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说:“不知道皇叔什么时候让我去见谭先生?”
恭王瞅着他:“急什么,总会让你见的。”
谢则安摸摸鼻头:“我真是好奇了,端皇叔来这边这么久,皇叔你有没有想杀他的冲动……”
恭王才不上他的钩,直接点明谢则安的来意:“你在虎颌关前绕了那么久才过来,恐怕不光是想见你谭先生吧?”
谢则安笑眯眯:“难得来北边一趟,怎么能不好好游玩游玩?虎颌关宏伟雄壮的身躯伫立在北疆大地上,实在让我流连忘返啊流连忘返……”
恭王冷嗤:“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你能上心一点也好,我毕竟不算年轻了,要是哪天我身死沙场,北边换了人,还真不能太过放心。”他望着谢则安,“我不希望我守住的国门被一些宵小之徒对外人打开。”
这一刻,站在谢则安面前的是个真正的军人。就像当初收养他的那个老头儿一样,不管日子过得多穷途潦倒,那鲜血浇筑出来的灵魂依然一如当初。对于誓死守卫的国家,他们有着比别人更深的热爱。
谢则安神使鬼差之下站直了身体,给恭王敬了一个军礼。
恭王一愣。
谢则安心里有些伤怀,但这种伤怀不能和任何人说起——也说不明白。他说道:“以前在东宫帮赵崇昭训练‘军队’时琢磨出来的小动作,用来表示对军人的尊敬。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军人,”他朝恭王笑了笑,还是把来意说了出口,“我能检阅一下皇叔的虎颌军吗?”
恭王说:“可以。”
谢则安跟着恭王到了虎颌关,看着恭王吹响号角召集全军。
在虎颌关下兵将云集之际,谭无求被人推上了城楼。见到恭王身边的谢则安,谭无求不太意外。从谢则安离京开始,他们就陆续知晓谢则安的行踪,算算时间,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到北地的。
谢则安听到动静,转身向谭无求问好:“谭先生!”
谭无求说:“一路辛苦了。”
只说了这么两句,两人都安静地看向虎颌关前的兵将。
这是大庆的精锐之师。
有些人已经在北地安家,娶了北边的妻子,学了北边的口音。家乡的袅袅炊烟与温柔河山,对他们而言已经非常遥远。他们得到的,远比他们失去的要少。
他们是最可敬的人。
第二一三章
恭王治军颇有一套,令行禁止只是最基本的。难得谢则安这个“钦使”来一趟,恭王更是把看箱底的本领都展露出来。
这便是大庆最强的兵。
这一检阅就到了傍晚。谢则安对全军做了简短的“演讲”,他的声音自然不如武人洪亮,只不过他说一句就有人拿着大喇叭往下传达一句,话儿倒是传到了所有人耳里。
谢则安既然来了,自然不是空手来的。转眼已经到了秋冬,军中的棉衣又该添一批,盐油米粮也该送过来。以前条件不够,在最前线拼命的人活得最艰苦,如今各地都有了余钱,军费哪还能省。
不能豪奢、不能浪费,但要够好。不管是衣食住行,都按照“标准”来,既然检阅过后基本没问题,这个“标准”自然要在以前的标准上提一提。谢则安没说什么大道理,只说了接下来会在哪些方面提高军队福利。国家越来越强大、百姓越来越富裕,这一切都离不开他们在边境洒下的血汗,朝廷没有忘记他们,他们回去以后都会得到最妥当的安排。
这些东西换了别人来宣布,不免都有收揽军心之嫌,可人人都知道谢则安乃是当朝驸马爷,和赵崇昭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他的到来等于赵崇昭的带来,他的意思等于赵崇昭的意思。且不说他说的那些话能实现多少,光凭一句“朝廷没有忘记你们”,已经足以让不少人热泪盈眶。
当晚,全军都吃上了香喷喷的肉汤和烤肉,甚至还尝到了一碗酒。香气飘得很远,让白天听到号角声、严阵以待的“疆外人”咕噜咕噜地吞起了口水。再听听人家那边嘹亮又整齐的军歌,不少人都羡红了眼,暗骂一句“娘的,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等懂汉话的人把谢则安那些话带回来,众人更沉默了。
别说军伍中人,即使是他们的百姓也没这种好事儿啊!可以想象,如果那位“谢三郎”没说假话,大庆边军士气会更高。
心中有底气的人,怎么可能会畏战?大庆只会越来越强大!
