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回国后没两年他就接任了尹氏副董职位，时任董事长的尹父健康状况已经大不如从前，公司上下都知道尹峥很快便会成为新一任的CEO，元老们虽然心有不满，但也只敢在私底下抱怨一番。这半年，尹峥在这个位置上做得再好，他们只会觉得是理所应当，可他要是犯了一丁点错误，那简直就不可饶恕。可以说尹峥不喜欢也不稀罕这个位置，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也很讽刺的一点是，没有了尹氏的背景，他什么也不是，没有了他爸，他也成不了今天的尹峥。

尹峥慢慢呼出一口气，眼里有些倔强的东西，“是，你给了我现在这个位置，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位置是不是我愿意去做的？！我也不想自己有个这么富有的老爸，我也不想活在你在伟大光辉的阴影下，然后穷尽一生去复制尹氏当年创造的神话。我就想当个普通人，就这么简单的要求，您会答应吗？”

“你！”尹父的脸色已是铁青，他的大手重重拍在茶几上，上面的茶杯和果盘都在震动，“你知道什么？啊！当年要不是……要不是……”他不知回忆起什么，话语里慢慢透出沉痛，声音也低下去。“你走吧。”他忽然泄气地把肩膀垂下来，眼中的神情像是一下老了十岁，“我管不了你了。”

27.争执（二）

“爸……你们当年到底瞒了我什么？”尹峥却是回过神来，一步一步走到尹父面前，“……十年前车祸的事情，你都知道对不对？”

“你给我走！走！”尹父没有看他，刀削斧凿的侧脸紧绷如一尊大理石雕像，只是声音里的颤抖泄漏了他不为人知的惶恐。

尹父的反应更加证实了尹峥心底的猜测，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开始，从遇到那个叫叶曦的男人开始，从他半个月前在十年前住过的医院醒来开始，他的命运被一个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牵引着，早已经脱离原有的轨道了。

“爸！”尹峥没走，他跪在了尹父面前，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瓷地板上，“当年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什么混账话！谁告诉你的！”尹父已是震怒，他捏碎了手边的茶杯，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他嘶哑急促的喘息声，“滚！你现在就给我滚！”这是二十六年来尹父第一次对自己的儿子说话这么狠厉，这么毫不留情。

尹峥不说话，直挺挺地跪着，绿眸里的固执和倔强同尹父如出一辙。“爸，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十年前的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自己去查的。”

“你！”尹父劈手就把茶杯盖砸在了他脑门上，“你懂什么？你知道长辈们的良苦用心吗？你想知道是不是？！那今天你走出尹家的大门就别回来了！”

尹峥站起身，额角有血丝往外淌，脊背依然挺直，沉默着就要往外走。罗管家不知从哪里走进来，他似乎早就料到尹氏父子间会有一场恶性谈话，神色镇定地拦住尹峥，劝慰道，“少爷，老爷刚从欧洲养病回来，您这么和他怄气会让老爷的旧病复发的。听罗叔一句劝，别再问十年前的那些旧事了。”

“跟他还啰嗦什么？让他走，走出这个家门就别回来了！”尹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的节奏有些紊乱。尹峥太像他年轻的时候了，倔起来谁都拉不住。他怕有一天，这个孩子的执拗终究只会害了他自己。他以为的正直和良善，只会成为别人用来伤害他最好的武器。

尹峥还是走了，带着额上淌血的伤口。

只剩下管家和尹父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茶几上堆着的A4打印纸散落一地，里面都是关于一个男人的资料，这个男人是娱乐圈最当红的明星，也是十年前尹家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的那个车祸幸存孤儿。

“老爷。”管家一张张捡起地上散落的A4纸，抬起头来时沉稳端肃的神色一如往常，“您对少爷的要求太高了。也许和那个叫叶曦的孩子做朋友，不会像您想像的那样危险和不可原谅。”

“……”尹父没说话，管家的话总是有他的道理，他今天之所以对尹峥发脾气就是因为太担心叶曦这个人，已经成为大明星的他还会屈尊来尹氏当一个小小的股东，未免太不像圈里人的风格。调查得知那个大明星就是当年幸存的那个孩子后尹父的忧虑更深，也更让他确定叶曦是不怀好意地接近尹峥，那个孩子怎么可能忘记当年的一切。

“再说，少爷他也没几个真心的朋友，他性格又要强，您让他出了尹家的大门还能去哪里？回法国吗？”管家的表情很是和颜悦色，却是句句在理。这么多年，尹父处在盛怒中时也就听过他一个人的话。

尹父也有些迟疑和后悔了，尹峥腹部的伤才好不久，就这么把他逼出家门，确实是有些欠考虑了，但让他拉下面子去追人却又……

“老爷，我已经让警卫队的人跟着了，您不用担心少爷出事。”看出尹父的担忧，管家轻笑着开口。

“跟着就跟着吧，这个不孝子……”尹父骂骂咧咧地往旋转楼梯走去，紧抿的嘴角却是放松了许多。

尹峥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他额头上的伤口没流血了，只是一抽一抽地疼。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上少有行人，只偶尔有一两辆高档的私家轿车开过。他知道后面有人跟着，但他不会停下来，更不会转头。

