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骨架，与女人的骨架，在颅骨颌骨骨盆等处都有差别。问题是年深日久，白顾的骨架子乱七八糟不完整，看起来好比一锅刚啃完的羊蝎子，他想知道自己性别，要花大工夫。

还有DNA，基因是个奇妙的东西，染色体一出谁与争锋，是男是女一目了然。

呵呵。

——谁说古人的骨骼百分百能提取出有效DNA的？

白顾为此沮丧了很久，他的骨头早糟了，完全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慢慢研究。

作为男朋友，古时水表示性别不是个问题。

但是白顾坚持，必须是个问题，务必要弄个明白。

所以他跑去当人了。

当人，不过短短百十来年，古时水等得起。

可是白顾没想到，就算跟古时水约法N章，记忆啦过去啦全忘掉，不许主动接近，不许中途打扰，不许这个不许那个……没有“不许感情变淡”这一选择。

据说情侣超过一周不联系，感情就会变淡，古时水抱着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资料琢磨。

于是，有空子不钻白不钻，每七天一次，没有主动接近和中途打扰，没有限制他的自由和思想，就只是……碎碎念。

不过记忆封存，也有点副作用，目前白顾没有作成研究员科学家，而是当了医生，只能说阴差阳错。

干什么也只不过百十几年，古时水不在乎。

古时水靠在椅背上，思绪收回。

他看着车子果然停在了城东苗圃附近，没有进门，而是在侧后方。

他看着娜娜钻到车后，把垃圾袋拖到车前方，爪牙并用撕开了袋子。看来之前怎么咬都没有破损，并不是袋子结实，而是它控制着力度。

古时水对小宇的训犬技能表示十分佩服。

生活救助犬种里面，拉布拉多和圣伯纳比较常见，蒙古牧羊犬真是少之又少，因为它尽管忠诚，当初培养便是为了草原上防狼厮杀的，本身怎么凶猛强悍怎么培养，警惕性强，用作工作犬相当靠谱，在生活上需要和大量陌生人打交道，就稍逊一筹。

而能把一只凶猛的蒙古牧羊犬训练到不需要口令，就像人与人之间交流，便可令犬只领会意图并照做，实在不是件易事。

嗯，或许不仅仅是人的缘故，也有娜娜本身的缘故。

古时水继续看下去。

袋子破开，里面果然血肉模糊。

还带着超市的标签纸。

不出三分钟，附近围上来八九只中型体格的流浪狗，扒拉开袋子各自叼了肉吃起来，不一时将沉重的一袋子肉都吃干净了，各自分散，往墙头奔去。

娜娜也叼着几块肉往墙头抛过去。

记录仪没有声音，所以古时水丝毫不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究竟是娜娜的吠叫，还是小宇的召唤。

镜头里的小宇看起来十分焦急。古时水恰恰相反，很有耐心地等着，顺便在excel表格打上这一次碎碎念的记录，并注明备忘。

终于在将近一个小时后，他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

——墙头上出现了一大团黑影，轰然坠地。

以娜娜为首，流浪狗们把那团巨大的、黑乎乎的、枝枝楞楞沾满泥土的东西从车前推到车后，齐心协力送进了车里！

小宇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半分，立刻发动车子返程，那速度，四个轮子简直要离地飞起。

而远距离窥屏的古时水，借着车灯，勉强分辨出那是一块……树根？

怪不得要借他的金杯，小宇那辆朗逸，再怎么改装也腾不出空间放树根。

古时水看了一眼显示屏右下方的时间：04:09。

夏天天亮得早，也就四点半前后，天亮以后阳气旺盛，就不好办了吧。

哭声仿佛依然回荡在耳畔，他揉着太阳穴想，要不要日行一善？

可是今天已经“善”过了。

“那就只好……”

他解开了脑后马尾，挠挠脑袋。

从来没见过残疾人能飙车到这么厉害的，而且还是辆金杯面包。

小宇去时超过半小时，回程仅仅用了十七分钟。

然而东方已经看到一线微明。

他飞车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整个人仿佛都虚脱了。

路灯已经熄灭，车灯范围内，停着自己那架轮椅。

还有在轮椅上玩笔记本的人。

低着头，黑发披肩，手里还有一把份量十足的铁锤，在手里举重若轻地转啊转，风声呼呼。

这是古时水，又不像之前看到的古时水。

小宇不由有点迟疑。

对方毫不介意小宇的迟疑，把锤子收进背包里，慢悠悠站起来，招呼：“挺快啊。”

“时、时哥。”小宇打招呼，没有扎马尾的古时水，看起来棱角柔和太多，他看得有点愣。

“你的东西运回来了？”

“是的。”小宇说话带着紧张，不太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究竟拉回来什么，目光直往古时水背后瞟，转移话题，“时哥不去屋里歇一会？”

“喔。”古时水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

之前有十来只大型犬帮忙，现在小区里可没有助力，他比较好奇对方怎么把车里的大块头抬出来，同时也很好奇抬出来后，能放在哪儿。

小宇看看他，张了张嘴巴，犹犹豫豫。

古时水见他没动静，提醒：“怎么？”

