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满含歉意。
宋明曦反倒很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
“顾兄言重了,若不是你及时出手相救,我恐怕已做了那畜生爪下亡魂,该我向你道谢才是。”
顾滨连呼使不得,两人客气来客气去,最后停下来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对了,顾兄,不知你看没看到我的随从?”
宋明曦忽然想起被他遗忘的卓青,他在生人面前一向是不愿承认卓青的身份的。
顾滨立刻回道,
“宋兄问的可是那个穿着靛青衣裳的小哥?”
“正是。”今日卓青就是穿的一身靛青长衣。
顾滨忍笑道,
“他倒是毫发无伤,不过可能惊吓过度,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吓晕过去了。就晕在你不远处。我们抬你回来的途中他就醒了,现下上山去找人来帮忙了。”
“真是没用!”
宋明曦不屑道,还口口声声说要保护自己,结果胆子比他还小!
对卓青充满鄙夷的同时,宋明曦对顾滨的好感又加深一层。
正是由于顾滨的救命之恩,宋明曦与他成了结义兄弟,也由于卓青的胆小无用,他们之间原本已经改善许多的关系,又再次降至冰点。
所以当他受邀去顾滨家做客,无意瞥见坐在邻家院落里看书的温婉秀美的许柔霜时,才会毫不迟疑地爱上她。
然后,他就答应与顾滨打赌,因为顾滨承诺,只要他输了,他就把许柔霜介绍给自己。
或许那个时候,自己的确存了一点报复卓青的心理吧。
报复他……没有遵守承诺,保护好自己……
第61章:触发
“少爷,那个赌约的结果是什么?”
虽然宋明曦不肯说明顾滨到底许了他什么承诺,但卓青还是很想知道结果。
宋明曦充满讽刺意味地笑道,
“结果么?当然是顾滨输了。”
宋明曦还记得顾滨垂头丧气地抱着他的画回来,满脸歉疚又气愤的神情。
“宋贤弟,那些人真是没有半点眼光!如此精彩的作品,竟没有一个人懂得欣赏!”
宋明曦立刻就懂了顾滨的意思,他不过委婉地告诉自己,那些画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说不沮丧失望,当然是不可能的。
可一想到顾滨赌输了,他必须依言将许柔霜介绍给自己,宋明曦心里的不快就烟消云散了,甚至很大方地把那些他精心挑选出来的,自己比较满意的画作,都尽数送给了顾滨。
当时顾滨欣喜的模样,还让宋明曦感动不已。
他以为对方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画,却不知……
“他就是个骗子!”
司徒毓愤愤地将拳头砸在桌上,力气之大,把宋明曦和卓青面前的茶碗都震得轻晃。
“我第一次见到那些画的时候,就准备尽数买下的。可他一副痛心不舍的模样,几次接过我的银子又推回来,我便真当他是为了钱财所迫,才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心血。当时还很同情他怀才不遇,又不愿夺人所好,只给了他一些钱,算是交了这个朋友。没想到数日后,顾滨就带着那些画来拜访我了,并且慷慨地表示要将画都尽数赠予我。所以我从未想过,那些画竟不是他画的……”
说到此处,司徒毓又觉得十分惭愧,歉意地朝宋明曦笑笑。
他的笑容浅且淡,配上瘦削苍白的面孔,有一股忧伤的味道。
或者说,司徒毓这个人一直就散发出忧伤的味道。
他不会爱上顾滨了吧?
宋明曦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可能他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不由得抿嘴偷笑。
“那司徒先生是如何识破顾滨的谎言的?”
宋明曦清清嗓子问道。
司徒毓满脸的歉疚里混进些许尴尬,
“说来惭愧,我是看了双百偷回来的宋公子的绘本,才知道自己一直被顾滨耍得团团转……”
宋明曦其实已经猜到他看过书中的内容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脸热。
的确,司徒毓既然钟情书画,肯定对此颇有研究,自然能很快看出宋明曦的画风笔触实际和他大加推崇的木宝是极为相似的,相似到简直就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司徒毓不是傻的,仔细回想下顾滨可疑的地方,就明白他原来是在冒充宋明曦化名的木宝。
木宝,倒过来即使宝木,宝加上木,不就是宋吗?
“把顾滨当成木宝,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干的第二件最蠢的事了。”
司徒毓自嘲地摇头笑道。
宋明曦不禁想问,他还干了一件什么蠢事?
可他忍住了,因为司徒毓又陷入了沉思中,两眼直直地盯着茶水,眼里竟隐隐能看出水光晃动。
他……哭了?
