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夙扬近来这一年,心情都不是很好。
当然,与盛烟在一起的时候除外。之所以不好,是因为胖酒鬼师父出门半年有余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回来就回来罢,却显得与过去几次突然的出门不同,问他什么都是吞吞吐吐,闪闪烁烁,有时话说一半能把人急死。
说来,酆夙扬的性子偏直,尽管从小娘亲教导他要圆滑事故,但他很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爱听人训教,娘亲的话他尽量听,但真正做起来总是会忘了。别人打他一拳,他必定回一拳过去,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他也是绝不甘愿忍耐的。这样一来二去,是从小被父亲教训得最多也是最厉害的,因为兄弟几个都会骗慌耍赖,自然把孤立了出去,少不得挨打训斥,关小黑屋。
但他们家有一条比龙家好,那就是从来不打脸,也从不会往孩子的软处打,板子大多打在屁股的厚肉上,吃了汤药养养也就好了。在吃穿用度上也不会克扣,特别在吃上面,讲究,只要不惹事被罚跪,吃得都是极好的。
因此酆夙扬离开家到了永嘉龙府藏身,第一次见到盛烟时,心里非常诧异和同情。他没想到,原来不止自己是个不被人疼的孩子,盛烟较之他,日子过得更为艰难。盛烟被打折了腿,关进憩园的那一晚,酆夙扬才会多管闲事,大胆从暗处走出来,喂他喝水。
从此,他就对盛烟多了几分的关注和在意。
不过之后他能与盛烟成为朋友,并且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这点,是酆夙扬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不打算在龙府呆很久,胖酒鬼师父把他放在这里,也只是是因为这儿的大厨房伙食好,而且废弃的园子和屋子众多,他一个孩子藏起来很容易,不会被人发现。
但酆夙扬和盛烟相处得越久,就越不想离开龙府,后山给他提供了绝佳了练功场所不说,他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于深夜之时能够来去自如。若是换了别处,他不一定能够如鱼得水,很快适应。
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担心自己和师父走了之后,盛烟无人照拂,还会受几个哥哥的欺负。于是,这离开的行程一拖再拖,拖到现在,酆夙扬对永嘉的眷恋愈加深厚,也更舍不得离开了。然而,他知道,自己终究有一日是会离去的。
只是,他希望这天能来的晚一些,至少等到盛烟再长大几岁。
因而这几日胖酒鬼师父时不时旁敲侧击,问他要不要离开,着实是惹怒了酆夙扬。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酆夙扬冷下脸来,“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我不是说过,等两年再说吗?”
胖酒鬼摇晃着脑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瘪嘴道:“我就是这么一问,你就姑且考虑考虑,永嘉毕竟离灵邺远了些。到时如果有什么事,我不好带着你赶回去啊!”
酆夙扬的脸色更加烦躁了些,问他:“师父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从回来那日你就显得怪怪的,有时明明话都到了嘴边了,却又咽了回去。你有话就说啊,这样遮遮掩掩是何意?”
