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两人对视,没有说话。
所有的闲聊,此时看来都有粉饰太平的嫌疑。
“……‘培育花种’只是借口吧。”顾长希先说话,他的语气安静,“你是不是在想,我们又该分手了。”
“……”容磊沉默。好一会儿,他问,“你呢,想和我分手么?”
顾长希低头,没有回答。
良久。
容磊又问,“……我的求婚,是不是让你很苦恼?”
顾长希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容磊将这视为默认。
他们分分合合,够写一本书。
容磊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对顾长希说,“你跟我来一个地方,好吗?”
手电筒的光亮为他们开路。
顾长希来花场不多,没有方向感。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
只有容磊领着他,在土地上步行。
“小心,这里下来。”容磊扶他。
或许四周太过寂寥,容磊给予的一瞬手温,竟令顾长希生出末世只剩他们二人之感——所有杂音褪去,唯独他们二人,面临世界崩塌。
又安心,又悲怆。
“是这里了。”容磊停下。
风过,有叶簌簌。
这里是花田。
风中轻轻摇曳的,是花影。
顾长希看向容磊,求解。
后者的目光往花田方向,“长希,”
“我恢复全部记忆了。”
好几秒,顾长希才反应过来,一时失声。
容磊转头看他,“手术过后,我醒来时,以前的记忆都回来了。”
“……你不说?”顾长希找回声音。
“比起活下来这件幸事,恢复记忆,只是小事。”容磊说,“而且,失忆前的我,和失忆后的我,人生的轨迹,并无变化。”
容磊的眼神如无声的海,潮水一浪一浪,有什么要从深处汇聚起来——“我的人生轨迹,始终以你为中心。”
“记忆恢复之后,其实我一直暗暗在想,我们会怎样发展下去。”
“小九结婚的消息,像引信,点燃我一直想碰而不敢碰的想法。”
“因为恢复了记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自杀。”
“……为你拍了那么多照片,我看得出来,你并非不爱我;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你这么极力否认,还要用如此难堪的方式毁掉这份美好。我那么爱你,难道你不知道么?如果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说你自私冷血只爱自己,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呢?我们之间没有阻力没有误会,但就是不能在一起。恨吗?恨。愤怒吗?愤怒。我还偏激地想过不如和你同归于尽……但最后,我对你下不了手。”
“我很绝望,也很无力,想不到怎样才能解决问题,心痛得都麻木了,像走进死胡同,找不到出口,也不肯退一步……最后,我对自己下手。”
容磊安静叙述,而顾长希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天色在极慢极慢减淡,呈现一点一点靛蓝。
远方群山的起伏尚在朦朦胧胧之间,一隐一现,如幻像,极不真确。
顾长希视线往下,落在这迷蒙时分与土地同色的鞋子。
他都分不清,究竟那是他的鞋子,还是土地。
他失去了判断力。
“所以,恢复记忆后,我一直在想,问题究竟解决没有。”
容磊继续说。
“我的这场大病,令你承认对我的感情。那之后呢?一切如常后,我们能否就这样天长地久,如童话所说‘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困扰你我的、真正核心的问题,解决了吗?”
“小九说结婚,我十分羡慕。”
“我对你说起这则消息时,你的动作顿了一下;那一刻,我便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至少目前还不是。我对着你笑,对着大叔笑,但我内心,在不断想着解决办法。”
“不瞒你说,何征就在这个时候来找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之前敢对媒体说订婚,我心里是有点佩服的,当然也妒忌;所以对着他的时候,并不自然。我承认,他说的话,确实戳中我的痛处,哪怕他只是来显摆一下,我也被他激起好胜心。”
“我抱着侥幸心理,若你答应我的求婚,那最好不过了;可你拒绝了,要说我一点都不沮丧,那就太假,即便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不会成功。”
“但我明白,那才是你。要是你当时答应,多半也是屈服。”
“说实话,你为此烦恼,我很高兴——你在意这个问题,因为你明白它的意义——要是你一点儿都不在乎,你不会为此花时间,更遑论苦恼。”