不少早年就已经归附与大庆的外族一拍大腿,马上派出使者厚着脸皮杀过去虎颌关求见钦使。
谢则安正在营中和人喝酒。军中本是禁酒的,不过一群大老爷们憋了那么久,难得开禁一次,总要找个由头喝个痛快,于是一个两个都朝恭王讨了恩宠,要来和钦使交流交流感情。
谢则安当初好歹也与燕冲麾下的人打了那么久交道,和武人相处的经验还是有的,与他们相谈甚欢。
谢则安自诩“女干臣”,在许多人眼里却并非如此。从谢则安刚遇到赵崇昭时献上的防冻药到后来谢则安做出来的棉衣,样样都是他们现在必不可少的“配件”。同时谢则安搞海运、兴农事,使得军队待遇一天天提高,不仅吃得好穿得好,拿回去的钱还羡煞了其他人的眼睛!更不用说农业合作社、报邸这些地方都为回乡的兵将提供了大量的职位,让他们回乡后的生计也有了着落。
一桩桩一件件数出来,不少人都不再因谢则安的年纪而看轻他。
有人喝得微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三郎啊三郎,你的曲子不知道听红了多少人的眼。”
谢则安可不敢居功:“那都是我从别人那听来的。”
谢则安从别人那听来的东西太多,这话说出来都没多少人相信。想想也是,对于文官而言这些终究是末流,很少人会拿这些来宣扬。
于是又有人说:“有我们在一天,边境就不会乱。我们不在了,还有我们的儿子,孙子,这土地是我们的,我们一寸都不让!”
“没错,一寸都不让!”
谢则安莞尔一笑:“那要是别人双手送上,我们收不收?”
这下声音更响亮了:“收!当然收!不收的是怂蛋!”
谢则安说:“大家都有这样的胆气,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这话一出可就惹了众怒:“嘿,还担心我们没胆气?当我们守在边关这么多年是白瞎了吗?”
将领中有人自动请缨,抽出佩剑要舞剑给谢则安看。
军中的剑舞不比京城,招招都带着凌厉的杀意。配合那将领粗犷的身材,别有一番风流。
在他举剑往后一挥,刺向帐门那边时,正要有传令兵掀开帘子通报。凛然的剑气刮在门外众人脸上,顿时让营帐内外鸦雀无声。
粗犷将领哈哈一笑,收剑说道:“没想到有客人来啊。”他把佩剑插回腰间,给足面子地朝谢则安一拱手,“谢尚书,末将献丑了。”
传令兵领来的正是“外族”使者,他们归附大庆之后渐渐在这边扎边。虽说边军将领对他们谈不上冷面相待,却也绝对没有这种待遇!尤其是这位天性疏狂的将领,平时连恭王的面子都不太给!这家伙居然会给人舞剑!
使者们面面相觑,很快对谢则安有了更高的评价。这位远道而来的“谢尚书”,似乎非常了不得啊!他们忍不住抬首望去。
一看之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惊诧写在脸上。这位“尚书”比他们想象中年轻多了,大庆朝廷不比他们,文武百官的升迁之路都是有律可循的,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尚书!更难得的是,在座的所有将领似乎都对他心悦诚服!
怪哉!
来得太匆忙,使者们都不了解谢则安的情况,只能看着眼前的形式上前问好:“听闻钦使前来,我们冒昧来拜见钦使。”
谢则安朝他们一笑:“在军中没必要这么文绉绉,你们也叫我一声三郎就好。也许我与你们首领都喝过酒,可以算是故人了,你们回去后替我向你们首领问好。”说完他叫人给使者们设席,逐一认出了他们是哪个部族的人,族中有哪些青年俊才理应南下为朝廷效力。
谢则安对附族的熟悉程度让人暗惊在心,喝酒吃菜都颇有些不是滋味。
军中不宜设宴到太晚,谢则安达成目的之后就离席回城。入了虎颌城,返回王府,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在等待着他。其中最熟悉的当然是杨老那张黑脸,即使年事渐高,杨老依然精神矍铄。闻到谢则安身上淡淡的酒气,杨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骂道:“舟车劳顿走这么远就算了,还学人喝酒了是吧?”
谢则安说:“他们都顾着我,没让我多喝,沾了一点点而已,不碍事的。”
杨老可不信他,非要替他把脉看诊后才勉强放他一马。只不过离开前还抛下一句话:“喝药!给我喝药!要不然要你好看。”
谢则安面露苦笑。
端王颇有些幸灾乐祸:“三郎,你可把杨老得罪惨了。”
谭先生则是殷殷告诫:“你也别掉以轻心,身体是最重要的。”
恭王在一边冷笑:“这家伙身体好得很,你们别瞎操心了。”他上上下下地扫了谢则安几眼,“这种家伙即使去鬼门关走上几遭,他也会爬回来的。”
谢则安也不生气:“皇叔说得正是。”他底子虽然比别人差,意志却比别人强多了,再加上平时很注重锻炼,哪会让自己出什么乱子。
恭王主动给谭无求说起营中的事。
同样是文官,别人来巡查的待遇可没有谢则安好。上回那个叫杜绾的过来了,只差没被吓到尿裤子,连营门都不敢进就跑了。谢则安在军中所受的拥戴,几乎不下于他这个“元帅”。即使恭王再不愿意承认都好,谢则安如今的声望似乎真的直追当年的“临均”,独领一军都不成问题。
在座三人都是知情人,恭王和谭无求对望一眼,由谭无求开了口:“你这次在军中和附族那边做的事,未免也太肆无忌惮了。”恩威并施是好事,可这恩跟威都不应该由谢则安来施,功高盖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古来没几个权臣能得善终的。谭无求不无担忧地说,“要是陛下对你心生疑忌的话……”
谢则安笑了笑,说道:“他不会的。”
端王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浓情蜜意时自然不会,要是情意淡了呢?据我所知,我那侄儿可好骗了,还差点让人联合外人对你下杀手。”
谢则安说:“要是情意会变淡,那不更该把一些东西都抓在手里吗?”
