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花开如海。
楚自豪坐在冰棺前面:“孩子,你真傻啊,人终归是要死的,你着什么急?我不急着续弦,你也别急着投胎,我那傻儿子肯定能找到救你的办法,他啊,一向都很有办法。”
倒下梅花酒,酒在冰棺上冻成柠绿。
楚自豪说:“看你这一世,十四岁就替人受炼骨之苦;后来,又修那什么功救端木家的小子;就从没享过福,你为了什么啊?”当初,是雪团般可爱,二十年,终养成绝世之人,没想到,逃不过命。
冰中的人无法回应。
楚自豪抚了一下冰棺:“要我说,大家都不该太痴,也不该看得太透。端木斐不痴于功法,就不会害死乔渊;乔渊要不是看得太透,就不会任由端木斐杀死;大家都笑话我,可如今,也只有我年年能喝这梅花酒,过得无忧无虑,多好。”
身后似有阴影,楚自豪回头。
乔柯凝视冰棺:“他不会死的,我有办法。”
界阶。
能穿越到另一个世界的「界阶」。
若能修炼到「界阶」,是否能将楚延陵送到那一个世界?那里不需要元力,无所谓元神,是否能重新唤醒意识?
楚自豪叹气:“你也认命吧。”
乔柯说:“我不愿意。”
楚自豪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长长的发簪:“这是乔渊的旧物,他也跟你一样不肯认命,让我拿着这根玉簪,说他日,乔家的人实在没办法了,总会有用。除了挠痒痒,我真想不出这根破玉簪有什么用处。”
当然有用。
乔柯运起功法,顺着旧玉簪的气息,隐隐约约感知到它主人的气息,他经常去的地方……就像迷宫中探寻一样,一丝丝痕迹,一丝丝直觉……乔柯睁开眼。
乔九院,月白楼。
是这里吗?
乔家书院的结境就在这里吗?乔柯沉吟片刻,捏着玉簪,慢慢运起万千元力,骤然划出一道深痕,轰然一声,结境在灰尘中,渐渐出现,是一个老旧至极的书院,乔柯看着,记忆从封尘中慢慢苏醒过来——乔千律没有说错,就是这里,在一堆一堆的书籍之中,自己度过了童年与少年。
一步,一灰尘。
乔柯的手一一划过,旧日的时光,如浮雕般,渐渐印出痕迹,那曾经修炼过的书籍仍扔在原地。乔柯捡起来:「凌霄灵典」,他的修炼,戛然而止,而今,他要重新来过,并确保万无一失。
春夜,长剑划过凌霄。
乔柯微笑:“初六,跟我一起修这本灵典,等我修到「界阶」,楚延陵就有救了。”
端木初六:“放过我哥,好吗?”
乔柯说:“为什么?”
端木初六:“我们的母亲去世早,我……爹在焚情刹。我哥一直照顾着我,教我写字,教我认识花木和人,长兄如父,我还是没办法……”
“好。”
……
时光流逝,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黑发全数熬成了白发,旧典籍,凝成了雄浑的元力,再无人能敌。
初春,草木又绿。
端木初六只需一剑,就能令斩杀高阶的修行者,登顶了法阶的最高层。他天赋本来就极高,只是元神被碎过,所以再无法突破法阶。而乔柯已能穿过云层,顺利地抵达另一个世界,他心心念念的世界,原来如此喧嚣,喧嚣得令人眷恋。
伫于山巅,乔柯衣袂飘然。
不久,乔千律飞来:“九弟久等了,不知,你来所为何事?”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祝九弟此行,一路顺风,早日归来。”乔千律迟疑了一下,面露伤感,“我一直想说抱歉,若不是端木央误以为我跟楚延陵有染,他不会下狠手。”
“又不是大哥下的手,大哥不必要愧疚?”乔柯微笑。
清风撩过长发,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
乔千律轻叹:“你放过了端木央,但我没有,我用不需要接触的方法折磨他,恐吓他,一直到两年前,他疯了。”
端木初六依稀说过,端木央施某个邪术时被扰了心智,疯了。
乔柯认为恶人有恶报。
乔千律说:“他没疯时只说过恨我,我从不知,我待他也不薄,他为什么会如此恨我。他疯了之后,却不停地说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哪里。九弟,世上有没有让时间倒流的方法,让我跟他放过彼此?”
能否有,让时间倒流之法?
乔柯默然。
许久,乔千律又轻笑:“我有血契为束缚,修炼受束缚,不知道,穷我一生能否修到界阶。都不重要了,如果可以重来一回,我愿舍弃元力,与他……”与他如何,重来吗一回?还是永世不相见?
