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声音坚定:“不管是来自我们之间的障碍,还是来自于我们之外的障碍,都要打起精神一一扫清。”
端王微微出神。
谢则安看着端王的脸色,笑着说道:“皇叔,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恭王叔虽然口里说得冷淡,其实他对你和对赵崇昭都很关心。”
端王说:“我晓得的。要不是看在我是他弟弟的份上,他肯定早把我弄死了。”
想到恭王对接近谭无求的人的态度,谢则安莞尔一笑。
两人聊至夜深,戴石带着杨老杀到,逼得谢则安不得不去睡觉。端王讪讪然地离开谢则安房间,又听杨老说:“你身体也不怎么好,别瞎折腾了。要是晚上睡不好,找我开剂安神药便是。”
端王有些讶异地望向杨老。
杨老说:“我对你们赵家皇室确实厌恶得很,不过你们这些人和以前那些人不太一样。那人若是在的话,肯定会高兴的,一直到死,他都不曾对谁怀有怨恨……”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替他恨。你们活久一点,把边关守久一点,他在泉下也会安心一点。”
端王不免又有些出神。
即使那人身死几十年,对许多人的影响依然根深蒂固。“君常”两字,至今仍停留在多少人心底最深处?那样一个人物,与谭无求、与谢则安比起来会有更大的不同吗?谢则安会重走谭无求和那个人的老路吗?
端王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那人会死,是因为他甘心就戮。那个人心里根本没有他自己,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江山社稷。那是个最多情的人,也是个最无情的人。多情是对江山与百姓,无情是对自己与身边的人。
到了“临均”身上,赫然是在重蹈当年覆辙。死在江山社稷之上,辜负了无数人的关心与叮嘱。
谢则安不一样。
谢则安那个人想得多做得多,却从不会让自己真正陷入险境。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笼络人心,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握紧权柄。这样的谢则安,永远不会重演“君常”父子二人的故事。
或者应该说,血已经有人流过了。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只需要把正在好转的一切变得更好就行了。
端王心中忽然也豁然亮堂起来。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这也为难那也为难,这也犹豫那也犹豫,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恰逢这样的好世道,还管什么过去难不难过,过去难不难堪,大步迈过从前的坎,等待他去做的事数都数不清。
再把时间浪费在以前的事情上绝对是愚者所为。
端王当晚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他精神爽利地醒来,亲自送谢则安与耶律昊一行人踏上回京之路。
谢则安何等眼力,一看便知端王想通了许多东西。他与端王拥抱了一下,上马踏上回程。相比来时的周折,回程比来时要短得多。水陆轮番转换,谢则安一行人不到一个月就已接近京城。
耶律昊和明棠都在草原上生活了那么久,这点舟车劳顿自然不会让他们觉得不适。谢则安甚至听到戴石一板一眼地禀报说他们还有力气在车上和驿站里做这样那样这样那样的事儿!
谢则安听了哭笑不得:“这种事不用告诉我也行。”
戴石说:“此人氵壬邪不堪,不足为惧。”
谢则安说:“永远不要看轻任何一个人。”
戴石凛然答应。
眼看京城在即,谢则安披衣给赵崇昭写了封信报平安。
等他搁下笔后,却见耶律昊站在中庭,越过窗户向他招手。
谢则安微微怔愣。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他忽然发现这驿站是当年他与赵崇昭、燕冲相遇的地方,燕冲的仗义解囊让他有了第一笔资金,赵崇昭的“先兵后礼”也让他看到了一条通天之道。没想到一晃十年,通天之道确实通天,他与赵崇昭之间的关系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着想起了往事,谢则安心情不差,披衣出门,走到中庭与耶律昊绕着驿站信步而行。
耶律昊说:“你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原以为众人交口称赞的“谢三郎”,应该更出色一些、更出尘一些,谢则安却不是传言中那个完美无瑕的“谢三郎”。在谢则安身上,耶律昊看到了许多与他相像的东西。
“谢三郎”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只能说他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剥去所有盛名,谢则安身体里有着一个和他极为类似的灵魂,贪婪、自私、狠绝。耶律昊实在想象不出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一切磨平,只给别人看到那毫无棱角的假象!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我本就不是谁想象中的人,自然和你想的不一样。”
耶律昊说:“一直这样活着,难道你不会觉得累?”
谢则安淡淡地问:“你有必须要保护的家人吗?”
耶律昊没有回答。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他从小被人所有人抛弃,不被喜欢、不被看重,这样的他,对“家人”两个字毫无感情。
谢则安说:“你有试着真正去接纳、去喜欢一个人吗?”
