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凭什么?”
梁峰朝潘振英看了一眼,后者抓住韩路的头发,手指掐着他的伤口。韩路很不争气地一声惨叫。“拿他换。”梁峰说。
“想得美。”林希言斩钉截铁。
韩路哼哼着倒吸气:“换不了,换不了……他没良心的。”
林希言:“知道就好,我热衷大义灭亲,你就算是我媳妇,这么大的案子我也不换。”
“当你媳妇倒了霉了,你一辈子练童子功练死算啦。”韩路缓过劲来,“不对啊,你都不换了你跟他还有什么好谈?”
“我们决斗。”
“什么?”
梁峰也意外地看着他,林希言重复了一遍:“我们决斗,我赢了,你们束手就缚。你赢了,要杀要剐随便。就二十分钟,二十分钟结束。”
梁峰似乎在考虑,这个提议非常有诱惑力,只要离开这,替罪羊多得很,他有的是办法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林希言继续看着自己没有手表的手腕:“只剩十九分钟了。”
“十分钟。”梁峰阴鸷地盯着他,“十分钟就能结束,用枪吗?”
“行。”
韩路傻眼地看着林希言从身上摸出两支枪,一支是梁峰打空的枪,还有一支是潘振英的。他从潘振英的弹夹里数了两颗子弹塞进空枪,接着甩手扔给梁峰。
“疯啦。”韩路低声说,“真是个疯子。”
“不出这屋子,打死算完。”
“可以。”
“王八蛋,你滚远点,子弹不长眼的。”
“振英带他上楼,十分钟后下来。”
潘振英对梁峰的话笃信不疑,即使在丧了弟弟之后也没丝毫难受犹豫,让林希言感叹做坏事做到这么心无旁骛一心一意也算个人物。潘振英掐着韩路往楼上走,韩路好像对这场决斗好奇得很,拖拖拉拉不配合。林希言骂:“给我滚上去,不叫你别他妈下来给老子添乱。”
梁峰:“你们俩感情挺好,警察和小偷能混成这样不容易。”
“活着也不容易。”
“没错。”
“金丽丽是你杀的吧。”
“十八分钟了。”
“打完再说。”
“行。”
韩路在楼梯上喊:“你们拍电影呐,姓林的你脑壳淋坏了,跟他决斗你有胜算吗?你还给他枪!”
“你闭嘴!”
“砰”一声,梁峰朝林希言打了一枪,火花四溅在门框上,韩路看见一个并不矫健的身影惊险万状地在门边上躲闪一下就消失不见。他被潘振英拽着上了楼,看不到接下去的战况。
“潘爷潘爷,你别拽着我,疼啊。”韩路说,“我们在这看看。”
“看什么?”
“看看他们决斗,你不想看吗?”
说不想是假的,但潘振英还没到这种跟韩路其乐融融嗑瓜子看好戏的地步,用力一拽他头发就往楼上走,到了楼梯口把他往栏杆上一推,解了楼梯上钩帏幔的绳子就地把他绑了。韩路见他转身往楼下走,忽然大叫:“赖皮啊!”
潘振英看他一眼:“谁他妈跟你们玩游戏。”
韩路又叫又嚷:“林队,他们赖皮!两个打你一个,你有什么损招别藏着啦!”