“长希,”容磊看他,“你感觉得到么?我在改变你;或者说,你我之间的爱,在改变你。”
远方的天空,靛蓝悄然褪色。
视野的尽头,一条淡淡白缝裂在天地接壤之间。
渺渺雾气笼罩群山,尖峰混沌不明,似有神秘力量氤氲在那藏青之上。
顾长希抬头看容磊。
容磊对上他的目光,“所以,我绝不会和你分手。”
“我们的分分合合,我想,就是为了最后这一次,不分手。”
“我疯狂过,迷茫过,现在慢慢想通了。你的内心世界只有你一个人,要是你走出来,世界便会分崩离析;你不肯,也不敢,你一直守着那方寸之地,为它筑起高墙,保护自己。所以我的内心一定要强大起来,强大到能为你构建一个,能让你安心走出来的、你我共有的新世界。”
“我想成为你的友人、你的亲人、你的爱人、你身边的所有角色——换言之,我想成为你的依靠。以往的人,包括我,在你身上找不到安全感,因为你也缺乏这种东西。那么,让我来为你,也为我自己,补上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让你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聚沙成塔,最终成为你我一路走下去的支柱。”
“失忆前的我,一直在说爱你,却并不了解你的内心世界;失忆后的我,依然爱你,却同时对你心怀愤恨和不信任,想法有所偏颇,不愿意去了解你的内心世界。”
“经历了人生种种,现在的我,希望自己配得上你的爱;也希望,你能看清楚,我的爱。”
“爱永远是相互的;长希,我会努力成长,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领着你,共同成长,”
“直至最后,你心甘情愿,答应与我天长地久。”
半边天已呈鱼肚白。
太阳自地平线升起,逼近群山。
仿佛“哗啦”一声,有什么自山顶雾团中劈开,滚滚流动,瞬间淌到花田,如同流金,一瞬令四面八方熠熠生辉。
是光。
顾长希终于看清楚,容磊眼眸深处汇聚起来的是什么。
是光。
浓得化不开,如金色的馥蜜。
浩荡花田,种着向日葵。
葵花未成熟,像孩童,懵懵懂懂在阳光之中好奇地摆着脑袋。
“本想亲手种下向日葵,待她们长大,好向你炫耀;我们就在这里放两张藤椅,坐着喝酸梅汤。但时机不巧,我从头到尾没动过手,而且她们还年幼,不能灿烂盛放;我心急,你出差期间我天天往这里跑,大叔被我烦透,见我就躲;我心想,好吧,等你回来,花不成熟也没关系,至少我把煽情的话说得好听些,于是连夜写稿,打算实地演练,谁知你提前回来,杀我一个措手不及。”
“花海不成,情话拙劣,唉。”容磊叹一声,迎着晨光,遗憾地眯了眯眼。
“但我所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不会和你分手。但一生一世的承诺我也不放弃。”
“你可以随时考察我;要是你心甘情愿了,做好准备了,也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你不怕,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顾长希开口。
“我在纳米比亚守候四十三天,终于等来雄性长颈鹿的争斗;我用了足足四个月的时间,培育出第一朵雪天鹅;我追着你从非洲大陆来到这里,和你一次又一次地分手,自杀没让我死透,连病魔我也战胜了——你觉得,我会一无所获么?”
容磊笑得憨憨,语气飞扬跋扈,“不,我不会的。你已经承认爱我了;我还有时间、精力、耐心、韧性,以及——爱。”
“所以,我相信自己,也相信你。”
“维持一段感情,最难得是信任与理解,就让我先行,为你培育出这样的土壤。”
“……”顾长希低眉,不说话。
容磊看他的发旋,声线温柔,“现在,我能抱一抱你么?”
知他默许,容磊一个满怀抱住了他。
好暖。
顾长希闭上眼,闻着阳光落在对方肩上的味道。
容磊在他耳畔说,“尼泊尔的僧人曾对我说,我的前半生,身心都无处安放——是真的,我一直追着你跑呢。”
“……那后半生呢?”
“我没问,也不在意。前半生或许天注定,但后半生,我觉得由自己决定。我已做好觉悟,努力成为你的避风港。长希,我会慢慢来,配合你的步调,不会逼你。只有真正感到安心,你才会放下对改变的抗拒。”
“你若生气,或者不满,直接向我抱怨,我也会作出改变,直至我们磨合到令对方舒适为止。”
“……要是我中途和别人好了怎么办?若我发现别人更好,怎么办?”
“你未承认爱我之前,我会担心;但长希,你的爱矜贵得很,你的骄傲,不允许你轻易透露一丝一毫的‘爱’。我更愿意这样想,你我命中注定,互为各自人生的契机——你让我成为一个真正能担当的人;而我令你放下心防,接纳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我们一起,变得更好。”
蓝天白云。
自容磊肩头望去,满眼阳光。
葵花虽未成熟,但浅亮如金箔的颜色,暖洋洋,软绵绵,轻飘飘。
顾长希在容磊的怀里,开始感到懒懒疲倦。
好似坐了几趟过山车,颠起颠伏。
怀中重量愈发明显,容磊问,“困了?”