耶律昊抬眼望向谢则安。
长久的静默横亘在他们之间,耶律昊不开口,谢则安也没再发问。
过了许久,谢则安才说道:“我以前也没有。”
以前他没有家人、没有亲近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一缕孤魂。所有的朋友都对他能不能解开心结忧心仲仲,他居然还能冷静地劝他们别担心,仿佛对那种孤魂野魄般的生活甘之如饴。到后来,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时代。
渐渐地,有了牵挂、有了牵绊、有了剪不断的情谊。
有家人、有朋友、有决定相守一生的人。
阻碍重重,是不是很累?谢则安笑了起来:“有了他们以后,我就再也不觉得累了。”
耶律昊看着谢则安的笑容,心中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另一张脸。他这一次不同于往常的执着,到底是一时的迷惑还是真正动了心?
即使再不甘愿,耶律昊也得承认一件事:这“谢三郎”一脸愉悦的模样还真让人妒忌!
第二一五章
就在谢则安临近京城时,突然出了状况。
沈存中让人给谢则安传信,西面恐怕会有一场灾难性的地龙翻身。这是沈存中的老本行,他能把话说出口基本不会出错。但他也只能估计大略的方向,不能监测具体的州县。
谢则安心头一跳。
地龙翻身,其实就是地震。事实上每年几乎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地龙翻身,只不过动静不大,没有太多人知道罢了。沈存中以前长守司天监,手里掌握着多年的数据,又是少有的会使用浑天仪监测地龙的人才,他能说出“灾难性”三个字,谢则安不得不重视。
赵崇昭一路走到如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假如真的来了一次灾难,赵崇昭也不知会不会处理。而且……
谢则安面色一沉,当场与耶律昊道别,上马西行。
朝堂即使出了问题,也有姚鼎言和谢季禹撑着,不会有什么大的乱子。但百姓那边不一样,如果防灾救灾没安排下去,那就是人命关天的事。人命丢了,就再也没有转机——那在朝中把话说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
谢则安在心里分析着以前记下的地震带。
谢则安对地形的记忆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翻出后世通过卫星和资料整合出来的地震带资料,再结合沈存中给的方位,谢则安大致确定了哪一块是最危险的地带,并且分析出可能会被殃及的区域。每个州县的一把手他几乎都认识,于是边骑马前行边分析好该把那些人安排下去。
这并不是谢则安第一次处理这些事情,具体的方案在各地官衙、报邸都有备用的存档。
谢则安半路停下,叫人把现成的应急方案拿出来带走,顺便在那简略地留了几句话,叫人把它送回京城。
接着便未再停顿,一路往西。
赵崇昭知道谢则安这天要回来,早早就期待着了。要不是还得主持早朝,他早出宫迎接谢则安去了。没想到早朝时沈存中突然说出浑天仪的检测结果,说将会有一次严重的地龙翻身。
这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地龙翻身,天狗食月,在这个时代都是不祥的征兆,当初孟相就是因为这个而辞相归隐的。
沈存中此话一出,不少人都悄悄看看赵崇昭,又悄悄看看姚鼎言。当初孟相是早就心有辞意,赵崇昭又不喜他的迂腐,假意挽留两次之后就让孟相归乡了。这一次姚鼎言该如何自处……
赵崇昭感受到了朝会上瞬息之间的气氛转变。
他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在谢则安的熏陶下,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怎么让老天“息怒”,而是想到了可能受灾受难的百姓。他抬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目光扫过百官脸上。姚鼎言与赵崇昭相处最多,怎么会看不出赵崇昭的想法?他上前一步说:“当务之急,还是要下令让各地严加警戒,如果有异象出现一定要全面提防!”
赵崇昭这才稍稍少了怒气。他站起来点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置制三司条例司几个人的名,并把这件事交给了谢季禹去办。没办法,户部、工部都曾经是谢季禹手底下的,而且他以前常常借防灾救灾的机会往外跑,对这种事情最有经验。
见其他人脸上表情各异,赵崇昭有点烦躁,一甩手,离开了正殿。
赵崇昭回到书房,本想着谢则安应该快到了,结果等了一会儿,却等来张大德惶急的脸。
赵崇昭问:“大德,怎么回事?”
张大德忧心忡忡地说:“狄国国主到了,但是,但三郎没回来。”
赵崇昭呆了呆,心里涌出一阵委屈。他强压下心里的不高兴,问道:“三郎不是和他一起回京的吗?怎么会没回来?你是不是弄错了?”
张大德说:“三郎往西边走了……”
赵崇昭猛地站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镇纸用力把地上一摔。
张大德噤若寒蝉。
赵崇昭怒气直冒:“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说会照顾自己,结果总是往最糟糕的地方跑!明知道北边有人要杀他他还去北边,明知道西边要地龙翻身他还去西边,每次都是这样!”他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
赵崇昭骂完,召来几个翰林学士,让他们起草文书。同时叫人把太常寺的人喊来,他要祭天请罪!
姚鼎言从政事堂过来,正巧听到赵崇昭这个决定。姚鼎言知道赵崇昭这是决定把这“天降罪祸”揽上身,心中有些感动。从赵崇昭登基以来,一向极为信重他,如今赵崇昭主动揽下这场祸事,姚鼎言怎么能无动于衷?