“有能令神智清明的功法,大哥可以一试。”
“……”
“大哥,与其以后的数十年都纠结,后悔,何不坦然放下,再试一回。反正,百年之后都会一起归西,到时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计较呢?”乔柯笑说。
“我怎么就看不透呢。”乔千律也笑了。
“大哥,我也有很后悔的事。我喜欢一个人,他也喜欢我,但我们中间始终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槛,在这十几年里,我们都只能拼命修炼,比着谁练得快,谁的白发更多。这一次,我要破釜沉舟。”
“……”
“如果再出什么意外,我又傻了的话,还要承蒙大哥多照顾了。”
“九弟说哪里的话,大哥当仁不让。”
山巅。
冰棺之中,容颜不改。
端木初六仗剑立于青松之下,闭着眼睛,听见乔柯走近的脚步声,慢慢睁开眼:“倘若成功了,你,还回来吗?”
“你希望呢?”
“哼。”
“你若不说,我就不回来了。”乔柯搭在他的肩膀,笑着捻了捻他的鬓发。
“那就不用回来了。”端木初六硬邦邦地说。
“好啊。”
“……”
乔柯等了好久,端木初六都一言不发。
时辰已到,乔柯叹了一口气,走到冰棺前。冰棺之上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端木初六的眸中似乎闪光,乔柯回头,笑着抚了一下他的脸:“一点儿都没变,你又不喜欢我,我回来干什么啊?”
谁曾口口声声地说「我又不喜欢你」?谁死活不松口?
端木初六扬起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僵持了片刻。
乔柯装作要运元力的样子,端木初六张了张口,费了很大劲才说出:“你要是不回来……就永远别回来!”
就知道,他永远不会说软话。
乔柯倾身,亲了端木初六一下,柔软的唇,如春风,如蜜,软软柔柔,全然没有那心口不一的倔强,一吻终了,乔柯眷恋地抵着他的额头:“等我,我会回来的。”
……
彤云密布。
楚延陵慢慢地张开眼。
这双绝色的双眸,十年来第一次倒映出人影。
乔柯轻叹一声,心情酸酸的,翘起的嘴唇忍不住微颤:“延陵,你醒了吗?”
楚延陵开口:“你是谁?”
楚延陵,失忆了吗?
一刹那间,有如闪电击入记忆,乔柯的脑海中,波诡云谲,诡异的云,缥缈的湖,湖上的仙,不愿让自己看到脸的衰神,过往,无数的纠结,如湖潮拍过来,击碎了所有屏障。穿越千里的视线,湖一平如镜。
这似真似幻的一切,缘来如此,乔柯恍然大悟。
“你是谁?”楚延陵再度问。
乔柯抬起眼睛,嘴角却笑得更开心:“你看我们在哪里?湖上飘着!我是神仙啊!你死了,是我救醒了你!你该怎么谢我呢?”说罢,暗运灵力,令人风起,枫叶乱飞,湖水掀起几层浪。
楚延陵迷惘地说:“神仙啊?什么神呐?”
现代社会,光怪陆离。
乔柯领着楚延陵在现代社会飘了几天,随便进了一个没人住的房子,让他逐渐熟悉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元力,不需要元神,远比乔柯想象的合适楚延陵,他的身体复原得很快,连脚筋都愈合了七八成。
不过,两人没钱花了。
乔柯指使着楚延陵去搬砖赚钱,毕竟,只有搬砖不需要任何技能。楚延陵每天累得吐血,还要帮乔柯捎鸡腿回家。乔柯左手鸡腿右手啤酒,坐在沙发上大吃特吃。楚延陵怒从胆边生:“你是什么破神仙啊,都不能给咱们变点钱出来!”
“有种神叫破财消灾神,就是我!”
“什么倒霉神仙!”
楚延陵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乔柯吃完最后一口,就去捏楚延陵的脚腕,楚延陵微微摆了一下,嫌弃地说:“你这神仙也太龌蹉了吧?一手油,油!”
乔柯笑了笑,运起元力,注入经脉之中,如春风暖融冰块,春水哗啦啦地顺畅了,筋生、肉长、筋骨联了起来。乔柯温柔地揉动着,那种顺畅,如同三四月的暖风。不适感迅速消散,楚延陵长呼一声,将毛巾覆盖在脸上:“我的脚为什么会受伤啊?”
“你是被猪踩死的,要不是神仙我捡得快,你都要体无完肤呢。”
“……呃。”
楚延陵翻了个身,对自己的“死法”无言以对。
“为什么救我?”
“被猪踩死的,多稀奇啊,本神仙当然要争着看一看。”
楚延陵白了他一眼,嘀咕说信你才有鬼,起身,运动了一下脚,完全愈合了。他欣喜地洗了个澡,短发湿漉漉的,俊美不减一分,精神十足。洗完后,他披上颜色艳丽的睡袍,坐在镜子前,悠悠然地涂红了指甲,苦恼地说,“我就喜欢涂红指甲,偏偏有人说很娘炮,娘吗?明明很好看啊!是不是缺点什么啊?”
乔柯想去拿白色指甲油,忽又停下,笑说:“不缺啊,色泽饱满,很好看!”
“你真的是神仙吗?”
“你会飞吗?”