小宇纠结了，接下来的事，他并不想让对方看到。要随便是陌生人，他催个眠也没问题，可对方深更半夜慷慨帮忙，现在还在这里等他，再瞒下去，他觉得于心不安。

但如果坦诚相告，对方的接受度……

正打算想个好的托辞把人哄走，突然肩头一沉。

“小宇哥哥……”

小宇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第四章：没有脚的松树

“小宇哥哥？”先是疑问，随后欢呼声响起，“谢谢小宇哥哥！”

趴在小宇肩头的，是一名身穿绿衣，棕发披肩，肤色黝黑的少年。

少年打过招呼后，一头扎进车厢庞大的树根，长长松了口气：“小宇哥哥真棒真棒！小松爱死你啦！”在树根里外打了几个滚儿，又钻出来，坐在小宇怀里，两条枯瘦枯瘦的手臂环着对方脖子，脑袋在肩膀上蹭蹭。

小宇装作揉肩，若无其事拍拍少年手臂，望向古时水：“那个……时哥……”

“嗯？”古时水应了一声。

“时哥对不可思议的事……接受程度多少？”

“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一切都能解释。”古时水淡定得很。

“额……”小宇想了又想，“可能时哥会觉得我精神病……”

话没说完，忽被打断。

怀里的小小少年一溜烟窜到古时水身上，扒着对方后背叫：“时水哥哥，小宇哥哥没有病！真的，我证明！”

“吵。”古时水很顺手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直接往车门一扔，少年没入车门，再度钻进树根。

小宇眼睛亮亮的，几分喜悦，几分审慎：“时哥！”

“嗯？”

“原来时哥看得到，我提心吊胆了很久——那，时哥也能帮忙了？”

古时水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小宇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想先养着小松……”

“小松很好养！”少年从树根里钻出来，趁势坐下，两条裤腿甩啊甩，“虽然他们把小松的脚砍断了，但只要有树根在，小松会慢慢长好！可惜……”抬头看看花坛，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我白白长得这么漂亮了。”

他的本体，当然是花坛上，用作主要组成部分的那棵罗汉松。

量产绿化盆景么，没那个时间从零培养，直接将地里培育好的挖出来装盆就够了。

树木的根系远比树冠发达，可是盆子，只有那么大，怎么办？

——砍砍砍。

尽管缺失一半以上根系，树木总有缓回来那么一天。至于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会怎么样，那就只好听天由命。

“……本体不会死，可是，我会消失……”小松擦擦眼泪，他就是觉得自己要消失了，才伤心地哇哇大哭，从而惊动小宇，“我的精华都集中在根部，谁想到突然砍断，好疼，力气流失得特别快，要不是小宇哥哥和时水哥哥，我现在就已经没了。”

在五行里树都属木，不过树也分阴阳，松树属金，土生金，这是小松精华都集中在根部的原因。

虽然树木生长离不开日光阳气，但人吃百样米，精怪也各有修炼的法子。小松这样刚成型的，更是小心翼翼。

精怪有精怪的道，人有人的道。白天，那是人的活动时间，要么融进人类世界，跟人的规矩走，要么老老实实缩起来。现在查的严，被发现露馅，上头就直接引雷，轰一个尸骨无存。

小松原本也虚弱得就快消失了，古时水晃晃悠悠越过草皮，来到罗汉松的花盆前，拿铁锤，把七根钉子砸进树干，愣是给钉了个阵，才算把刚化形的小松树精留下。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古时水尽管下盘不稳，也算半个劳动力，小松对于自己本体，还有点招数，加上娜娜在旁边辅助，车里的大块树根平安过渡到小板车上，送进院子。

揭开地面铺的一层砖块，刨坑的工作，是由古时水完成的，非常专业而迅速。

减少刨坑的阻力，由娜娜负责——它叼了水管过来，猛冲。

等小松欢呼着，钻回树根开始休养生息，太阳也升老高了。

两个残疾人互相看看，古时水身上除了泥土就是污水，小宇十分过意不去：“时哥，我请你早餐？”

“你去睡吧。我也回去补一觉。”古时水挥手，小宇看起来状态同样不怎么样，黑眼圈，眼睛里全是红丝，嘴唇也干裂起皮。

娜娜到是目光炯炯，精神抖擞。

古时水打量几眼娜娜，从手腕褪下皮筋绑上马尾，摇摇晃晃登车：“等歇过来再议其他。”

“好的。”小宇目送对方车子远去，调转自己轮椅，“来，娜娜，去泡澡。”

宠物医院安有电梯，三层阁楼没有任何其他内容，赫然只是一间大大的浴室。

小宇在娜娜的帮助下，把自己剥个干净，挪进浴盆，泡在水里，就像小松刚才那样，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娜娜在莲蓬头下面冲了一遍后，也跳进浴盆，伸舌头舔舔小宇面颊，小宇伸胳膊把它抱住，亲了好几口。

