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洛无奇
洛无奇  发于:2013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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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经过两代人苦心经营、一大家子倾力打造的船运事业,因为一起无法预料的天灾祸事。转眼间就落得个“呼啦啦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尽。”的凄惨结局。

傅斟对上海的一切,本已心灰意冷,厌倦不已,如今元亨既损,再无半点留恋。

吴之群通过汪院长的私人关系,为元亨寻着了肯接手的下家。不久之后他去南京公干,傅斟便可一同前往,商讨买卖事宜。这一行程,半是为傅斟搭桥铺路,半是为着他自己的私欲。

想来傅斟心中也是明白的。只是长久以来受了人家太多的关照怜爱,如今又怎能拉下脸来拒人千里。

最后的决定是尽快结束元亨的业务,趁战争还没有打到上海,早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与阿三先去香港打点一切,他随吴之群去南京,等他这边一切处理妥当,再到香港与我们汇合。

张妈、小秋和多宝阿叔起身回去了乡下。疯子舅妈被傅斟派人送去了苏北老家,托由亲戚照看。家里只剩阿权带着门房及几个粗使下人。

临行前,我们在德兴馆摆了一桌酒席。欢场中人,相识的时候以酒会友,离散的时候自当饮酒话别。

难过的是,被邀请的人中,几乎一半没有到场。面对眼前的冷清场面,想想从前一呼百应响者云集,算是真真领略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事沧桑。

傅斟一改往日的少爷做派,亲自到门口接待,并与每一个到场的人真诚的拥抱。此时此刻,肯来与他这个汉奸称兄道弟的,无疑都是真正的朋友。

席间,侍者偷偷递给傅斟一张字条,傅斟展开看了一眼,匆匆收起。小声对我说,他要下楼透透气,要我帮着招呼客人。

我从座旁的窗口偷望出去,看到傅斟很快下到了大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帽檐压的太低,看不清眉眼。见了傅斟,那人快速靠近,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然后用力握了握傅斟的手,转头快速的离开了。

那人虽然穿着男士西装,走路却是双腿夹紧,迈着一字步,两手相扣握在胸前,分明是个女人摸样。看身量尺寸,动作姿态,竟有几分像龙二。我心中先是冷笑,难道龙二这样的人物,也有怕被牵连的时候。后又疑惑,若她怕受牵连,不愿与我们再有瓜葛,为何这样悄悄的易容前来?既然可以靠侍者传递纸条,那有什么话,不可以在字条上讲明,非要亲自一见呢?

那貌似龙二的人离开之后,傅斟又在楼下默默的抽完了两支烟,才眉头紧锁的返身上楼来。

回到席上,他立刻现出一副畅快摸样,热情周到的与众人挨个敬酒,十分动情的说:“如今傅斟在上海滩已是人人喊打臭不可闻了,全赖几位还拿傅斟当朋友。而今生逢乱世,前事难料。离散在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聚首。望众位,别忘了我们姐弟。”完举起酒杯,痛快的一饮而尽。

喝着喝着,我看到他仿佛醉倒一样的伏在桌面上,头埋在臂弯里。似乎有滴眼泪一样的东西,从遮挡住的地方掉落下来。

转眼,他又抬起头,满脸笑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与众人尽兴痛饮大说大笑。

酒饮到深夜,宾客才陆续散去。我们很久没这样无忧无虑的喝醉了。

一出大门,君先生正站在马路边,一个人安静的等着。影子被路灯拉扯的又细又长。海天大哥和几辆车子停在远远的路口。

傅斟愣了一下,走过去,与君先生并肩而站。两人都没有话。一个抬起头专注的看着月亮,一个低着头幽幽的抽烟。这长久的沉默背后,不知隐匿了多少泣诉与咒怨。

过来好长时间,君先生终于开了口:“什么时候动身?”

“三天之后,阿姐去香港,我去南京。”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久久不语。

君先生轻声唤道:“阿臻”

傅斟掐灭手里的香烟,转过头逼视着他,静待下文。

君先生躲避着傅斟的目光,犹豫着说:“要是我……”

他神情痛苦而纠结,深深的吸气呼气,似乎正经历着艰难的挣扎,最终还是没能鼓足勇气。只生硬的吐出四个字:“一路顺风!”