潘振英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楼下又传来一声枪响。韩路愤愤不平地抬起头时,潘振英早已人影不见。楼下林希言连滚带爬地躲过了梁峰的枪击,韩路的大呼小叫又让他在心里骂了一遍。这样的决斗并不公平,林希言早已浑身是伤,体力和精力都不如梁峰,甚至连这第一次的躲避也完全出于侥幸,他赌梁峰的顾忌,赌他的狠,赌他有恃无恐的心理。梁峰开了一枪之后再没有随意开枪,第一发子弹是宣战和示威,第二发子弹才是决胜负。梁峰认为自己稳操胜券,想不通林希言为什么提出决斗这样愚蠢的要求。
他躲进阴影中,天黑了,是个定生死的好时间。梁峰小心翼翼地往门边走,他和林希言交过手,知道那不过是个会徒手抓贼的小警察,枪战不是他的看家本事。梁峰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亡命之徒,亡命是没有退路的意思,他总会给自己留下几条路。别墅很黑,没有灯,这里是阴间。没人住的地方不需要光亮。梁峰没听到脚步声和移动声,这些迹象表明林希言没有进行转移,可能仍然躲在刚才消失的门背后。他的眼角瞥见潘振英站在楼梯上,似乎想下楼来,于是他朝这个算得上兄弟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下来。潘振英立刻站住了,韩路如球场观众席上加油助威式的“臭不要脸”“耍赖”之流的叫喊让他糟心,他看了梁峰一眼,转身回到了楼上。梁峰听到一下清脆的耳光声,怪腔怪调的助威终于停了,紧接着又传来啊啊的怪叫,韩路贱兮兮的声音说:“潘爷潘爷,你别色迷迷地看我,真受不了。”
梁峰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被噎住,怎么会栽在这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小痞子手上。他愤愤不平地上前一脚踢开虚掩的房门,门背后没有人,一条狭窄的小通道朝着黑暗中伸展。对于这栋别墅,梁峰也没有多少熟悉感,这里是作为一个幽闭鬼魂的场所,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阴曹地府,让死人在其中丧魂失魄无法解脱,并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条通道,一瞬间有些疑惑。这条通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又通向哪里?
他略一晃神,很快发现从如此狭窄的通道进去并非明智之举,林希言打算和他捉迷藏吗?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他有足够的理由拖延时间,打这个主意拖住他们不杀韩路——他用江湖草莽式的激将法赢得一次赌博的机会。梁峰想了想,悄无声息地跨进了黑暗中,然后随手把门关了起来。现在他们都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梁峰熟练地控制呼吸,如果有镜子,有光,他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这片黑暗里,他不再是梁峰。
他是杀人的胡风。
第七十一章
胡风在黑暗中摸索。
摸索这个词并不恰当,确切地说他只是在行走。行走不是一项技能,而是一种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但在黑暗中行走则不是。黑暗使人失去一项本能——视觉,于是在黑暗中行走就变成了一种需要学习和适应的技能。
胡风并没有摸索,没有像大多数人处于黑暗中那样跌跌撞撞畏畏缩缩,他走得非常自然,脚步很轻,像一只猫,一只豹,一只任何品种擅长暗夜狩猎的猫科动物。他知道自己的猎物将会从哪里出来,有时甚至愿意露出一些破绽,出卖自己的一部分以换取最终胜利。
他故意走出一两下不小心会暴露的脚步声。林希言至少有两发子弹,也可能更多。胡风对他的人品不信任,这个披着警察外皮的家伙未必会正人君子地将子弹平均分配。不过这不是他在意的重点,现在他需要引诱一个不太擅长用枪的人开枪射击,消耗子弹、暴露目标,一举两得。他要的最好结果不是定生死,是活捉对手,不管警方会不会在二十分钟后赶到,他们都有足够时间全身而退,找一个没人打扰的安静场所慢慢解决难题。胡风打着如意算盘,然而并不是每一个算盘都能如意,他走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忽然发现前面再也没有路。这竟是条死路,并且已经到尽头,精明如胡风也不禁有些讶然,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一条没有去向的通道在这幢熟悉而陌生的别墅里。