“……不会。”
“我会飞,所以我是。”
楚延陵无言以对,悉心地涂完十个指头,心情愉悦,吹了吹口哨,是满大街流行的曲调,每次曲调响起,就有一群大娘翩翩起舞,姿势参差不齐。
乔柯笑了。
楚延陵斜了他一眼,忽有所动,抱着白色抱枕坐到跟前:“你都神仙了,历劫无数次了吧?跟我说一说你们神仙的故事!”
说起来可就多了。
乔柯想了想:“我们神仙也是要修炼到一定程度,才能看破屏障,有些屏障,是自己遗忘的;有些屏障,是他人设下的。有个屏障是我最近才看透的,勉强,有点意思。”
楚延陵好奇,催促他说下去。
“某一世,我与一人有约。他叫清弦,我们约定一同修炼到仙界之巅。只是天意捉弄,我同时与别人有了扯不断的瓜葛,那人叫初六,与我是青梅竹马,他,大概很喜欢我。他天赋逆天,比我还强,极早就突破第二阶,直抵第三阶。”
“第二阶?第三阶?”
“第二阶是可以穿越不同的空间,第三阶是可以穿越时间捏造幻境。”
“我们看过的那部电影,主人公在时间中穿行,是那样吗?”
乔柯笑了,点了点头:“大抵差不多,他们用时间机器,我们神仙用仙力、用修行。在初六抵达第三阶之前,我与他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成了仇人,我死了。”
“什么?”
“我死后,初六才抵达了第三阶,他用尽所有修行捏造了一个幻境,令时光倒流,试图重新来过。”乔柯掏出怀中的龟玉,曾经剔透的颜色,成了毫无光泽的灰色,三道清晰的裂痕,告知人们它曾历经过沧桑,“这龟玉,是初六的魂灵所化,改了三段运势。”
“什么运势?”
“十四岁时,我本来会对清弦一见钟情;二十岁时,我本来会杀死初六的父兄;二十二岁,清弦会死,与他约定生生世世后,我伤心欲绝,也自尽了。”
“结果呢?”
乔柯笑了一笑:“运势被改写,就变成了:我无法对清弦动情,且与初六结了血契;我没有杀死初六的父兄,而是一掌拍碎了初六的元神,致使他受重伤,功法将永远突破不了第一阶……但我跟初六在一起了。”
楚延陵催促:“最后一次,清弦的死呢?”
“清弦将死时,这只龟玉灵光四射,罩住了烈焰章,护它没有熄灭,清弦因此没有死去。我,也没有说出生生世世的话。”乔柯抚摸了一下灰色的龟玉,“三次运势之后,它就成了这样。”
“这颗玉是第三阶的初六的魂灵,是不是意味着,他死了?”楚延陵伸手抚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哀伤流溢。
“时间倒流是有代价的。”乔柯黯然。
“逝者已矣,你不要太伤心,至少,你跟改运势后的初六还是在一起了啊。”说这安慰话时,楚延陵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捏了捏鼻翼,勉强笑了一笑。
时间静静流淌。
月,圆圆。
乔柯忽然一笑:“这都信啊?骗你的!我们神仙都得清心寡欲,哪来那么多纠纠缠缠!”
楚延陵怒:“我就知道!”
说罢,楚延陵一扯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乔柯推了一推,再推,再推推推。扑通一声,楚延陵连人带被子一同滚落地,他愤怒地起来,指着乔柯的鼻子说:“多亏是假的,否则,清弦多可怜啊!什么生生世世的约定,约了狗啊!”
乔柯囧:“你别这么激动嘛。”
楚延陵愤愤不平,拽了半天指甲,忽然又笑了:“的确不必纠结,五维空间中,每一时间、地点、人物的不同,都会引出一条不同的命运,你们只是走到一条命运支线上了而已。也许在某一个平行世界中,清弦就与你生生世世,白头偕老,从没有什么初六的存在。”
乔柯楞了半天,笑了,笑得开心:“是啊,总会有那个世界的。”
“你起来干什么?”
“我该走了。”
楚延陵又是迷惘,又是不舍,神情复杂,但最后还是笑了一笑,不屑地说:“你终于想到要走了,骗吃骗喝这么长时间,你哪点儿像正经神仙!是不是你走了,我就不会再破财了啊?”
“好好搬砖,别胡思乱想,就不会破财了!”
楚延陵冷哼一声。
乔柯推门,步入湖中,袖子一甩,飞起的万丈湖水将他包裹。
穿透透明的水,乔柯看见楚延陵光着脚,站在对面,似有疑惑,似有眷恋,似有,一点点难过。还好,洒拓的楚延陵,是不会被这一点难过吞噬的,他扬起头,冲乔柯使劲挥了挥手,笑着,似乎在说:再见!别再见!破财衰神!
……
哗!
万丈水起,万丈水落。
湖畔,端木初六坐于大雪之中,青丝成华发。乔柯轻步飞出,抚了抚,冰珠融化成水,湿漉了黑发如丝。初六睁开眼,一颗冰水滴在睫毛,如同泪珠,颤颤巍巍,不肯落下。
乔柯倾身,吻去那颗泪:“初六,我回来了。”
初六声音沙哑:“我在等你。”
谁将长生,换红尘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