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口吻极其悲伤,可眼里却没有一滴泪,那两只眼睛空洞得像窟窿,甚至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死气。
季暮黎摇摇头,说:“你别想了。”
何千越却恍若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自顾自地往下说:“你无法理解心脏病发时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就像你的父亲永远明白不了我的母亲这辈子过得有多艰苦。”他说完,索性侧过身背对着季暮黎,“你回去吧,马上林笙就回来了,我有他陪着就好,不需要你。”
千越对季家的深恶痛绝季暮黎实际上都清楚,他本也不愿自讨没趣,纯粹是看在兄弟情谊上才没把关系弄僵,然而这是上一代欠下的情债,他实在也弥补不了什么。
也许上帝真的不公平,明明是一个父亲所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待遇,季暮黎知道何千越以前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总想着能逗他开心,他纵容着千越,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可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太笨拙,总让事与愿违,那么多年以来,非但没求得一分真心,反而丢了彼此的信任。
望着眼前消瘦的背影,季暮黎始终坐在床边,轻轻地叹了一声,“你又何必那么耿耿于怀?他是我的父亲,却也是你的父亲。”
“我不需要这样的父亲!”季暮黎话音未落,何千越已扬声喝道,他仅靠着一条胳膊支起半身,大概是因为没什么力气,因而身体颤得很。
季暮黎见何千越又激动起来,于是到嘴边的话只好又吞回腹中,他扶着千越重新躺下,无奈地妥协道:“算了,还是别说这些了。”
何千越微蹙着眉头,气息依然很弱,“你走吧。”
这一回季暮黎没再坚持,道了声别后起身便走,行至门口时正巧撞见林笙回来,则又叮嘱了一句,“你老师醒了,好好照顾他。”而后疾步离去。
林笙提着一袋水果回到病房,何千越背对着他将被子裹得很紧,他走过去坐在床沿,轻声唤道:“老师,你还难受吗?”
何千越并没有立即回答,静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难受。”
他这么说,林笙只当他还痛着,顿时又着急起来,“心脏还痛吗?我这就去叫医生来看看。”
何千越转过身,抓住林笙的手,“不疼了,只是……心里难受。”这话说得过于咬文嚼字,但林笙却能听得明白,他反手握住千越,凑近了他问道:“怎么了?刚才季少爷跟你说什么了吗?”
何千越摇摇头,眼皮又沉重起来,可意识却是清楚的,“我好累,心累。”
半睡半醒间他在那儿不停叫着冷,转而感觉被窝里多了个人,没多久身体便暖和起来。他知道那个人是林笙,就是没办法睁开眼睛去看看他。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他的母亲,六岁那年他跟着妈妈在贫民区生活,有一回被人欺负,那些个死小孩手脚不干净,却反过来讹他,一个个挥着拳头要揍人,分明就是贼喊捉贼,那时母亲极力保护,因而心脏病发,那痛苦的模样,与她死前一般。
林笙睡得浅,半夜感觉身旁有动静,睁开眼后发现何千越睡得很不安稳,还在那儿一个劲地讲梦话,林笙也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些什么,只隐约知道是在叫妈妈。
他想摸摸千越的脸,不料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何千越已泪湿了脸庞。
见他这副模样,林笙也委实心疼,想来何千越如此坚强,平时从不见掉一滴眼泪,竟也会躲在梦中偷偷哭泣。
果然眼泪不会干涸,只不过被刻意藏了起来。
在林笙的记忆里总有这样一幅画面,那是三月里的黄昏,何千越身着病人服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身上,为之覆上一层暖色。
那画面被定格在照片中,夕阳下何千越的侧脸胜过最美的风景,而在照片背后,是用黑色水笔写下的一行字,“我曾与你承受着同样的痛苦。”
林笙知道,这里的“你”指的是何千越的母亲——那个让他倾尽所有却无法挽留的,最在乎的亲人。
……
翌日季暮黎在机场候机时给何千越打了通电话,大致是说晚上的宴会让他别去了,他另外安排别人出席。
何千越那人脾气太硬,又素与季少处不来,这会儿听对方给他下命令,心里难免一阵不爽。电话里两人免不了一番争执,何千越最后一赌气,索性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他的小徒弟一块儿回家去了。
其实说起来,那也就是个艺人举办的生日PARTY,偏偏寿星是个红到发紫的一线歌手叫顾萌,那小妮子与萧毓关系不错,又和季暮黎有几分交情,所以他俩自然都在受邀名单上。
当初邀请函发到他们手里时,萧毓还没离开魅声,季暮黎看了看日子,发现自己那天正好有了安排,就给顾萌打电话说去不了,那姑娘乐呵呵地笑说:“你要是能找个帅哥替你来我就不怪你了。”结果季少爷就找到了何千越,把请帖交给他要他到时候和萧毓一起过去。
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谁会想到短短两个月内会发生那么多变故?萧毓和魅声解约着实把何千越气得够呛,再加上外界施加的压力,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方向。
这两个多月,千越刻意去回避与萧毓有关的一切,可时至今日,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更应该勇敢地去面对,而不是一味逃避。
对于他说要去参加今晚的宴会,林笙起先也是不答应的,毕竟以他老师现在的身体状况而言,实在不太适合出席那样的场合。
然而何千越却固执得很,林笙几番相劝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最终只好作出让步——去可以,但必须由他陪着。
于是那天晚上,何千越带着林笙一同出现在了宴会场。
生日PARTY总是热闹的,只不过何千越与林笙躲在角落,也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桌上摆了一堆吃的,林笙从坐下后嘴巴就没停过,中途顾萌来打过趟招呼,何千越把季暮黎托他带的礼物送上,又和顾萌闲聊了两句。
这小妮子长得可爱,性格也讨喜。大概是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没在何千越面前提萧毓的名字,倒是拿林笙开起了玩笑,一口一个小帅哥把人叫得脸都红了。
顾萌也就待了一会儿就又去别处招呼了,林笙喝多了饮料说要去洗手间,让何千越等着他别乱跑,何千越听见他的叮嘱,忽然就笑开了,“你还当我小孩子呢?”
