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做什么？”叶曦眸光冷冽，从尹峥说出放弃那两个字后他胸口就郁积了一团莫名的怒意，夹杂着难以理清的不甘和失望。

“跟我去一个地方。”尹峥看进他的黑眸里，神色坦诚而坚定，清澈的绿眸甚至隐有笑意，“我会告诉你答案。

25.心湖

很久以后，叶曦才明白过来尹峥的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银色奔驰行驶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公路上，两旁的路灯和树木飞快地从车窗外掠过，尹峥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后座上的叶曦翘着长腿百无聊赖地听着IPod——他的车半路没油了，最近的加油站又离得太远，只好勉为其难地坐上了尹峥的车。

车厢很静，只有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尹峥余光扫过后视镜，叶曦闭着眼睛，神色放松，右脚正随着歌里的节奏踏着不轻不重的拍子，路灯忽明忽灭的光影照在他的侧脸上，更衬得他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凡人。

尹峥把车一路开进了郊区的湖心公园，深秋的夜晚寒意深重，公园里几乎没有游人。叶曦不明白这个男人大晚上发什么神经来湖心公园，不怎么有兴致地下了车。

“这个地方我小时候经常来。”尹峥伫立在湖畔的草坪上，眉眼间依稀有怀念的神色。

“一个普普通通的湖，有什么好看的。”叶曦的耐心几乎要用光了，这个男人难道是心血来潮来湖边吹冷风的？

“从以前起，我就很想做一件事。”尹峥的侧脸被笼上一层淡淡的月辉，他忽然笑了，有些自嘲又带着几分解脱的笑，“如果我等会儿没有上来，麻烦你给公园管理处的人打个急救电话。”

叶曦正要问为什么，就见尹峥往前走了一步，他忽然脱掉了上身的衬衣，跨过那道围湖的栅栏，一个猛子跃进了水里。残留在叶曦视野里最后的影像，是尹峥在月光下线条分明的脊背，凸出的肩胛骨起伏如同山峦。恍惚中他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脑子有毛病吧！”叶曦的情绪反常地失控了，他想不通怎么能有人疯到这种地步，即使是夏天的晚上湖水温度也只有不上十度，更何况现在已经入秋了，那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沿着湖走了几步，拍打水花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心底的烦躁和焦虑却一层堆着一层，压得他胸口透不过气来。

如果尹峥没游到对岸就……他脑海里有个恶毒的念头在生根发芽，只是一瞬间，这个念头便被一种更强大的执念压倒，这是他恨了十年的仇人，他还没有让他受尽屈辱和折磨，还没有百倍偿还他曾经尝过的绝望和痛苦，怎么可以就让他这么轻松地沉在这个湖底永远睡去？

尹峥的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一个人来这座公园待上一整天。公园里有一汪碧绿透明的湖泊，他凝视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像凝视着母亲的眼睛，温和宁静，与世无争。他很多次想象自己走进湖里，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藻包围，他只需要闭上眼睛，任自己无声而缓慢地沉入湖底，就像重新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中。

当他终于有这个勇气和决心抛掉一切桎梏跳进去时，却发现得偿所愿的感觉有时并不如想象中美好。他酸痛的手臂早已经划得没了力气，只是机械而沉重地拍打着水面，而对岸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冰冷的湖水像无数根泛着寒光的银针，扎在他每一寸肌肤上，腹部的伤口大概裂开了，隐隐作痛。从胸腔传来的沉闷的窒息感，耳边嗡嗡作响的轰鸣，都让他每次浮出水面的动作一次比一次艰难而迟缓……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放手吧，放手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没人会责怪你的软弱……

“尹峥！”宛如天籁般的声音从无尽远处传来，却又在下一秒变得凶神恶煞，“你就溺死在里面吧，我不会找人来救你的！也许明天的报纸头条就是尹氏大少爷深夜跳湖，为情自杀。哈哈，是不是很可笑？”

水面下的尹峥嘴角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紧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用尽最后的力气划开冰冷的湖水……

当已经冻得麻木的手指触摸到湿软的青苔和坚硬的石壁时，他心里那根绷得死死的弦陡然松开来，支撑着他到达终点的力气用尽，他的手从石壁上滑落下来，却在即将沉入水面之下的时候被另一双手紧紧抓住。

他在无边的晕眩中感觉自己酸软沉重的身体被人拉出水面，他被平放在铺满月辉的草坪上，胸腔被什么挤压，带着腥味的湖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来。他的肺部受到暖空气的刺激，难以适应地从喉咙里溢出了几声低咳。眼前有人影在晃动，男人的唇一张一合，似乎焦急地在对他喊着什么。他什么也听不到，只是觉得冷，透进骨髓的寒冷，像被人丢进冰封了千年的地下冰窖。

有人用衣服裹住他，将他抱离了地面。他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无意识地磕碰在一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他的头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感觉身体有一瞬间的腾空，背部接触到了柔软坚韧的物体，一小股干燥温暖的微风从脸上拂过，像是母亲温柔抚摸着他脸颊的纤手。