如此不合常理,一扇门背后的通道必然应该通向一个空间,储藏室不会这么窄小,换衣间不会这么狭长,这里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侧身通过。胡风惊疑不定地开始摸索四面的墙,这次他确实在摸索,用他的手,手指,甚至用肩膀和膝盖。但无论如何试探抚摸,这仍然是一条死路,而且绝不可能藏下一个活人。胡风狐疑地想,难道看走了眼,林希言并没有因为他突然而发的一枪躲进这扇门背后?尽管不愿质疑自己的判断,但事实摆在眼前,他最后推了一下尽头处的墙壁,确定不存在暗门和隐藏通道,然后毅然转身从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走了一段之后,胡风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他是个对环境和时间有概念的人,不会因为过于紧张失去判断。这段路比来时短了很多,好像通道变成了一个隔层,胡风吃惊地用整个手掌推着四面墙,发现自己被困在这个狭窄闷气的地方。他只用一条手臂就把前后左右碰了个遍。这绝不是刚才进来的地方。对于这件怪事,胡风先是惊讶,随后变成愤怒。他开始用脚猛踢四壁,像一只受困发狂的野兽。
“姓林的,你他妈给老子滚出来。”
四面只有回音,冰冷的墙壁好像在捉弄他。他试图找出一条出路,但这个空间完全像个四方罐头密不透风。短短几分钟内,胡风做了各种尝试,但他很快绝望了,窒息一样的绝望,并且没过多久便开始汗流浃背。他努力镇定,这时要再说他冷静沉着,杀人如麻,谁都不会相信。他成了一个胆小怕死的普通人,在这个骨灰盒一样密封狭窄的地方,胡风第一次感到恐惧。莫名的恐惧中,他忽然闻到一股不该有的味道。胡风鼻翼翕动,寻找这股怪味的来路,黑暗中所能做的只有猜测和想象。这股味道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缓慢有节奏的声音——啪嗒啪嗒,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胡风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大口呼吸,发出的声音如同陈旧破损的风箱,这是以前作为杀手的他绝不会犯的错误,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眼前发生的事完全超出常理,这样一个巧妙恶毒因地制宜的陷阱,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临时布置出来。他感到左腿一沉,似乎有一双手抱住他的脚踝。胡风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触感全身扫过一阵战栗,并不能单纯地称之为害怕和恐惧,更像一种自然的生理反应。紧接着这双手开始慢慢往上爬,轻得没有重量,好像除了一双手再没有别的。啪嗒啪嗒的声音还在继续,随着诡异的手逐渐升高,发出的响声也更加响亮。胡风屏住呼吸,思考了几秒钟,他朝着一个方向举枪,几乎没有犹豫就扣下扳机。最后一发子弹,巨响,唯一的子弹,但不是唯一自保的武器,为了生存,人类可以把自身变成杀人机器。射击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小空间的四面八方,确实如他所料,他被关在一个四方的密室里,为了这一次稍纵即逝的打量四周的机会,胡风飞快地转动眼珠,可是没找到门。这里没有门,只有凹凸不平的墙壁,冰冷的水泥,火光下一张惨白的脸。
胡风的血液在那一刻冻结了,似乎世上什么可怕的场面都不如那张惨白的脸来得惊心动魄。那种白色不像任何一种有生气的东西,惨白的脸上一对死灰的眼睛正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程度尽力睁开着,眼角迸裂两道鲜红的裂缝。火光消失,脸也随之消失,但这张脸的影像却一直留在胡风的视网膜中久久不褪,即使合上眼睛,也无法将它驱散抹去。
他认得这张脸,死人的脸,属于一个早就死去的女人。
“丽丽……”胡风十分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好像这样就能使干燥的喉咙湿润一些,也使得接下去的话能够听起来不那么胆怯。
一只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膝盖往上爬,滑腻腻的一只手,还有一只。