我真想去帮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帮他对傅斟说,愿意丢下上海的一切,去找他,从此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什么名望权利兄弟身家,傅斟放得下的,他都放下。

或许现在的他,不敢再说任何承诺,毕竟他有太多的承诺没有兑现,有太多的谎言被揭穿。或许他想再等等,等他偷偷的把一切都做到了,再出现于傅斟的面前,给傅斟一个实实在在的结果。只是不管我如何揣测,他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想到,傅斟等了他一次又一次,这次终于不想再等了。

他拿走了傅斟对他的最后一点点希望,而此刻傅斟所拥有的,也只有希望而已

在我的记忆之中,那一刻傅斟的眼眸深处,曾有一支烟火,在忽然而至的希望中窜上漆黑的夜空,绽放,鸣响,投射出无数金色的星光,华美灿烂。却在一句“一路顺风”之后,慢慢消散熄灭,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傅斟释然的笑笑,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君先生伸手揉了揉傅斟的头发,转身离开。

走出老远,傅斟轻声叫住了他。面对那个夜色中依旧夺目的身影,微笑着说:“我总在想,如果人有来世的话,希望你来做我傅斟,我来做君飞扬”

第42章:遗书

看似繁多庞杂的家当物件,归置归置,三两个箱子也就装全了。收拾的时候才发现,好些当初心心念念的爱物,买回家来,竟从未穿戴过。而那些鲜活漂亮的绫罗绸缎、翡翠珍珠,细思量,竟不如一张发黄的旧照片,一枚母亲缝制的纽扣,或是一把外公生前常拉的胡琴,来的难以割舍。

启程那日一大早,傅斟亲自将我们送到码头。不住的细细耵聍着,抵达香港之后,切不可张扬,不要轻易与人联络。但凡有任何需要,大可以拜托黄家兄弟。居住的房子,要选在安静的地段,最好有宽敞向阳的庭院。尤其要四处打听着,找个地道的上海厨子,如此种种。

我是他一起长大的姐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不许张扬,是因为君先生仇家众多。庭院宽敞,是为着君先生晨起打拳的习惯。找上海厨子,是君先生只吃得惯本帮口味。

这个世上,骗子很多。有些欺骗别人,有些欺骗自己。明明知道一切已不可能,却好似正在朝着希望缓缓前进一样,演戏给自己看,多么可笑的骗子。

侯客室的大钟敲响了九下,傅斟下意识的低头看手表。我知道他还要回家整理行装与吴之群会合,一道出发去南京,便催促他离开。他很悲伤的笑笑,说:“是啊,是时候该离开了。”

然后拥抱了我,手臂紧紧的搂着我的背,摇晃着,小孩样死皮赖脸的说:“姐姐啊,多保重吧,再见了。黄霈津是个好孩子,机不可失啊。”

阿三也要冲过来拥抱,被傅斟飞起一脚踢开。阿三夸张的哭丧着脸,傅斟又将他拉回来,也一样重重的拥抱了他,又塞了些钱给他,轻声叮嘱一番,才急忙的离去。

登船的时间尚早,我与阿三随意闲聊着,说说香港的美食美景。他还教了我几句广东话,怪腔怪掉的,让人止不住发笑,搞得他面红耳赤。

正说笑着,我们座位对面的通道处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高喊“抓小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迎面疯跑过来。他慌不择路,没提防脚下,撞在我放于座位旁边的几箱子行李上,淬不及防绊了一下,整个人结结实实的飞扑出去,摔倒在地。追赶的人急忙上前,三下五除二利落的绑缚起来,扭送出去。

我的行李被他一撞之下纷纷东倒西歪,最小的箱子更是被撞散开,手帕香烟镜子粉盒,零零碎碎散落一地。我和阿三慌忙去捡。无意中,我看到那本预备打发时间的小说书中,掉落出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顾蔓华亲启”的字样,是傅斟的笔记。

我屏气凝神拆开信封,取出信纸,飞速的读起来。见上面写道:

蔓华阿姐见字如晤:

吾做此书时,汝正于厅堂之中与众君谈笑,欢乐之声不绝于耳。而汝读此信时想已置身大洋彼岸港岛之上。须臾间咫尺天涯。

汝一向畏舟车之劳苦,不知此行安好否?