姚鼎言俯身一拜:“陛下!”
赵崇昭说:“此是天灾,不是人祸,姚相且安心。你们做好布置便是,而我什么都帮不上忙,理应向天告罪。”
姚鼎言见赵崇昭眼眶微红,心中顿生恻隐。
赵崇昭少年登基,如今也不过二十一二,堪堪过了弱冠之龄,却要挑起守卫江山、安抚百姓的重责,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言而喻。
姚鼎言由衷说道:“陛下励精图治、一心为民,是百姓心里最英明的君主!”
赵崇昭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掩去了所有情绪。他没那么伟大,处处记挂着百姓,他只记挂着一个人——偏偏那个人总把他排在很多东西之后。赵崇昭说:“就这么决定吧。”
姚鼎言皱了皱眉,问道:“陛下,三郎不是今日回京吗?怎么不见人?”
赵崇昭说:“他往西面走了。”
姚鼎言一下子明白谢则安是去做什么的。
姚鼎言面带薄怒:“简直胡闹!他离京已经三个月,还走?他是不是以为除了他朝中就没有别人了,什么事都要操心!”
赵崇昭说:“三郎他也只是心急。有他在,一切会更顺利。”
姚鼎言见赵崇昭眼眶不自觉地泛红,心里也替赵崇昭觉得委屈,赵崇昭和谢则安感情有多好他是最清楚的。这两个娃儿从小一起长大,这几年明明越发亲近了,谢则安却突然提出要去北边一趟。去了也就去了,趁着年轻多往外走走是好事情。这几天听说谢则安很快要回来了,赵崇昭做什么事都轻快了不少,明显高兴又期待。
想想先皇和晏宁公主都陆续离世,赵崇昭身边没个亲近人,肯定是拿谢则安当最亲的人来看待了。
姚鼎言说:“等他回来,我一定会好好骂骂他。”
听到姚鼎言的话,赵崇昭皱紧的眉头总算松开。他对姚鼎言说:“这件事我会担着。”说完他又从抽屉拿出一沓文稿,“这是徐先生这两年来写的文章,姚相可以拿回去看一看。如果姚相你同意的话,我想让徐先生回朝……今日我对朝中一些人有点失望,徐先生的想法虽然有些迂腐,但却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理应早些重新起用。”
姚鼎言心中一变再变,最终安然地接受赵崇昭的安排:“陛下英明。”
赵崇昭冷静地安排着朝中事务。
当天下午,贺州果然传来了灾讯。赵崇昭和谢则安一前一后的两通命令都第一时间传达到地方,贺州官军反应还算及时。可惜即使如此,贺州的灾情依然惨烈无比,死伤百姓有八百多人。贺州本就是地广人稀的地方,这个数字已经非常惊人。所有官员都面如死灰,虽然早早收到了司天监的预测结果,他们也做了准备,但这种天灾到来他们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谢则安抵达时,每个人都面色灰败,所幸各地官员基本都知道轻重,并没有擅离职守。听着州牧说出受灾情况,谢则安脸色越发沉重。那可是八百多人,已经确定死亡的有四百多,有些伤得很重,可能保不住性命或者落下残疾。
谢则安说:“都按照以前的要求去做。”
没有上面的命令,官府不能擅自调动驻军,前期的救灾工作只能期望“保甲法”能发挥作用作用,靠他们户与户之间的自救与互救。谢则安担心灾后会有瘟疫,亲自去了军中一趟,调动人手去搞救援和消毒工作。
这边驻扎着的是长孙家的人,见谢则安有赵崇昭的信物便决定权宜行事,先把人派出去再说。许多士兵都是当地人,再不让他们去的话根本稳不住军心!
谢则安安排好各项事务,又绕道去各个救灾点亲自看了看,才在戴石力劝下回到州府中暂作歇息。等他醒来时已经是薄暮时分,戴石拿着京城的来信走了进来。
谢则安说:“我睡着后没什么事吧?”
戴石说:“没有要紧的,他们都知道你的脾气,没有过来这边守着。”
贺州官员大多听说过“谢三郎”,一个两个都兢兢业业地留在自己的岗位上,没赶来这边拍马屁。
谢则安揉揉额头,说道:“我来插手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回京后有得头疼了……”
戴石正要说话,谢季禹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来:“你还知道名不正言不顺?”
谢则安坐了起来,心情稍微好转:“是阿爹你负责我就放心了。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
谢季禹沉着脸看了谢则安好一会儿,才叹息着说:“你应该来的,等朝会上做出决断浪费了不少时间,你能早来几个时辰都能多救不少人。”这种事除了谢则安也没有人能做,别人一旦这么越职行事,不说赵崇昭不满,朝中许多人都会不满!
谢则安说:“我已经准备好挨御史台的骂了。”
谢季禹说:“你小子皮厚肉糙,还怕御史台不成?”他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你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安抚陛下和你姚先生吧,他们才是你要头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