林笙吐吐舌头,转身走了。何千越依然坐在沙发上,望着厅内人来人往,莫名地感到一丝落寞。
他没见着萧毓,不过他知道,那人一定在人群中,也许躲在一个他看不到的角落里。
却说林笙上完厕所在水池前洗手的时候,无意间一个抬头,却发现镜中还有另一个人,他错愕地回过头,望向他身后的那人。
“你好。”两人的视线一经对上,对方便客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那个声音很轻很柔,让人十分陶醉。
林笙安静地与他对视着,总觉得这张脸熟悉得很,可就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出于礼貌,他也回了一声,“你好。”而后又盯着面前这人瞧了片刻,越看越坚信自己肯定见过他。
正此时,那人忽然又开了口,“请问你是林笙吗?”他见林笙脸上瞬间泛起一抹惊讶,则又礼貌地解释道:“哦,我看过你在《蛊》里的定妆照,听说,你是何千越的徒弟?”话至此处,他突然眯起双眼,细长的眼缝里闪出一道冷冽的寒气。
这一问,倒是唤起了林笙的记忆,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你是……”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我是萧毓。”伴着这个清澈的嗓音,林笙的双手不自觉地背到了身后,十指一点点地收拢。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冷静下来,对着萧毓微微点了下头,“我确实是何千越的徒弟。”他嘴角轻轻上扬,可那个笑容里,更仿佛带了些敌意。
萧毓本也不是个善类,就凭他在这圈子里的地位,除了何千越,谁见了他不让他三分?何况这林笙,论辈分顶多也只能算他的师弟,刚才那个不屑的表情,已然是不敬。
但萧毓并不打算过多地去追究,他走到水池前,将双手伸到感应水龙头下,水流落在指尖,透着几分凉意,“很久没回去了,老师他还好吗?”
林笙依旧站在原地,转过身望着镜中的萧毓,“你想知道,何不亲自去问他?”
萧毓将头抬起来,专注地盯着面前的那面镜子,“你觉得我该怎么问?”他自嘲地笑笑,继而又转过身,倚靠在水池的边缘,“难道我要就这么走出去跟他说,老师真不好意思,我当初背叛了你,你没有被我气坏吧?”
他的话里写满了讽刺,可林笙听来却一点都不觉好笑,“这有什么不对吗?你做错事在先,道歉不是应该的吗?连说声‘对不起’都没勇气的人,有什么资格当人家的徒弟?”
萧毓被他那句话顿时激怒,猛然扬声反问:“你又知道些什么?”他怒极反笑,走近到林笙跟前,“千越会收你当徒弟不过是因为他急需有个人来填补我的空缺,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临时找来的替代品而已,得意什么?”
林笙注意到,这一回萧毓并没有管何千越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那种亲昵的程度,让他有点烦躁。加之萧毓口气不善,更使他心里焦乱不已。
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林笙才又启口,“人身攻击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也亏得你萧大影帝使得出来。”
萧毓一怔,心说这小子也够伶牙俐齿,正要出言反击,忽闻门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演的哪一出?敢情你们师兄弟照了面,是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何千越站在不远处,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可隐隐中又能叫人瞧出些许不悦。
萧毓和林笙纷纷朝他低头,齐声唤道:“老师!”
