·奥斯本已经疯了,他胆小怕死,以至于疯到强迫自己的生物公司研发续命的药剂。”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故事,诺曼
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从干哑的喉咙里喷出几声笑,但很快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所掩盖,不得不伏下身子停歇,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
温德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脸上出现任何冒犯的疑惑神色。他不由得想到几分钟之前诺曼自怨自艾的话语,他对死亡的恐惧是那么明显……而现在,他又自相矛盾地说,他根本不畏死亡?
温德尔看向诺曼的眼神带了一丝审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诺曼,想要确认他的精神情况……
尽管躺在病床之上,诺曼的感官依旧格外敏锐,似乎注意到了温德尔隐晦的视线,他毫不在意地摊开双手,露出一副坦荡而随意的模样,直到温德尔率先垂下眼帘,他才勾出一抹冷笑,语气充满不屑:“癌症压根不配我为之大动干戈。”
“如果只是追求简单的治愈,实验早已成功。”诺曼意味深长地说,似乎被温德尔脸上的震惊和疑惑所取悦,诺曼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个实验的真正目的,在于推动人类的进化。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实验……就像被蜘蛛咬一口,就能变成拥有超能力的蜘蛛侠。人类还有着相当大的进化可能。”
“如果这个实验取得成功,只要接受一次注射,就可以无限地强化人机体能……”诺曼压低声音,引诱般地拖长了语调,“甚至……加速人的基因变异,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蜘蛛侠。”
“和蜘蛛结合,人可以获得极限攀爬、发射蛛丝的能力,那如果和别的生物进行结合呢?如果人类可以拥有所有的、最顶尖的生物能力呢?”像是话语中的未来就在面前徐徐展开,触手可及,诺曼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而迷醉的神色。
“诺曼叔叔,容我打断您。”
见温德尔终于出声,诺曼点了点头,鼓励地望着温德尔,等待他的提问。
“虽然我对生物不太了解,但基因的变异或者进化,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人学会两脚直立行走,光这个过程,就花了五百万年。”
诺曼赞同地点点头,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师,耐心的解答自己最喜爱的学生提出的幼稚问题:“很好的疑问,温德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找到了最关键的部分——速度。”
“事实上,所有的生物都一直在进化。就像泥盆纪晚期,海洋减少,陆地出现,海洋动物为了生存,慢慢演化成了两栖动物,而这些两栖动物又逐渐进化成爬行动物,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
“但如果你把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的进化,与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生命时长作比较,你会发现,这些对人类而言的漫长,实际上不过是白驹过隙,沧海一瞬。”诺曼不疾不徐地说,“人花了五百万年学会直立行走,但四次工业革命也不过相距百年。到如今,世界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英雄。
诺曼的指尖轻轻弹动在洁白的床单上,划出凌乱的折痕:“从第一个英雄的出现,到目前超英排行榜上数不清的名字……这才过了几年?”
“您的意思是?”
“从第一个超级英雄出现,地球历经了多少次毁灭的危机?世界又经历了多少次外星人的侵犯?而历史上,除了《圣经》有着灭世洪水的记载,人类何曾面临过灭族的风险?”诺曼的声音十分冷静,像是冷静的科学家对着自己的实验数据侃侃而谈,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沉稳,“无论是疾病天花,火山地震,又或者核战争……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真正将人类置于死地,但自从超级英雄出现之后,人类受到的威胁与日俱增,危害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您是在责怪超级英雄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孩子?”诺曼诧异地望了温德尔一眼,他发出了一声略带难以置信的轻笑。仿佛温德尔突然又变成了一个幼稚的孩子。
“他们的出现
,更像是一种警示,告诉人类,我们即将面临着更多更复杂的挑战。而为了生存,人类必须加速进化的脚步。而超级英雄本身又是一块指路牌,他们为人类清晰地指出了进化的方向——就是像他们靠拢。科技,或者变异。但科技终究是外力的辅助,普世程度也受到巨大的限制。所以我们最终能走的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自身的进化和变异。”
“可是——”温德尔不由得向前俯身,脸上带出了一抹忧虑,“您是否可考虑到,蜘蛛侠的变异存在偶然性甚至不可复制性?那只蜘蛛如果咬了其他人,说不定带来的是死亡。”
“基因变异存在太多风险,生物的演变也从来不是朝着一个方向顺利发展,甚至可以说,变好的可能远远低于变坏的可能。您要如何确保所有接受注射的人类,都能朝着正确的方向进化?或者说,您准备如何处理那些进化失败的人类?”
闻言,诺曼放松地向后仰去,倚在一叠柔软的靠枕之间,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在温德尔的注视下,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抚平了被单上的所有折痕,像是擦掉黑板上的答案,又像是抹掉桌子上的脏东西,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冷酷:“生命的进化从来逃脱不了掠夺和毁灭,必然伴随着动荡与淘汰。”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永远的生存法则。”
连着说了一大段话,诺曼腐朽的身躯终于拖累了他,他像是一个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咳嗽着,而站在一旁的哈利赶紧递上早已准备好的温水,服侍着诺曼吞咽。——在诺曼和温德尔交谈的时候,这个孩子一直握着水杯,不时地往杯子里添加热水,确保杯中的液体一直有着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望着病床上不断咳嗽的诺曼,温德尔一瞬间想到很多。
很早之前,温德尔就隐约地意识到诺曼是个纯粹的达尔文主义者。他对慈善嗤之以鼻,将其视为一种洗钱的手段。他对残疾人也充满厌恶和歧视,曾隐晦地谴责过福利院和疯人院的存在致使太多“劣等人”得以苟活。
但为了迎合大众,又或者考虑到企业形象。以前的诺曼还会故作姿态地游走在慈善晚宴上的名流之间,假装亲切地和福利院的孩子握手合影……
现在诺曼生命垂危,而奥斯本企业也日薄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