叶曦冷着脸坐在驾驶座上开车，他把尹峥抱到车上的时候好几次都忍不住想伸出手掐死他，可男人蜷缩在他怀里时脆弱又无助的神情总是激起他心底本不该有的恻隐之心。他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明天以后，那个男人再也别妄想自己会对他有任何可笑的同情和怜惜！

“Maman……”后座上传来尹峥痛苦而茫然的声音，“我……好冷……好痛……。”

叶曦啧了一声，用力踩下油门，银色奔驰风驰电掣在深夜的公路上呼啸而过。

到达离公园最近的医院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叶曦怀着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绝佳耐心把尹峥一路抱进了二十四小时急诊室里——病床车半天都不来，他只好自己动手。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小姑娘瞪着眼追在后面喊，“这位先生，你还没挂号呢，不能把人直接往手术室送啊！先生！”

啪。

十分钟后叶曦臭着脸把自己的皮夹和一份崭新的病历甩在了工作台上，值班护士揉着惺忪的睡眼从桌上抬起头来，“闹闹腾腾干嘛呢，先填表。”

“交手术费！”叶曦没好气地说着，俊脸扭曲得实在可以。

“缴费的啊”值班护士立刻清醒过来，睁大眼开了电脑，同时伸出手，“单子和病历给我……”

没过多久尹峥就从手术室里被送了出来，转到普通病房。他腹部伤口有轻度感染，还好缝合及时，没有引发别的炎症。叶曦去病房的时候被粉衣小护士堵在了走廊上，千叮咛万嘱咐病人不能再碰冷水，不能再做剧烈运动，不然以后伤口要是感染发炎损坏了其他内脏组织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云云。

“说完了没有？”叶曦把头上的鸭舌帽往下拉，很好地掩饰了忍耐的神色，“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额，当然，只是希望你以后能督促病人多注意一下”小姑娘多少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的啰嗦，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刚才没仔细看这个戴帽子的男人，现在走进了看才发现这人即使大半张脸被帽子遮住还是能让人感觉到一定是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

这么说来病床上的那个也长得很不赖诶，不知道两人是什么关系……

沉浸在粉红色幻想中的小护士没有察觉到叶曦只是站在病房外看了一眼，便跟逃离瘟疫一样急急忙忙地从医院离开了。

他走得太急以至于自己最爱的那件米色风衣落在手术室里都忘了。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的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今天的事情彻底地忘掉，那个可笑的软弱的竟然对仇人抱有同情心的自己，他绝不会让他再出现第二次！

那天晚上叶曦罕见地失眠了，他一个人在那张king

size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沈诗嘉面向他睡着，侧脸恬静安逸，他在黑暗中凝视了她一会儿，觉得内心平静无波得不可思议。他以为自己对这个女人多多少少是有点喜欢的，难不成都是自己蒙蔽自己的假象么……

想起明天一大早还有个专访，叶曦无奈地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梦里似乎有影影绰绰的画面在他眼前摇晃，月光下男人光裸的脊背，劲瘦流畅的腰线，脊梁骨凹进去的地方像一条深长的河流……他在梦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撩拨着，睁开眼，却什么也没有。

26.争执

隔天早上叶曦眯着眼去浴室刷牙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角下面多了一圈十分有碍观瞻的阴影，他不敢置信地用手边的毛巾抹掉半身镜上氤氲的水汽，再把脸凑过去，对着镜子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终于低声骂了句“擦”。

他顶着两只熊猫眼开车去了公司，凌玫远远地就在门口候着了，看到他摘掉墨镜从车上下来，眼睛都直了。

“你这俩水泡眼是怎么搞的？昨晚逛夜店了？诶，你也不怕沈诗嘉有想法，再说今天有专访你不知道啊……”凌玫凑到他面前，使劲扒拉着他的眼皮，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上戳出几个红印子。

“我昨晚没睡好。”叶曦实话实说，同时避开那只作恶的纤手，打着哈欠往一旁等候的专车走去，“我说凌姐，再给我放三天假吧，我保证休息好，还你一个完美的叶大明星。”

“臭小子，想得美！”凌玫好气又好笑地跟在后面上了车，化妆师已经开了工具箱在给叶曦补妆了，车后座照例放了一叠关于叶大明星的八卦杂志和花边小报，凌玫闲得无聊地翻了几本来看看，瞟了几眼又都扔了回去。这时被压在最底下一张只露出一角的财经报纸吸引了她的注意。奇怪，她没让人把财经类的也拿过来啊。

“你前些天可是找我请了不少假啊，好几个代言活动都推了，再这样下去你就不怕人家说你耍大牌啊”凌玫抽出那张报纸，兴趣缺缺地扫了几眼，突然目光一凝。

“我那不是因为有私事抽不开身嘛，我又没卖身给公司，这点人身自由权都不能有？”叶曦从化妆师的眉笔后扫过去幽怨的一眼，却发现凌玫压根就没接受到他的秋波，只是死死瞪着手里的报纸，像是恨不得把它烧出个洞来。

“什么时候财经报纸也这么吸引你了？”叶曦勾起唇角。

“你这些天就在干这个？”凌玫深吸了一口气，把报纸丢过来。叶曦连忙接住，展开浏览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渐渐有些挂不住。