我哪里是想遮掩,是不知如何开口啊。胖酒鬼轻叹了口气,拿起酒葫芦窜出去,“算了算了,你不想走我哪里逼得了你,怕只怕……到时候你还要怪罪于我。”
他小声嘀咕着,酆夙扬没能听清最后几个字,他就一溜烟地跑没了。
酆夙扬坐在蒲团上,忧思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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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初秋比往年来的早了些,突如其来就凉爽了下来,整个永嘉都起了秋风,早晚都是凉丝丝的,夏日的轻薄外衫一下就穿不住了,要换厚些的棉布或缎面的褂子。
盛烟今年顺利考上了六品阶,换上了赭色的发带,按说可以休息一段时日,但他反而比其他人都忙了,从早到晚都呆在霄香台不说,有时到了二更三更也不回来。
这可脑煞了酆夙扬,每晚都扑空,躺在他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忧闷的心绪这下更是结成了疙瘩,搁在心里咯得慌。
“唉!今晚很凉啊,也不知盛烟添了衣衫没有。”他今日是来的更早了些,瞧见空无一人的屋子,只好抱着小司在床上打滚。口中喃喃自语,翻看了几本书,觉得百无聊赖。
其实盛烟的书挺杂的,四书五经是齐备的,野史杂记、志怪小说也是有的。有时,他也怕酆夙扬来时自己不在,就特意搜罗了一些兵书在这里放着,估摸着他应该会有兴趣。
但酆夙扬看书很快,虽然不至一目十行,但一目五行是不在话下,独自一个人看书就更快了,盛烟这儿的兵书都差不多被他读光了。其余的书都不爱看,随意翻了翻也就搁在了手边。
“小司啊,你说你主人何时才能回来呢?”还有他上次说的那句话,是不是别有深意呢……酆夙扬自顾自想着,懒洋洋地单手撑着枕头,捏着小司肉呼呼的后脖子。
小司舒服地眯起眼睛,前爪蜷曲着收起,舌头有一半吐在外面,然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对着他喵呜一声。
“嗯~~你也想盛烟了?你说他这些天都忙什么呢,连我们都不搭理了……”酆夙扬拎起它的两只前爪,在半空中摇了摇,觉得小司瞪大眼睛的表情实在有趣,就拎着它左右甩了起来,惊得小司喵喵直叫。
“哎呦,胆子真小!”酆夙扬听它叫的太凄厉了,怕引来杏儿馨儿,只好放开。
小司一掉下来就窜下床,躲在几案下趴着去了。
酆夙扬起身在房里来回踱步,也不能点灯,只好在月光下坐着,视线触及到一张撒着金粉的宣纸,顿时好奇地拿起来,凑到窗边去看。
这一看可好,他眉头紧蹙,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
原来这是一封岑舒砚给盛烟写的信。盛烟入考五品阶那年,岑二少不是说过,自己要替岑三娘子也就是当今太子妃寻的一款独特的合香丸么,他当年要走了龙碧升的合香丸,但并不非常满意,一直在继续寻觅。
这两年,龙碧飞和龙碧升也没有提及此事,盛烟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但今年岑舒砚突然给他送来这封信,说是希望能够得到盛烟此次六品阶入考,所制的以他名讳命名的合香丸,送与太子妃。
除了这件事外,岑舒砚言语关切,暗示不久之后将会路过永嘉一趟,期望到时可以拿到香丸,并当面对他道谢。
“这岑舒砚到底是谁?”酆夙扬自问是知道一个岑家的,但这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岑家之人?而且,他与盛烟又是怎么认识的,看他这写信的口吻,很是熟稔啊。
想必,盛烟近来就是在忙着给岑舒砚做合香丸,今年他独创的雪心芙蕖盛烟丸,自己都还没有得着一颗半粒呢?却要送给劳什子太子妃……酆夙扬心中略有不满,抬手把这张纸给扔回了几案上。
二更时分,盛烟总算迈着疲乏的步子回来了。
杏儿和馨儿听见动静进得屋来,伺候他洗漱,这又是一刻钟过去了。等到盛烟插上了门闩,酆夙扬才掀开床幔,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夙!”盛烟惊讶地瞪着他,“你……你一直在这里面么?”
“是啊。”酆夙扬笑嘻嘻地晃晃脚,“你们外头三个人,居然都没发现我。”
“这床幔垂着……你用被子蒙着,又一动不动地屏住气,那确实是难于发现嘛。”盛烟把他往里面踹了踹,连接不断地打起瞌睡,“唉哟,真是困死我了。”
“那你不晓得早点回来么?”酆夙扬搂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见盛烟没有反感的意思,又翘着嘴角抱紧了几分,问:“你最近,忙什么呢啊?”