林荫大道的尽头有一个公车站，尹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苦笑。他出门从来没有带现金的习惯，口袋里只有一个一元硬币，大概是从某个皮夹里落下来的。用这唯一的一元硬币，尹峥坐上了开往未知方向的公车。沿途的风景越来越荒凉，车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尹峥神情有些茫然地摩挲着手上的腕表。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公车，从小到大都是尹家的车接送，他自己学会开车后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尹峥从车上下来看到湖心公园的终点站牌时还真有些哭笑不得。

想不到又到这个地方了。不过今天他可没有勇气再去跳一次湖，昨晚冰冻刺骨的寒冷还历历在目，重新活了一遍的感觉也让他痛并快乐着。不知所谓地笑笑，尹峥把手插进空荡荡的口袋里，一个人慢慢往里走。

尹家的车大概是被公车七拐八绕地不知不觉就甩掉了，尹峥一直在湖边坐到暮色降临了还没有人出现。他看着橙红色的夕阳一点点被湖水浸没，天空由明亮的浅蓝渐渐变成沉郁的深蓝，胸口忽然被惆怅和失落涨满。今天，也许真的回不了家了。

漫无目的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踏出湖心公园的大门尹峥就听见右后方传来喇叭声。以为是尹家的人，尹峥脊背僵硬地转过头去。

白色宝马肆意张扬地停在拐弯路口，驾驶座上的男人笑容同样肆意。他摇下车窗，盯着愣住不动的男人，“尹少爷？”

叶曦是从片场回来顺路经过这儿的，经过湖心公园的大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就把车速放慢了，正好瞧见尹峥还穿着昨天那件已经起皱的衬衫表情落寞地往外走。其实他也就想停下打个简短的招呼，只不过看情况这个招呼似乎没有短时间结束的趋势。

“叶曦……你怎么来这儿了？”

“顺路经过。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爸他……”

叶曦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尹家父子俩又闹矛盾了，尹父的脾气又烈，下手肯定轻不到哪里去。看尹峥一个人在这儿肯定是不想回家，他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就说了句，“上车吧。”

“啊？”尹峥显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也以为男人只不过就是顺路跟他打个招呼而已。当然他更没好意思说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上车，你的伤口不处理一下吗？”叶曦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人家脑袋上多个包多条疤关他什么事，他又不是要去选模范青年！怎么一碰到这位少爷自己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呢？

“昨晚的事，谢了。”尹峥拉开车门坐上来，这种时候再谦让就显得没有风度了，“……你的风衣丢在医院了，下次洗好了还给你。”

“哦……”叶曦没什么表情的应着，把车开到不远处的一家药店停下，又看了一眼手握成拳不自然地放在膝头上的尹峥，心里大概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少爷签支票签惯了，出门肯定是一分钱现金都不带，又不好说出来，正窘迫着呢。

叶曦也懒得问他，认命地戴了鸭舌帽和下车，买了纱布、棉签、碘伏和一些外伤药回来，劈手就扔到了尹峥的怀里，“去哪儿，我送你去。”

“我……”尹峥除了尹家根本没地方可去，他认识的商业伙伴不少，可牵扯到了利益关系的友情往往会变质。去几个世伯家叨扰，又太说不过去了……

正在尹峥犹豫为难的当口，叶曦接了一个电话，沈诗嘉打来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她好准备菜式。“……今晚不回家吃了，有朋友要招待……你自己出去吃吧，别麻烦了……好，就这样。”他挂了电话，转过头去，尹峥正看着他，神情很复杂，看来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两个昔日的情敌坐在一起，多少有些相对无言的尴尬。还是尹峥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开口道，“我就在这里下吧，不耽误你——”

“不用”叶曦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反正也碰到了，一起吃个饭吧。在这之前先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这时的他还没发现自己一到这个男人面前就特别容易急躁，容易冲动行事，像个二十二岁一腔热血的大男孩，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终于醒过神来这是为什么。

在两人一路无言的沉闷气氛中叶曦把车开到了市区的一片高级楼群小区里，这是他没成名前住了两年的地方，有时候忙狠了没时间回那栋精致奢华的别墅他也会在这里将就一晚，离上次来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估计家具都积灰了。

28.爱恨之间

“到了，可能有点寒酸，希望尹少爷不介意。”叶曦站在楼道右侧的白色防盗门前，第一次说到尹少爷这三个字时没带挖苦的意味。

尹峥深深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唇，“以后叫我尹峥就可以了。”

叶曦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开门，连忙去掏口袋里的钥匙，有点手忙脚乱地开了防盗门。尹峥跟在他后面进去，两室一厅，很现代化的装潢和家具，落地纱帘开了一小半，窗台的吊兰和芦荟还欣欣向荣地生长着。

