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浪子’也是郑天宇搞出来的吗?为了复仇?”我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开弯管,决定还是先把这东西从青木身上弄下来再说。
“怎么可能,像师公那么温和的人,一辈子恐怕都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商牧攸软软地轻笑起来。
“温和?”我又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半抬起脸来望向远处那些闪动着寒光的怪异利器,“也许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但却有一双绝不温和的手。那些东西上面染的血,只怕要比任何一个勐塔战士手中的钢刀更多。”
“那又如何?”商牧攸眼中再度闪起了嘲讽的光芒,“人总要想办法活着。”
制造出这样的武器只是为了活着吗?
也许商牧攸的意思是说,郑天宇的敌人过于强大,因此为了能够活下去,他也必须想方设法地拥有自己的力量。如果只是那些近似于自行炮之类的东西,虽然未必赞同,我倒也还能够理解,可是现在青木身上的这些又算什么?在我眼中,这是最无理性的疯狂,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引发一场十米半径的爆炸,其作用除了刺杀和骚乱并无更大的意义。而代价,却是无法避免的死亡,伤害,以及恐惧。
以直接牺牲无辜者或无知者生命为代价的力量?
用一个无辜者的血肉去杀死十数、数十甚至更多的无辜者,能够表达出任何力量吗?
这根本不同于战士的牺牲。士兵上战场,会受伤也会死亡,但他们是有意识的。他们知道可能的结果,不论是为了糊口也好,还是把它当作是为之献身的职业也罢,在接到命令迈出脚步的时候,他们的决定是自主的。他们杀敌,又或被敌人杀死,没有人能说他们是无辜的,因为他们是士兵,杀人与被杀,这是他们的责任和义务。
但青木是无辜的,因为身上被绑负了致命的武器就必须承担不应该由自己来承担的死亡,如此无辜的青木,难道只是因为别人轻轻一句 “我需要活着”就应该被这样牺牲了吗?确实,表面看来,牺牲青木的人是浪三,可是如果那个“温和”的郑天宇没有留下这种东西,没有去追求那些所谓的力量,这一切就不可能如此发生。相对于那些亲手操控武器的人,始作俑者更不可原谅!
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人命也许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挣扎地要活下去,为了这种挣扎,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杀死别人。
好像只有杀死更多的人,他们才能争夺到更多的空气和水,才能继续这样地活下去。
也许索斯岚说的对,这样的世界实在不值得去怜悯。
不想再在这些问题上更多纠缠,我无奈地对自己摇摇头,淡淡叹息一声,双手沿着青木的腰带向后摸索过去,寻找着能把这东西从少年身上解下的扣锁。青木吸了口气,身体明显有些僵硬,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地终于开始感到害怕了,脸涨得通红,眼睛又闭得死死的,牙齿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别弄了,解不开的!”商牧攸突然挣扎着撑起身来,颤抖地按住了我的一只手,“我听师公说过,这东西只要挂上了身就和戴着它的人合为一体了,若是戴着它的人断了气,这东西就会爆炸。被解下来也一样,弄断了也一样,一旦戴上了就不能离身。没用的,李严,这次我们都要死了!”
“我没有把性命拱手送人的习惯。”我飞快地甩开他的手,注意力重新回到手中,一面告诫自己要冷静,一面放弃寻找锁扣,开始搜索青木的全身。
竟然与携带者的生命体征有关,最大的可能就是脉搏了,而脉搏在腰部是不可能被探测到的。如果商牧攸的话属实,要么在颈部或耳垂,要么在胸口,要么在腕部,一定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探取到脉搏的振动。找到这个东西,也许就能找到破解的方法,虽然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在还有希望的时候,总不能就这么轻易放弃。
看到我的动作,商牧攸愣了一下,那只手很快就更用力地抓了上来,眼睛里的光芒变得有些狂乱:“李严,你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吗?停下来!不要再试了!不过就是一死啊,那就大家一起死吧!告诉我,你会陪着我的,对吗?这次你还是会陪着我的,对吗?”