盛烟闭着眼,枕着他的另一直胳膊,轻声道:“忙着重做几颗雪心芙蕖啊,挺重要的,做次了可不行。”
“给谁做的?” 酆夙扬紧了紧手臂。
“就是……嗯,一个哥哥,哦不……朋友。”盛烟迷糊地想,舒砚哥哥在信里百般声明要与自己做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吧。
酆夙扬蹙眉更深,又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嗯,就是……在大花园,看花,然后……就撞见了。”盛烟咂巴咂巴嘴,觉得脑袋太重了,不行了他要睡了。
什么,在大花园认识的,还撞上了?!酆夙扬不自觉板起脸来,还跟着问“你们关系很好么,他经常写信给你么?”结果盛烟半天都没有回应。
抬起头往左侧一瞧,盛烟的呼吸绵长而平稳地睡着了,酆夙扬霎时郁卒。
翌日他故意把小司摁在怀里不让它动,让盛烟多睡了半个多时辰。临到杏儿馨儿来敲门,这才翻身起来,从窗户里闪了出去。
回到自己和胖酒鬼师父落脚的那个偏院,酆夙扬往蒲团上盘起腿来,调息了一个时辰,睁开眼叹了口气。
“哟,干什么啊叹气?你还有烦心事儿啊。”胖酒鬼师父抱着酒葫芦躺在草席上,对着他嘿嘿笑。
酆夙扬不解地问他:“师父,我昨晚觉得很烦闷。”
“因何烦闷啊?你这套剑法不是练的很顺么。”胖酒鬼还在计较自己最后一套剑法终于也被套出口的事,忿忿不平。
“我就是不知为何如此,才问你的啊。”这种奇怪的感觉从来没有有过,说是生气吧又算不上,就是心口发闷,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气门,有些像运行内功到一半怎么也过不去的感觉,特别的不痛快。
胖酒鬼仰起脸瞧了瞧,道:“我看你是精力太旺盛,去后山扎个猛子浸浸凉水就好了!”
“什么啊,馊主意。”酆夙扬白他一眼,抿着嘴巴自己冥思,半晌还是不解,这次换了个问题问:“师父,你说,一个人如果看见自己的好友与另一人交好,心里就觉得不舒坦,不想让他们在一起,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为什么?”
胖酒鬼一听来了劲头,从草席上坐起来,问他:“这人可是坏人啊?”
他从那封信就可看出岑舒砚文采斐然,谦谦有礼,还能得到盛烟的重视,应该不是坏人。于是便说:“不是坏人。”
胖酒鬼又问:“那他跟你有过节么,与你有仇么?”
我跟他八竿子打不着啊。酆夙扬道:“我与他并不认得,何来仇怨。”
“那他……是不是假心假意,不善待自己的朋友呢?或者说他品行不端,于人无益?”胖酒鬼边说,边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
酆夙扬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他对朋友当是极好的。而且,人也有优秀。”岑家的儿子不可能是草包。
“那就只有一个理由了。”胖酒鬼抹了抹嘴,腆着肚子,打了个酒嗝道:“吃醋了呗。”
酆夙扬愣住了神,问:“……啊?”
“太简单了,这个人不喜欢自己的好友与他人来往,心里不舒服,看见他们在一起就心里不痛快,那不就是喜欢上人家了嘛。”说着,胖酒鬼的眼珠滴溜溜对着他转。这小子,该不是情窦初开吧?
可他没与什么姑娘接触过啊,这些年见过的都是丫鬟婆子……胖酒鬼骤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该不是——
不好-_-|||不是吧……
喜欢?这就是……喜欢。酆夙扬其实隐约感觉到了自己对盛烟的萌动,然而,在此之前,他并未真的望这方面想,也就并不敢承认。
面沉如水地思虑了一会儿,酆夙扬并没有困扰太久。
对于他来说,既然明确了这种感觉是什么,那就好办了。不过他现在年纪还小,这种喜欢是否能持续很久,他也没有把握。
“那喜欢一个人,要不要说出口呢?”酆夙扬问。
胖酒鬼师父支吾着道:“这,这要看对方是不是也有意吧,不过……这事儿用不着着急。如果两情相悦,等年纪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哦,这样啊,那我不能听你的。别像你跟师叔那样……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成亲,啧啧,师叔真可怜,早知道应该劝她嫁人的。”酆夙扬撇撇嘴,“等你开口,师父这辈子都成不了亲,生不了孩子了。”
胖酒鬼师父立时被呛住了,喊道:“那你比你强,你师叔好歹是个大美女,你倒好……听我一句,你和……那是不成的。”
挑起眉头,酆夙扬负手而立,转头看他的眼,“师父,你别忘了……只要我认定了的事,没人能改变的了。现在我是不愿回去,可一旦我回去了,你以为四哥还能坐稳太子的位置吗?”