这是一桩已经过时了的新闻，说的是叶大明星与尹氏高层近期来往频繁，疑似有商业合作关系。又据尹氏内部某神秘知情职员透露，叶大明星与尹氏少董其实私交甚笃，根本不像某些花边小报上描绘的那样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而两人私交的原因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利益关系，传叶大明星不知通过何种渠道轻松惬意从尹氏少董手中购到了尹氏百分之七的股份，还毫无压力地把尹氏某高层董事手中的百分之三股份转手买了过来。记者分析叶大明星可能是觉得做明星不够赚钱要改行投资国际公司了……

“你什么时候和尹氏搅在一起的？”凌玫的语气略显严厉，“你手上那些钱，都用来买他们的股份了？”

“这也是投资的一种嘛……”叶曦的底气不太足，毕竟一个艺人一旦进入商业圈很容易就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蜚短流长。他只能庆幸他是个男人，潜规则的嫌疑相对也小了一点。

“投资？”凌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你以前投资那些美发店服装店我不说什么，但你知不知道尹氏是一个大家族，你一个人，还是个公众人物，这么不管不顾地掺和进去，万一被尹氏内部的商业倾轧波及，影响到你的事业怎么办？”

显然凌玫还是护犊子的，这个在公众眼中性感迷人的绝色男星在她心里自始自终还是那个长不大的二十二岁男孩。这几年叶曦的人生都是她一步步规划好的，什么时候该改变固有的形象，什么时候该用绯闻适当地炒作，什么时候又该收敛过露的锋芒，都是经过她和策划人员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可是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护在羽翼下的那个大男孩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她的庇护和关怀了，他已经是个男人了，而她也无权干预他的人生了。

“凌姐，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叶曦的语气很真诚，也很感激，“这件事情，是我自己想了很久后下的决定。你放心，我会努力不影响到自己的事业，在尹氏也会尽量保持低调谨慎。而且我向你保证，很快，你就不会有刚才的担忧了。”

如果凌玫当时能听出叶曦最后一句话的深意，后来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或者说直到半年后，她回忆起这场对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时候的叶曦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了。

她所认识的叶曦是个外表又酷又拽其实内心很缺爱的大男孩，但她所不认识的叶曦，是他向所有人隐藏起来的另一个自己，那一个叶曦属于黑暗，属于复仇，属于熊熊燃烧的红莲火焰。只是她还不够了解他，不够了解他的过去，所以有些事情，注定了一辈子的遗憾。

那一天在车上的谈话过后凌玫再也没有过问过叶曦在尹氏的事情，她甚至对广受舆论关注的叶曦和沈诗嘉的感情生活的都鲜少表露出关心的态度。她想，也许是时候让他自己去规划人生了。

尹峥出院的这天阳光明晃晃的，秋日的天空澄澈而高远。他手臂上搭了件一望便知价格不菲的米色风衣，精致独到的剪裁，优雅性感的风格，很像那个男人给他的感觉。不过好像打湿过，还弄脏了……尹峥蹙起眉头望着风衣下摆沾染的几根草屑，想起昨天晚上感受到的暖意和关怀，心头说不出的一软。虽然那个男人当时把话放得那么狠，但最后还是拉了他一把，甚至亲自把他送到医院来。想到这里，尹峥的绿眸染上了和阳光一样明亮的笑意，他把风衣收进怀里，大步往停车区走去。

回到尹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尹父反常地没去公司，而是端正地坐在客厅正中的那张真皮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叠文件。

“爸。”尹峥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就往二楼走。

“你昨晚接了婷婷后去哪了？一夜不回也没跟家里打个招呼？”尹父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威严。

“在一个朋友家待了一晚上。”尹峥有些心虚地编了个理由。

“什么朋友，那个叫叶曦的大明星？”

尹家向来家教严谨，即使尹峥早已成年也还是脱离不了这种跟对待青春期躁动少年类似的教育模式。但他记得十六岁以前，尹父对他的管束比现在松多了。

“嗯。”尹峥含糊地承认了，顺手把风衣递给前来送茶的佣人，低声吩咐道，“拿去干洗一下。”

“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叫叶曦的明星的？”尹父的语气渐渐有了审问犯人的架势，“你了解那个人的家庭背景吗？”

“爸，我不懂您的意思”尹峥脸色有些不快，“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交个朋友难道还要向您报备吗？”

“哈哈”尹父突然大笑了两声，“你是大了，翅膀硬了。可要是没出生在尹家，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能在二十六岁就坐上一个集团董事长的位置吗？”

尹父的话挑起了长久以来藏在尹峥心里的一个芥蒂，这个芥蒂伴随着尹峥成长了很多年。从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和别人家的小孩有很多不同，他是高高在上尊贵非凡的财团大少爷，一辈子头顶上都戴着那个五彩光环。为了保住这个光环他要付出的是比普通小孩多出很多倍的努力，他童年的兴趣早早就被扼杀，初高中上的是最好的贵族私立学校，除了念书还是念书，高中刚毕业他就被送去哈佛商学院继续大学学业，志愿申请表他甚至看都没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