“时哥是个好人吧？虽然我看不出他是什么，不过这么热心的人，一定是好人，或者好妖怪。”

对方一开始隐瞒身份也不出奇，妖怪在人群里规矩多，顾虑更多。随时有被正道人士抓走的风险，或者奴役，或者杀掉取丹，所以每个妖怪都小心翼翼，生怕被抓到小尾巴。

妖怪也难做啊，现在原生态的地方被开发得七七八八，大妖怪的地盘不好进，变成原形又有被当成野味的危机，不融入人类社会，该怎么混？

小宇隐藏身份并不久，对古时水一开始只是当做残友，发现对方似乎是同类时，说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

至于对方是什么种类的妖怪……属于个人隐私。每只妖怪都知道，要保护自己，就得把本来面目藏得结结实实，即使遇上小松这样的麻烦，只要回归本体休养，过百八十年出来，又是一只好妖。

而此刻，而城东苗圃，一地血肉狼藉中，坐着一只通体漆黑的黄瞳猫，仰头望天，发出似哭似笑的叫声：

“喵——”

“这、这怎么回事？”看到苗圃外明显的轮胎印和零星血渍，有人惊慌了。

每天晚上都失眠，偏偏只有一天睡得香甜，而偏偏只有那一天，狗没叫，园子一角丢了个准备做外快的大树根，这件事……怎么想，怎么不对。

有些人，对鬼神之说没有丝毫兴趣，甚至应用科学理论解释，譬如白顾白医生。

而有些人，对于不可思议之事，往往第一时间联想到不寻常，譬如这位苗圃园丁，兼守夜人，赵前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自然有自己的圈子。

也自然知道该如何分辨一些“高人”。

按照圈子里面“大隐隐于市”的说法，真的高人，并不是看起来仙风道骨的那些，也不是十分特立独行的那些，而是泯然众人，毫不起眼的那一类。

比如大家都知道的虚构人物，金大师笔下扫地僧。再比如现实中人，布鞋院士李小文。

面前这个普普通通，穿着白色T恤黑色长裤半旧的沙滩凉鞋，戴一个大大黑框眼镜，小平头，看上去三十来岁，挎着单肩包的小个子突然堵在门口，打招呼说，感觉到这里气味不对，想进来看看，处在惊慌中的赵前勋也就没有等闲视之。

第五章：六人定律

“欢迎欢迎，随便看随便看。”赵前勋急忙招呼。

顺便，他也打算好了，先不惊扰这位高人“办事”，之后一定要签名要合影，发微博发朋友圈！

“多谢。”对方见他这么好说话，稍微有点惊讶，点了点头表示感谢。随后并没多说什么，直接奔到苗圃里面，看看现场，问：“最近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发生？”

“有有！”赵前勋连连点头，把自己的疑惑一说。

小个子高人点头，继续很客气地商量：“啊，我能摸摸您的额头吗？还有，看看您的狗。”他伸出手，看着挺干净。

“你摸，你摸，没问题。”苗圃里面有两条守夜的大狼狗，还有几条小狗崽子，昨天都没叫。

高人的手心热乎乎的，当然不能排除夏天本来温度就高的因素：“嗯，你身体没事，可以放心。”

“多谢多谢，大师啊……不不，这位先生。”赵前勋故意眨眨眼，装出一副“我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问”的样子，“先生有什么吩咐，需要我帮忙吗？”

小个子被他的称呼闹了一个愣，立刻高深莫测地笑出一口白牙：“不用不用，谢谢支持啊……那什么，能给我的电动车充个电吗？”

“没问题，没问题……”

骑着充好电的车子离开城东苗圃，准确说来，是离开赵前勋的视线，小高人将车把一晃，调头回转。

空地上的黑猫还在。

小高人一招手，黑猫跳到车上，咪呜咪呜叫了好几声。

“真乖。”他从背包里摸出一袋妙鲜包，扔车筐里。黑猫低下头，开始慢条斯理撕开包装袋。

趁着猫儿吞吃金枪鱼块儿的功夫，他绕着车轮痕迹又转了两圈，抽动鼻子：“这股鱼味儿香啊，真香——啊谢谢，你吃吧。”他张嘴，凌空接住黑猫一爪子扒拉过来的鱼肉块儿。

黑猫喵了一声算回应。

“要不是发现法术残留，还真没想到，这里有条大鱼——这次不会让你跑掉。我孙老道看上的材料，绝对不能跑了去！”

每个人，以及每头妖怪的生活还在继续。

在城市的另一端，白顾也起了床，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虽然和古时水毫无交集。

顺便说一句，他不是大医院的专科医生，而是社区医院的全科医生，因此虽然忙，也能保持一定程度的规律生活，对于喜欢按部就班的他来说，十分满意。

只不过，要除掉很多打听他家庭情况的大爷大妈。

白医生父母双亡，工作稳定，目前单身，身高相貌中等偏上，白大褂为气质增加了好几个百分点，无不良嗜好，实属经济适用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