胖酒鬼讶然地一抬头,“你是说……”
酆夙扬扯动嘴角,道:“四哥那个致命的把柄,只有我一人知道。”
第四十八章
盛烟的雪心芙蕖若真正论起来,在制法上需得经过一年半载的准备,才可得到最佳合香。需得用去年半开时的芙蕖,一片片铺在银制的罐子里,间或铺上劈为了薄片的降真香,层层相间,然后将罐子密封起来,如此让芙蕖香气历经一年,自然地渗入香骨。
如此微妙缓慢地将花香与树脂香融合在一起,一年之后取出的降真香片能拥有更为微妙自然,绵长隽永的香气,清淡明净。
当初,盛烟并不以为此法真能得到香气这般渺然的降真香片,不过是秉着试一试的念头,大胆尝试了一把,不料这种天然渗透的合香更合他心意。与之前他们大部分人所惯用的蒸花法相比,此法可让花香自然而然地渗入香骨,虽说比不得猛火蒸出的香品在气味上更加鲜明浓郁,但就是这种淡然微妙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盛烟把这些降真香片取出之时,就觉得这般香气无法言说,不带有人工熏制过的痕迹,最接近天然,曼妙至极。
因此他坚持用了这批降真香片,制出了六品阶试上的雪心芙蕖。事实证明,闻多了猛火蒸出的香品,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种香气产生了迷恋。
香气袅袅绕绕,就像在心上系上了一条有若有无的绦丝,清风一起,就撩拨得目眩神迷。
翌日,这款合香丸之名就流传了出去,想必是岑舒砚人在军中却心系灵邺,一直派人打听着消息,得知了盛烟这香丸的名气。以至于当盛烟才回到龙府不久,他就命人送来了信,为太子妃谋求一盒十丸的雪心芙蕖。
还因为太子妃对芙蕖甚是喜爱,盛烟这款合香丸恰好迎合她喜好的缘故。
既如此,盛烟没有推拒的理由,便专心一致在霄香台忙了半月有余,将去年以芙蕖熏过的降真香剩余的几片,重新制成了十颗新的,在揉搓香丸的过程中特别添入了一点点木犀香露,如此一来,芙蕖香气里还能有丝丝缕缕木犀的香氛,出阁之前一直在家中种植木犀的太子妃必定会更加满意。
再来,使用金箔银箔把这十颗包裹起来,放进了一个黑檀的盒子里,外面用层层绸缎包裹着放进牛皮袋中。盛烟才唤来管家林叔,让他选一个办事妥当的小厮,快马加鞭,直接送去了岑家。
这也是岑舒砚在信中再三嘱咐过的。
他身在军中,若香品还在他手中周折,再送抵太子妃手中会耽搁半月多,还不如直接送到岑府,通过他家的渠道顺利送入宫中。但岑舒砚看都不看这些香丸一眼,可见对盛烟何等信赖,丝毫不担心他会出什么纰漏。
是此,盛烟才格外谨慎,先问过了大哥龙碧飞,宫中妃子焚香有何与民间不同的讲究,又把自己的制法审视了几遍,确认各种香料不会有任何不利于太子妃的成分,才敢动手。做好之后,在黑檀盒子也是花了不少银子,并且从二哥龙碧升那里求得了金箔和银箔,才完成了一切工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