“啊欠！”叶曦被空气中的粉尘味刺激到，掩住嘴打了个喷嚏。

尹峥很快地走到窗前，把关紧的铝合金窗户拉开，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然后把手中提的药袋放到了茶几上，略有些局促地看着叶曦。毕竟是第一次上叶曦家里拜访，良好的礼仪教养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喧宾夺主后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坐。”叶曦捂着有些发红的鼻梁，咬字含糊不清。空气清新多了，要是再晚点来，刚进门就得被灰尘呛得闭气。“我出去打个电话。”

叶曦掩上门出去了，尹峥一个人坐在彩色条纹的布艺沙发上，望着电视柜上那台松下二十四寸彩电的检验标志发呆。可以说他二十六年来发过的呆都没有这两天多。

“怎么不看电视？”叶曦打完电话进来，按下壁灯的开关，客厅顿时敞亮了很多。他走到电视柜前，弯腰开了电视，这才转身坐到沙发上。以前的这个家虽然小，却很温馨，每次回到这里都很自在。只是今天旁边坐了个有点煞风景的男人……

“你额头……”叶曦坐得离尹峥很近，一下就看清了他右额上的伤口，应该是被利器划破的，伤疤不深，只是血流得有点狠，一道蜿蜒的血迹一直划到尹峥的脖颈。“你爸下手可真够狠的。”叶曦说这话时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意味。

“噢，我都差点忘了……”尹峥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额角上已经没有痛觉的伤口，尹父对他一向严厉，从小到大训斥和挨打就是家常便饭，尹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不大的伤口看在叶大明星眼里不知怎么地就是特别碍眼，他想大概是自己洁癖的毛病又犯了，见不得人家头上横一道破坏形象的疤痕。把药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到茶几上，叶曦翻出里面的碘伏和棉签，很快地撕了包装，开了瓶盖。

“你坐好别动啊，药水流到眼睛里去了我可不管。”叶曦有些恶形恶态，动作也完全和温柔搭不上边。尹峥一动不动地任他的手在自己的额角比划，绿眸里覆上一层浅浅的笑意。

很快药就擦好了，最后是贴纱布，这绝对是个技术活。可惜叶大明星下手有点不知轻重，按疼了尹峥的伤口。

“唔……”尹峥再怎么能忍，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叶曦看他眼泪都快冒出来了，连忙撕了两条胶布，迅速地把纱布粘到伤口上。同时悻悻地道，“还是个男人吗，这点小伤就受不住了，我下手也不重吧……”

尹峥无话可说地把手轻按在额角的纱布上，确认没有贴成惨不忍睹的形状后才把手放了下来，同时低声道，“谢谢。”

切。谁稀罕你谢了。叶曦脸上满不在乎，心里却有点莫名的得意洋洋。就在一直冤家路窄的两人难得和平有爱的相处的时候，敲门声响了——叶曦刚才点的外卖送来了。

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了一桌，油淋茄子，干煸土豆丝，手撕包菜，鱼香肉丝，加上一道浓香四溢的海带排骨汤，全部都是用一次性餐盒装的，虽然看着粗糙朴实，但味道绝对错不了。

“尹少爷，今天委屈一下你了，我的伙食标准就这样。”叶曦懒洋洋地坐在餐桌旁拆一次性木筷，对面的尹峥正在摆弄两个牢牢吸在一起的塑胶饭碗，听到他的话抬起头来，有些窘迫道，“这些……已经很好了，今天又麻烦了你一次，下次我一定补回来。”

“随你。”叶曦满不在乎地咬着筷子，同时开了手边的饭盒，“赶快开动吧，菜都凉了。”

尹峥也不说话了，闷头就开始扒饭。叶曦惊愕地看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平了两个饭盒，两个菜盒，接着又喝了一大碗海带排骨汤，再看看自己眼前的饭盒，才刚消灭一半而已……这位少爷是几天没有吃过饭了？

“……”尹峥埋在饭盒里的脑袋抬起来，看清桌上风卷残云的形势后，大概也被自己的饭量吓了一跳，呆了一呆。他确实饿得太狠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一到餐桌上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好意思，我……”尹峥耳根有点红，羞红的。尹大少爷前半辈子估计没为五斗米这么折腰过。

叶曦咬着筷子看他，眸光里染上一抹兴味，他把剩下的两个菜都推到尹峥面前，很大方诚恳的样子，“喏，吃吧，我晚上还有应酬，很快就走了。”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来，他确实还有一个聚会，圈内一个好友的生日PARTY就在今天。

“……好”尹峥的耳根更红了，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又低下头去扒拉着碗里的饭菜。叶曦从茶几旁走过来，把自己的皮夹和手机扔到了餐桌上，很随意地道，“算我借给你的，皮夹里有备用钥匙。如果不回家今晚你住这儿也可以，衣柜里应该有换洗的衣服。我不一定回——”叶曦忽然住了口，他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有些反常了，反常的好心，并且这种好心并不完全是出于做戏。也许，只是好奇隐藏在这个男人冷漠倨傲的表象下会是什么样子，结果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还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