第17章
何千越靠在沙发上,脸色略显阴霾,林笙和萧毓分别坐在他两侧,心里亦是忐忑不安。
耳畔回荡着悠扬的旋律,舞池里有人在跳舞,那翩翩的舞姿,莫名地让人心情平复下来。何千越痴迷地望了许久,终是将视线收了回来,而后幽幽开口,“林笙,你替我去拿瓶酒来。”他的语气很淡,近乎于凉薄。
林笙朝他看过去,眉头微微皱起来,“老师,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喝酒了吧?”他本是出于好心,岂料何千越竟顶了他一句,“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话一说出口,林笙心里难免不痛快,那感觉就好像是千越故意在萧毓面前让他难堪,他一气之下倏地站起身,赌气般地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是”字,一转身就走了。
何千越见他负气的模样,不禁轻叹了一声,继而疲惫地合上眼,萧毓在一旁盯着他瞧了数秒,方才问道:“最近身体又不舒服吗?”
何千越并没有睁眼,依然假寐,“昨天病发进的医院。”他答得干脆,说完便睁开眼,似乎想要看看萧毓听到他这样的回答,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然而那人只是低着头,刘海挡住了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片刻后才听他又问,“这次又是谁惹得你?”
何千越倒也无隐瞒之意,直接甩出个名字来,“季暮黎。”
萧毓无奈地摇摇头,何千越与季少爷间的那些恩怨他也是略知一二的,可那是别人家的事,他一个外人也管不着,以前偶尔劝过几句,反而被老师骂了,自那以后他也不再多管闲事。
这家伙的脾气他是清楚的,跟季少生气也不是头一回了,可他没想到,这次竟会严重到把自己弄进医院。
顿时心里一阵泛疼,萧毓说:“身体是你的,若你自己都不爱惜,还有谁能替你疼着护着?”
伴着他这话,何千越的睫毛如薄翼般轻轻一颤,他仿佛听见萧毓在说:“我已不在你身旁,你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
他鼻尖一酸,难受得别过脸,却又故作严厉地道:“怎么?有段日子不见,你倒是学会教训我了?”
萧毓把头更往下低了一些,很是规矩地回答,“学生不敢。”
何千越抬起他的下巴,总算看清了面前的这张脸,萧毓的眼圈略有些微红,眸中更是蒙着一层雾气,像是随时就会哭出来似的。
望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容颜,何千越却觉得望不进萧毓的眼眸深处,“你就没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吗?”他轻声问道。
“我……”萧毓欲言又止,话语全都哽在喉,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哪怕“对不起”和“我爱你”一样,只有三个字。
他不知道,那时候何千越心里想的是:你说啊,只要你给我一个解释,无论合理与否,我都会相信你。
可惜,萧毓什么都没说。
何千越放开他,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唇角,心里越发苦涩,可明明那么痛,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正好林笙回来,何千越连忙从茶几底下取出两只空酒杯,接过林笙递来的红酒给两只高脚杯里都斟上,然后分别交给他的两个徒弟。
“今天我不喝酒,但是你俩这一杯少不了。”他说着,将林笙拉到身旁坐下,“来,林笙,见过你师兄。”
至此,林笙才总算明白何千越让他去拿酒的用意,原来老师的意思是要他们师兄弟好好相处,那么他理应按照这出剧本继续演下去。
将酒杯举在半空,林笙对萧毓说道:“师兄,这杯酒是林笙敬你的,日后请多关照了。”
萧毓并非不明事理的人,虽然他对这师弟没有太多的好感,但人家都已来敬酒了,这一杯他便无论如何都得喝,就当是承了老师的意。
高脚杯轻轻碰撞,而后两人一同仰头,一口气将杯中的红酒喝得干净,豪气干云。
何千越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拉过他俩的手交叠在一起,“喝过这杯酒,以后就是同门兄弟了,你们应当互相扶持,而非因为一些琐事争吵。”
他这话里含着弦外之音,林笙和萧毓又都是聪明人,自然不难听出老师的意思。
这样一来,拜过了老师,又敬过了师兄,也就算是正式入了师门。可尽管如此,林笙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何千越并没有在看他,似乎从刚才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停在萧毓身上,这一发现让林笙酸涩不已,打从心底生出些许自厌,他可悲地想,也许萧毓才是配站在何千越身边的人,而自己,不管怎么努力,却始终融不进他们的世界。
“我去那边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他匆匆甩下这么一句,起身便走开了。可不知怎么回事,一转身竟已湿了眼眶。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狼狈。
林笙并没有走远,而是顾自端了杯酒躲在角落默默注视着沙发上的那两个人,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感觉举止很亲密。
香槟滑过口腔,掀起一片热辣,林笙一口接着一口喝着,瞧那势头,倒有点借酒消愁的意思。
另一边,何千越的手轻柔地抚摸上萧毓的脸庞,他们彼此对视着,如同一对恋人在深情地凝望。
心狠狠地一抽,林笙握着酒杯的力道瞬间收拢,一股怨气在心底漫开,他重新迈开脚步往回走,只想告诉他的师兄,爱情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如今,何千越是属于他的。
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林笙将空了的酒杯放到侍应手里的托盘中,接着又取过一杯香槟。
何千越远远瞧见林笙,眸中暗暗聚起一抹担忧,他不怕别的,就担心林笙会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