近日回首往事,经年来汝之身影尽皆浮现眼前,诸多情景历历在目。

或着旗袍婀娜靓丽,于厅堂中待客斟茶;或着西服潇洒利落,助吾处理公务;或着洋装活泼俏丽,把酒畅谈开怀大笑。及此不禁遐想,他朝汝成婚之日,着西洋婚纱,于教堂之内,吾携汝手将汝交与新郎,观汝二人立誓结合,互约不离不弃,不胜感喟。吾常思,何时汝生一子,生两子,及至儿女成群环绕膝下,汝训诫众子如今时今日对吾之态度,岂不有趣。

可叹汝之恋人,音信渺茫。君不见几多铮铮金石之誓,辗转经年,灰飞烟灭。汝以双十年华,徒守一诺,只期许上天怜爱,不负汝之良苦用心。今吾讳言相劝,还当早做打算为是。切莫待年华老去,空翘首。

吾与汝二人虽身世经历迥异。然行事作风每多相似,此吾二人所以亲厚之因由也。若心系有人,凡所作为,但以彼之心愿为心愿,以彼之幸福为幸福,舍己忘己,呕心沥血。

吾生二十余载,无功名学问,少知己良朋,常恣意行事,任性骄纵。多使人失望痛心。

吾自知非贤德善良之辈,更无鸿鹄万里之志。此生所思所念所愿者,天下得一人知己,清静度日,携手赴老,则无憾矣。

然虽得遇斯人,却求其心而不得,退而求其身亦不得,而今栖于尘埃之下几近乞怜,终未得换半分情意,尊严扫地,颜面无存,身心疲敝。

每思于此,心内凄然,不能书竟。

世如瀚海人若浮舟,身随流水总难自己。每有港湾驻足,以为自此安稳,孰料须臾之间风浪骤起,身不由己升帆起锚,来处萧索去路飘摇。嗟夫,奈何奈何。

吾尚有银钱若干存于汇丰银行,及房屋产业,已整理清算,另托霈漳老友交付于汝手。希汝念数载姐弟之义,尽数接收。一则可使汝生活安顺,慰吾忧思。再则有阿三张妈几人,待吾甚厚,希汝代为照看眷顾。而今吾可托付者,只阿姐一人尔。

今此一别当为永别矣。生时无可与语,死自以青蝇为吊容。此吾自作而自受,无从怨。所幸者得遇阿姐,每有难关困境多宽慰于吾,扶持之情较至亲手足更甚,无以为报,愧对阿姐,莫怪,莫悲。

珍重

珍重

弟斟 二十六年八月六日夜

这信,明明是一封遗书。八月六日,不正是三天前于德兴馆饮离别酒的那一天!

我丢下散落一地的行李,在阿三惊诧的召唤声中,不管不顾的冲出了侯客室,一路狂奔寻找着电话。心中默默的祈祷,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第43章:死亡

从侯客室飞奔出来,边跑边慌乱的张望,终于在高级乘客专用的咖啡室找到了电话。我抓起听筒,拨动转盘,电话里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立刻挂断,再拨,依旧是忙音。

我咬紧牙关飞快的拨了一遍又一遍,时间分分秒秒滴滴答答的流淌,我幻想着,这一次拨完号码之后,傅斟会接起电话,用他特有的兴高采烈的声音,调侃着说“哦,是顾小姐呀。”可是,一直没有。

我扔掉电话,叫了辆黄包车,匆忙向家里赶去。车子横冲直撞一路狂奔。在霞飞路上,我欣喜的看到吴之群的车队与我们交错擦肩。某一扇车窗里,傅斟的脸恍惚间一闪而过。我赶紧叫住车夫,命令他调转方向,指着绝尘而去的几辆黑色别克,高声大叫:“快追!快追!”

车夫放下车把,没好气的说:“小姐,两只脚怎么跑得过四个轮子!”