“嗯……”顾长希感受容磊的心跳,拖着鼻音回应。
“也是,你刚出差回来呢……”
“睡吧。”容磊吻了吻他的额角,“我在这里。”
74.
这一觉,顾长希睡得很沉。
他睁开眼睛,已身处卧室的床上。
容磊的鼻息就在耳畔——他们依偎而眠。
顾长希微微转眼,看着枕边人。
对方睫毛密密长长,颜色深,眨动时乍看如墨黑眼线,无怪衬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
容磊在花田说了很多话。
顾长希记得每字每句。
不是他刻意记住,只是,记忆过于鲜明。
他本以为他们真的要分手了。
又或者,另一个结果是,容磊忍让,当求婚没发生过。
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顾长希仍是顾长希。
他们会在一起,而顾长希内心为自己筑起的金汤城池依旧如故。
如果是这样,本质上,这与过往任何一段感情没有区别。
他们只是又走回原点。
而容磊辟开了第三条路。
他让顾长希看到问题核心所在,也让他明白他的决心。
卧室内挂厚厚深色窗帘,以至眼下白天黑夜分不太清楚。
顾长希只能看清容磊的面容。
他以视线勾勒对方的脸部轮廓。
他没有失去记忆,他亲历了每个容磊——失忆前的容磊,失忆后的容磊,大病中的容磊,病愈后现在躺在他身侧的容磊。
他见过他的疯狂、他的尖锐、他的脆弱;也见过他的真诚、他的坚韧、他的乐观。
在花田里,他看见了他的沉稳,他的包容,以及,他的担当。
容磊一直在改变。他在被打磨,被锻造,被砺炼。
他在成长。
而自己呢?
顾长希不禁想。
比起容磊,他又怎样?
他一直坚守一方城池,不肯挪动一步,究竟目的为何。
这是第一次,顾长希将自己与别人作比较。
过往,颜值高如钟衍,家世优如何征,顾长希并没有放在心上。
容磊到底什么物种。
曾有很多人对顾长希说爱。
他不在乎。他与“爱”之间,有一段安全距离。
直至看见容磊躺在病床上,他开始对“爱”有了概念。
而在花田里,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清晰感知,“爱”是有形的。它以语言、以目光、以表情、以动作,传递到他身上。
或许这是他记得容磊的话的原因。
睡着的容磊咂了砸嘴,长臂长腿一揽,顾长希连同被子被他收紧在怀里。
好暖。
顾长希再度闭上眼。
容磊,你到底是什么物种呢?
75.
之后,顾长希不动声色地观察容磊。
容磊对别人笑时,温和的,憨憨的;对着他笑时,笑意更深,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意味在里头,流露缠绵和宠溺,又及嘴角弯起,隐隐带出一丝存心使坏的邪气。
这时,容磊会注视他,叫一声,“长希。”
仿佛这二字抵了千言万语,如同生命之光,欲念之火。
顾长希独自重温了容磊写给他的所有情信,包括病重时的,以及那一封黄暴典范。
隐晦的,直白的,温情的,激烈的。
回到宅子,顾长希看着给苏婶帮忙的身影。
那躯体之内,安放着丰富的感情,似完整的生态系统,有高山、大河、森林、平原,生生不息,源源不绝。
葵花终于长成。
容磊再一次带顾长希到花田。
浩瀚金海,一浪一浪。
容磊兴奋跑到花海前,回头看顾长希,开心傻笑。
“长希,来。”
容磊招呼顾长希,牵着他的手,往葵花海里走。
“这迷宫路线是我设计的呢,我们当第一队探险者!”兴致高昂。
葵叶飒飒。
他们戴着帽子,拿着地图,在明亮的香气中走走停停。
顾长希看着容磊的侧脸。
不知别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情,只因对方开心,自己也被取悦了。
做什么其实都无关紧要。
“我们出来了!”容磊高兴大喊。
大叔在出口等着他们,递水,顺便吐槽,“线路这么简单,出不来才奇怪呢!”
“图个开心就好!”容磊笑眯了眼,问顾长希,“对不对?”
顾长希看着他,点头。
容磊的身体到底生过大病,不再适合户外长时间的劳作。葵花田的打理,只能交给花场其他同事。
他开始专注于庆典花艺设计,直接与客户沟通,满足他们对花饰的需要。
问他为什么,“我跟动物打过交道,跟植物打过交道,是时候,跟人打交道了。”容磊回答疑问,“我想多听听不同的人的需求,多练习,让自己的承受力变强,让心胸更加广阔。”
容磊没再提过求婚。
他最近的心思都放在第一单工作上。
那是一对准新人。准新郎希望把结婚会场布置成鲜花王国,充满童话色彩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