端王微愕。
谢则安笑道:“我要是不抓这个权、不占这个功,赵崇昭反而更不放心。”他眼睫微垂,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恭王三人,“犹豫和忌惮之类的,我和陛下之间从来不曾少,走到如今这种地步,我们都不想再相互猜疑了。人生苦短,何必在乎那么多。哪怕有一天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和赵崇昭会反目成仇,至少我们还曾经有过现在这一段全心信任对方的过去。”
端王说:“没想到你居然是最天真的人。”
谢则安语气坚定:“我说过我是一个赌徒。我赌我会赢到最后,所以无所顾忌。”
端王静默下来。
恭王说道:“说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谢则安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远在京城的赵崇昭仿佛感应到什么,披着外套站起来,又忍不住把傍晚收到的信看了一遍。谢则安去后每天都会写信回来,信中正事不算多,大半是缠绵情话。谢则安那样的人要让你感到甜蜜,哪会有什么困难?更何况只要是谢则安的来信,已经足以让他整个人熏陶陶的了!
明天一早就让御膳房做三郎信里捎带的那份菜谱,三郎尝过的东西他也要尝!
赵崇昭喜滋滋地想着,连分别两个月的思念之情都少了,再次揣着信里那简短却缱倦的话语入睡。
第二一四章
谢则安每天都过得很充实,除了写给赵崇昭的信之外,他还整理了许多文稿,准备带回京城好好琢磨。在虎颌城的第三天夜晚,虎颌关又迎来了一批特别的客人,竟是狄国国主耶律昊和一个僧人。
耶律昊看起来十分乖顺,脸上透着“我即将西去”的奄奄病气。他解落了所有武器,进入王府与谢则安几人见面。
耶律昊从踏入门中开始,视线便落在谢则安身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谢则安几眼,眼底带着几分失望:别人都说谢家三郎很不一般,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那模样儿看起来还不如小圣僧好看……
于是片刻之后,耶律昊的目光又转回身边的明棠脸上,目光中流露着显而易见的邪念。
明棠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耶律昊显然靠不住,明棠只能主动开口:“谢钦使,主君此行是想确定入京的日期。若是方便的话,主君希望能与您一同返京。”
谢则安对明棠的立场心知肚明,闻言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
耶律昊幽幽插口:“你们京城是不是很多美人呢?”
谢则安说:“当然。”
耶律昊说:“有能比得上明棠小圣僧的?”
谢则安说:“当然也有。只不过各花入各眼,若是真喜欢了,那肯定谁都比不上。”
耶律昊嗤笑一声:“这说法倒是有趣,你们南人好像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是这样的吧?”
谢则安点点头。
耶律昊说:“那好,我要去看看。”他摸着下巴,“照理说我应该要腻味了才对,你说我怎么一直没腻?”
谢则安淡淡一笑:“无非是没有真正得到罢了,人总会有点不甘心。”
明棠坐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话题与自己全无关系。
耶律昊觉得谢则安说得颇有道理。虽然明棠从不拒绝他的索求,但要说真心?明棠是绝对不曾给他的。只不过从前他哪会要人的真心?人活在世,来去匆匆,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去讨要什么真心。吃到了就是吃到了,没吃到就是没吃到,怎么会有“吃到了却什么都没得到”的感觉?
但耶律昊就是有。
耶律昊没有因为这种情绪而感到懊恼,正相反,他觉得非常兴奋。这样的挑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玩起来也许更为有趣!只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去看更多的美人,瞧瞧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再说。
耶律昊当下就和谢则安敲定回京日常。
谢则安送走耶律昊和明棠,又在纸上记了一笔。耶律昊无心于国主之位,如今他把部族力量捏在手中无非是想用来当筹码。只要把这一块吃下去,边境等于比从前往北挪了一大截!这是从圣德皇帝那一朝开始就未在有过的功绩。赵崇昭登基六年,已完成了收西夏、扩北地的巨大功业!
这对任何一个皇帝而言都是值得骄傲的。
只不过这功业耗尽了多少男儿的青春与血泪。
谢则安开窗看着边关的月色,心中不断调整着接下来应走的步伐。正想得入神,端王敲响了他的房门。两人在凉州从针锋相对到携手共进,如今相对而坐,都有些感慨。
端王说:“你比以前变了不少。”
谢则安转眸望向窗外,过了许久,他才把头转回来,对端王说:“因为我试着把它从心里剜出来过。”
端王微愣。
谢则安神色一顿,缓声说:“不久之前,我试着把它剜出来。像是把长在心里的刺一根一根地往外拔,越拔越觉得很快就能轻松自在,再也不用假装它扎在那里一点都不疼,多好啊。等拔到最后一根,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才发现没了它其实比忍着它要痛一百倍一千倍。一切都空茫得让人无法忍受。我甚至忍不住发起火来——对自己,也对赵崇昭。”他看向端王,“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一面。所以我决定了,既然把它剜出来那么痛苦,那就别再让任何事情动摇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