“宋公子。”
许是察觉到他打量的视线,司徒毓抬起头迎向他,宋明曦注意到他的眼眶是干涩的,并没有泪水,也没有发红。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他怔了怔,才回应道,
“司徒先生请说。”
“我要再次向你道歉。”
司徒毓霍地站起身,拱起手朝宋明曦郑重地做下一揖。
宋明曦托住他的肘弯,诚恳地道,
“司徒先生言重了。这件事不过是场误会,既然现在说开了,我们就不要再纠结于此。其实我早就听内子提过司徒先生大名,一直想来拜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也算是缘分。”
“内子?不知宋先生的妻子是?”“
司徒毓记得莫双百说过,现在宋明曦身边只有一名叫卓青的男妾的,他何时又成了亲?
“阿青。”
宋明曦含笑朝身边的卓青伸出手,卓青满脸通红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才握住宋明曦的手站起来,与他并肩而立。
“这位就是我即将扶正的男妻——卓青,不知司徒先生可还认得他?”
司徒毓盯着卓青看了一会儿,忽而睁大了眼,恍然道,
“我记得你!你在我这里刻过字。”
“对,司徒先生。”
卓青笑着点点头。
“对了!你……”
司徒毓对着他温和的笑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就在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宋明曦很紧张地朝他轻摇几下头。
司徒毓立刻会意,改口道,
“卓公子对宋公子真是一往情深,那块质地上乘的青玉,一定花了很大的心思才觅得的吧?”
卓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哪里,不过是我运气好,偶然在集市上遇见的。”
这个笨兔子!
当真是老实得过了头,一点功都不晓得贪的!
大方承认你花了很大的心思就为了讨我开心会少块肉吗?
虚荣心严重受损的宋明曦朝卓青投去相当危险的一瞥。
今晚,他一定要好好地“教育”下这只笨兔子!
解开了误会,又找回了自己的“宝贝”,宋明曦见天色不早,就准备带着卓青回去了。
没想到司徒毓不肯放他们走,执意要宋明曦提出一个要求,以示他道歉的诚意。
这可难倒了宋明曦。
他钱财不缺,爱情美满,连仅有的两个仇人都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时半会,他还真想不出什么要求。
可又不忍打击司徒毓满满的诚意。
他背着手在司徒毓的小店里转了转,目光扫过满壁的画作时,忽然灵机一动,笑道,
“司徒先生是爱画之人,收藏了如此多的作品,其中必定有你最珍爱的。既然你看了我最珍惜的东西,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想看看你的。不知司徒先生意下如何?”
面对这个算不得刁钻的要求,司徒毓却沉默了。
他垂手立在门口,高长却瘦削的身形逆着光,像一缕黯淡的幽魂,又像一道孤凄的黑影。
就在宋明曦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司徒毓身形一动,如离魂一般机械地往前走去,
“宋公子,请随我来。”
“少爷,司徒先生他有点……不对劲……”
卓青不禁有点担心。
“先看看再说。”
宋明曦拉起他跟在司徒毓身后,掀过门帘,就看见之前司徒毓画画的天井。
中间的石桌上,还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粗略扫一眼,画上的人穿着一袭青衫,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像极了一只振翅的飞鸟。
“这便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司徒毓走到石桌旁,小心翼翼地将画捧起递给宋明曦。
他指的其实不是画,而是画里的人吧……
宋明曦默不作声地将画接过来,正待细看,他身后的卓青忽然指着画惊讶地道,
“这不是方大哥吗?”
“什么方大哥?”
宋明曦从没去过卓青的老家,自然不认识方淳。
可与方淳作了二十多年邻居的卓青,哪怕画上的人比现在的方淳要年轻许多,也要俊美许多,他也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你认识阿淳?”
听见卓青的话的司徒毓冲上来掐着他的胳膊问道,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卓青没想到看似瘦弱的司徒毓力气大得惊人,他的手指几乎都要陷进自己的肉里了。
卓青痛得闷哼一声。
“阿青!”
宋明曦赶紧把司徒毓拉开,自己挡在卓青身前,以防他又扑过来。
“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被推开几步的司徒毓红着眼吼失控地吼道,踉踉跄跄地又要来抓卓青,却被脚边的花盆绊倒,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阿淳……阿淳……”
他似乎清醒了些,又似乎更糊涂了。缩起身子侧躺在地上,喃喃道,
“你骗我的对不对?你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到处都找遍了,我把攫阳城每一寸土地都翻过来了,可是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呢……呵呵……骗子!骗子!”
“司徒先生……”
司徒毓像受了欺负的小孩似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卓青和宋明曦只得一人架住他一只手臂,将他扶到椅子上。
司徒毓软软地靠在上面,苍白的脸上沾了泥,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忽而滚下两行热泪。
泪水混着泥土,扭出两条灰黑的线。
哪有还有半点谪仙般超然物外的洒脱优雅?