我哀求着他,从钱包中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不知到底多少钱,胡乱塞进他的口袋。他不说话了,低着头,牟着劲狂追而去。

那些车将我们远远的撇在后头。任我们如何努力,也只能遥见他们的车尾时隐时现。

我一手紧紧抓住侧杆,一手大力的来回挥舞,疯子一样大叫傅斟的名字,声音尖锐而凄厉。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车子似乎有慢下来的迹象。

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那些车剧烈的颠簸震荡,顷刻被一团黑色的火球所吞噬。现在,它们真的停下来了!

黄包车夫一直专注的盯着前方的目标,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了他一个激灵,车子不受控制的歪倒向一边,我被狼狈的摔出车外,胳膊流着血,鞋子不知掉落到何处。

可是我管不了这些,我只是木然的站起来,赤着脚,朝着爆炸的地方一瘸一拐的跑过去。远处,燃烧着的车辆,再次炸响。

巨响之后,一切变得无声而又缓慢。

我看到升腾而起的漆黑浓烟,看到向四周翻滚的火焰,看到被炸飞的士兵,水母一样在半空伸缩四肢漂浮而上,看到热浪卷杂着玻璃和衣服的碎片,投射到四面八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不知道在这些斑驳的碎片之中,有哪一片,来自于傅斟凋零的生命?

小贩无声的狂奔,孩子无声的哭喊,血肉模糊的伤者无声的惨叫。路人无声的指指点点。

那一刻我忽然毫无来由的充满了愤恨,恨老天的无常,恨君飞扬的不肯低头,恨吴之群的执着周到,恨遥远的香港,恨那些还活着,还在说话,呼吸,喊叫,奔跑的人。

恨所有依旧幸福着的人们。

世上之事,没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总是输给爱,而爱会输给旷日持久的等待。等待也会输给高高在上的权力地位。最后总有一天,他们都会输给时间和死亡。

时间永远不停歇,刻板而冷酷,从不理会世间的爱欲情仇。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佣兵百万的将军,富可敌国的财阀,经天纬地的智者,都一样逃不脱它残忍的夹裹着你,走向毁灭。

一秒、一分、一日、一月、一季、一年、一生、一逝……

我的弟弟傅斟,永远的留在了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九日。

四天之后,日军发动了“八一三”事变,淞沪战争爆发。又三个月后,上海沦陷了。我的香港之行,终未成行。此后的一辈子,都没能逃离上海。

出事之后,第一个登门的,竟是龙二。她穿着件月白缎子的素衫,面色疲倦,第一次垂下了傲慢的头颈。

龙二在家里四处观瞧,摸摸傅斟闲时写字的大理石桌案,摆弄摆弄傅斟常常喝茶的官窑茶杯,端详端详傅斟画在墙上的玉兰图,然后坐在傅斟平素最喜欢的那张高背躺椅上,望着窗外浮动的树影,默默的哭了。

哭够了,一脸鄙夷恨恨的说:“愚东西,成日里装得一副嚣张样,骨子里比谁都胆小懦弱。死都敢,却不敢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我问她:“倩姿,那日德兴馆楼下,悄悄前来又匆匆而去的灰衣人,可是你吗?”

她大方点头:“是我没错。”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吴之群与日本军方都有秘密的联系,是个货真价实的大汉奸。上海地下党接到命令暗杀他,在他去南京的必经之路上预先埋下了地雷。这个计划酝酿已久。那天,我就是偷偷去通知傅斟这件事。”

我瞪大眼睛,结结巴巴的惊讶道:“难道你是……”那三个字,我知道我不能说出口。

龙二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回头想想,她搞沙龙聚会,结交三教九流;热衷军政内幕,倒卖特殊商品;傅斟开玩笑让她去市府门前高喊共产万岁,她沉默不语;偷运药品被阻,她及时赶到协助通关。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龙二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想要一张傅斟的照片。我翻找了一下,拿了张大学毕业那年的给她。彼时的傅斟,父母尚在,祖孙和乐。学有所成,心有所恋。踌躇满志,神采飞扬。

龙二摩挲着照片,面对着定格于画面中的那个明朗少年,无限愧疚的说:“对不起,我没能阻止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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