手和身体像一条蛇,胡风伸手抓了一把,摸到一簇湿滑的头发,泥浆在他的指缝间来回挤压,被挤出去的一部分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他感觉到那张惨白的脸已经凑到自己的脸颊边,一股水塘底部的淤泥味冲进鼻腔。
“丽丽。”胡风重复一遍,但是除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啪嗒声,再没有别的回应。湿漉漉的身体没有骨头似的缠上了他,与他融合,将他包裹。当胡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全身都是泥泞,他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推四面墙,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在短短的几十秒内,空间又缩小了,他被挤在中间无法动弹。一双冰冷的嘴唇碰到他脸上的刀疤,胡风感到湿滑的舌头轻轻舔了他一下。紧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咯咯。不是笑声,他胸口一疼,那是肋骨发出的声音,他的身躯被挤成一团。
胡风惨叫了一声,大量淤泥从他张开的嘴涌进去,他的口鼻都不能再呼吸,喉咙中发出嗬嗬声响,最后他听到最重要的那根骨头断裂的声音。死一样寂静。
潘振英听到第二声枪响时,已经身在楼下的走道边。他希望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成为梁峰的帮手,他和梁峰不同,不会在任何情况下认可所谓的公平对决,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过时且老旧,而且饱含不确定因素。他并非不喜欢赌博,而是不喜欢孤注一掷的赌博,和梁峰相较,他是个更十足的生意人,不愿意做没把握的赔本买卖。当他下楼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和梁峰联手尽快收拾掉林希言这个多管闲事的警察,但迎接他的是一声惨叫和一个黑漆漆的枪口。林希言站在门边看着他,手上拿着一卷白布,看起来很像窗帘。他神色凝重,目不斜视,看得潘振英心中有些打鼓,他终于发现情况已经坏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
“林队,下面怎么回事?”韩路在楼梯上吵着,凝重的气氛一下就被冲淡。林希言没好气地说:“没什么,等警车。”
“你赢了胡风?”韩路要不是被绑着一定早就下来看热闹。林希言拿枪顶着潘振英,吃一堑长一智,这时不敢大意,示意他自己先把双脚绑了,自己再过去把他背了双手捆紧。
“峰哥呢?”潘振英不死心地问。
“死了。”
“胡说,他怎么会死在你这种人手里。”
“我这种人是什么人?”林希言瞪着他,“我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死在我手里亏了他吗?老实点别这么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听他这么说,韩路总算相信是他赢了,松了口气后开始嚷着救命。林希言气哼哼地上楼把他解开,韩路摸着手腕捂着肩膀:“怎么赢的,我低看你了,还以为你必死无疑。”
林希言满脸疲倦地在楼梯上坐下,与其说疲倦不如说厌倦,抓起身边的窗帘擦了擦脸。脸上的血早已经凝固,一时难以擦去。
韩路不识趣地凑过来,尽管一样伤痕累累,一条小命去了半条,但精神着实不错,抓了一把白窗帘在手里看着。
“你裹着这东西干什么?”
林希言:“装神弄鬼。”
“他吓死的?”
“他这样的人能被吓死吗?”
“那怎么?”
“不知道,本来想吓唬他趁机取胜,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林希言看他一眼,伸手指指楼下门外的走道:“自己去看,老子累死了,坐会儿。”
韩路疑神疑鬼扶着墙下楼,半夜三更,这栋鬼气森森的屋子还是让他有点心悸。韩路走到门边,门背后是个普通的储物间,因为从未有人居住所以是空的。梁峰的尸体就在里面,韩路看了一眼立刻逃回来,站在楼梯下不停干呕。他实在吐不出什么东西,但那一声声呕吐表示里面的景象有多惨。
“你吐够了没有?怀孕了?”林希言瞥他一眼。
韩路擦擦嘴角,喘口气:“真惨,怎么死成这样?”
潘振英看看他们,忽然又问:“峰哥呢?”
韩路指指门里:“劝你别看,一米八几的人成一团烂肉了。”
“胡说八道。”潘振英的声音带着愤怒,完全不信韩路的鬼话。韩路被他大喝一声后,不由自主地在这个阴森诡秘的地方打了个见鬼的冷战,忽然一转身朝林希言坐着的地方跑去,十分不要脸地蹭着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