看着这样的司徒毓,卓青猛地想到了十多年前,一夜之间就突然疯了的方淳。
那时他也是如此这般,蜷缩在床上絮絮低语。
卓青摇着他叫了无数声方大哥,最后方淳只回了他一个傻傻的笑。
想到方淳,卓青心里更是不忍,便蹲在司徒毓身前认真地对他说道,
“司徒大哥,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认识方大哥,我也知道他现在在哪……嘶!”
卓青话还没说完,司徒毓就陡然直起身,双手死命地攫住他,两眼放光地逼问道,
“他在哪里?快告诉我,他在哪里!他在……”
司徒毓越拔越高的声线戛然而止,担心他伤到卓青的宋明曦效仿苏耀辰,一掌将状若疯狂的司徒毓给劈昏了。
“阿青,你没事吧?”
宋明曦卷起卓青的袖子,一边轻柔司徒毓掐出的红手印,一边心疼地亲亲卓青的脸。
卓青红着耳垂摇头,
“少爷,我没事。倒是司徒先生……”
他不放心地看一眼瘫软在椅子上的司徒毓。
“让他先冷静下吧。”
宋明曦擦擦额上沁出的汗,万分懊悔自己一时的心血来潮。
第62章:回忆
司徒毓店铺后面就是他的住处,三间宽敞的厢房和前面的铺面一起围出一个不大的天井。寻常人家的天井里多少会种些花草,搭个瓜架葡萄架之类的以供乘凉之用,有精打细算善过日子的甚至还会种点菜蔬。可司徒毓这里的天井显得格外没有生活气息,除去角落一口吃水井外,就只有中间放了一张石桌并两把木椅,地上有些地方则爬满了青苔,看上去更显荒凉。
卓青担心司徒毓在椅子上蜷着不舒服,也容易着凉,便打算和宋明曦一起将他扶进房间里。可卓青一连推开两间房门,都只看到满屋子的书籍画卷和古玩,除了宽大的书桌和几把椅子,连张供人休憩的软榻都没有。
而推开最后一间房的时候,卓青和宋明曦都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个奇特的房间应该就是司徒毓的卧房了——在屋子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简单的木床。之所以说它奇特,是因为整间屋子就只有这张床。四壁和屋中都垂挂下密密麻麻的画,占满了所有空间,根本再放不下任何其他家具。就连那张床的上方,也垂着十几幅画,好像床帘一般,正被挤进窗户缝隙的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刷刷的细响。
宋明曦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司徒毓要说他给自己看的那幅未完成的画,就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
因为这间屋子里悬挂的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并且画中人的神态和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随着纸张越来越新,颜料越来越鲜艳,画里方淳的面容越加显成熟,眼角处亦增添了浅细的纹路。仿佛画里的人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逐渐染上风霜之色。
宋明曦大略数了下屋子里的画,总共有一千多张,即使司徒毓每天画一张,他也已经画了三年多。三年如一日地反复描绘同一个人,难怪他笔下的方淳眉目生辉,栩栩若生,如同活人一般,仿佛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会带着温雅平和的浅笑,从画中缓缓走出来。
宋明曦觉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触,那是震惊、感动和疑惑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阿青,你听方淳说起过他和司徒毓的事吗?”
在这股陌生情感的驱使下,宋明曦转过头,问同样看呆了的卓青。
卓青皱起眉,努力想了想,最终摇头道,
“我不知道。”
他的视线仍停驻在画里的方淳身上,宋明曦听他接着道,
“方大哥从来没提起过司徒先生,哪怕在他神智清醒,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我也没听到过司徒毓这个名字。而且……方大哥是一夜之间突然疯掉的,我们甚至连他为什么会疯掉都不知道……”
卓青的声音很低,很轻,几近于喃喃自语。他一边说,一边回想,脑袋里充斥着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深夜,浑身湿漉漉的方淳被父母从河边找回来的情景。
那时他也才十岁左右,按理说很多事都记得不是很清楚。可他到现在都清楚记得当时方淳的模样。他最喜欢穿的一身青衫全部湿透了,总是用一支白玉簪束起的头发也被水冲散了,大部分凌乱地垂在身后,胸前搭了几缕,脸上也蓬乱地糊了一些发丝。像水草一样纠缠在一起的黑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水,带着河腥气的水渗进衣服里,又混着湿哒哒的衣摆淌到地上,很快就聚起不小的水洼。
“方大哥,你不冷吗?”
卓青记得自己是这么问他的,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向方淳伸去一只手。
“呵呵……”
方淳歪过头呆呆地望向自己,脸上带着大大的却十分古怪的笑容,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很有趣,便哑着嗓子机械的重复着。
“冷……不冷……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