“殿下,你就那么想死吗?”我深皱着眉,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有些不耐地问。
“是又怎么样?回答我!李严!你会陪着我,对不对?”商牧攸几乎疯了一样的尖叫起来,细瘦的腕骨在我手拼命地挣动着,全身的骨骼都好像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这一次,我不会了……”我松开手,退后一步,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疯狂。
“那就滚!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绝望而尖锐的嗓音几乎能够刺破耳膜。
我看见商牧攸哭了,似乎无穷无尽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滚落,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散乱的衣襟已经从浅灰色变成了污浊的褐色。那双细小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闪动着什么让我看不透的光芒,在空洞的绝望背后,有什么东西如无规则的电弧般在蛇形跃动着,透露出一种妖异的美丽,像雷雨中的闪电一样,一瞬即逝,后面隐隐的是沉闷悠远的雷声。这时候的他,像极了在地下河边想要逼我杀他的那个小趸,颤抖的,崩溃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那时的他也是这么瘫坐在地下望着我,满眼的泪,满脸的血……
“不会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不会再去搂住那个瘦弱的肩膀,不会再为挽救他的性命而费尽心机,不会再为那些满是谎言的泪水而心软,也不会再陪着他一起赴死。不是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在意的情人,也不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能接受他超越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关系的感情,而是因为,那些,都不值得。曾经有过的那些怜惜和不愤都不值得,为了这个人不值得,为了这个残酷的世界更不值得,所以,这次是真的不会了。
我捏住了拳头,又向后退了一步,退向索斯岚所在的方向,开始计算爆炸时可能的逃跑路线。一旦发生那么剧烈的爆炸,人的第一反应多是呆滞,而且强光和爆炸产生的烟尘将是最好的目障。在浪三那些人回过神来操作那种武器大范围射击之前,我想我将可能拥有几秒钟的时候,而这几秒有时就是生死一线的分界。有了这几秒钟,我可以冲到树上解放索斯岚,然后尽可能逃出爆炸的范围。我不能容忍索斯岚因为我的不忍和不值得而遭受任何伤害,哪怕就是我死,我也要把他安全地送出去。
商牧攸还在疯狂地哭叫着,眼神却渐渐变冷,而我还在默默后退。
我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看着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却都不再试图阻止这种距离的发生。青木站在那里,再也忍不住,闭着眼睛就无助地哭了起来:“我不要死,殿下,青木不要死啊……”
退到第四步的时候,一支强劲的弩飞射过来,插在我脚边的冻土里。
浪三从藏身的巨型武器后面走了出来,紧紧盯着我,阴冷地抬高了手。
随着他的手势,机栝声传来,自行炮的金属管都转向了我,那些人的注意力也随之都转向了我。青木是个普通人,商牧攸重伤,而我此刻显然是三个人中最有威胁的人物,也难怪会特别吸引浪三的注意。我知道浪三那个手势的意思,如果我再后退半步,或是再不想办法破解青木身上的那些东西,那台雷霆般的杀人机器就要朝我喷射出密集到无处可避的死亡金属了。
我的目光对上了浪三的目光,眼中的杀气再无半点掩饰地流泻在外。
这里是树林,不是空地。借着树木的遮挡,只要我拼上受点伤,未必就杀不了他。
那个男人立即像是感觉到了危险的野兽一样,眯了眯眼睛,露出了极端戒备的神情。
就在这时,商牧攸突然猛地喷出一大口血来,然后从地上闪电般弹起,一把抓住了青木的胳膊,两个少年人的人影一先一后地朝着浪三那边飞速冲去!商牧攸的动作太快,一如他的刀法那样灵动而诡异,眼力略差的人大概只能看到他衣角的灰色残影,还有被他拖在身后还在抽泣着的青木。
那个少年像是吓呆了般地停止了哭喊,踉跄两步,几乎跌倒。商牧攸也没有回头扶他,只是横拖着他的身体径直向前猛冲。
突变乍生的时候,我和浪三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两个人。
“小趸!你疯了!”我对着少年的背影大吼一声。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几乎同时,浪三也死命地喊叫起来,眼看着一瞬间就已经冲入距离自己十五米之内的商牧攸,那张狠毒的脸上第一次有了恐惧之色。
带来了“神雷火链”的人,当然知道在这个距离下,谁都可以死,惟独青木不能死。
那些武器的密集度太高,覆盖范围太大,在这时反而成了最大的缺点。谁也不能保证射出的劲弩能精确地只打击到我和商牧攸,尤其是在这种目标还在飞速移动的情况下。无论刀或者箭,任何能够夺取人性命的东西,只要加诸在已经靠得很近的青木身上,那就等于是自杀。
但还是有不少箭射了出来。人对死亡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命令的遵从,甚至求生的理智。虽然还没有人敢临阵逃跑,但失控人也不在少数,不过箭一出手,人们的脸色就更加青了几分。过于依赖利器的人,一旦发现利器失去了应有的效用,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倚仗般慌乱起来。
商牧攸没有躲闪,也没有格挡,甚至连前进的路线都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直线地以最快地速度继续向浪三不要命地冲去。
“射管抬高!射管抬高!”浪三当机立断地改变了指令。
机栝的声音急速响起,武器的射管开始抬高。
挡开零星射来的劲弩,咬牙最后看了那个孩子一眼,我退了。
这时候,一支箭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膀,接着是第二支……
起步的时候,两点乌光从我指间挥出,一先一后地急掠向正朝着商牧攸和青木反冲过去的浪三。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蹿上树,刺一般的针叶不断地抽打在我的脸上身上,透过单薄的衣料扎到了皮肤上,带着微痛的感觉,一会儿就麻木了,眼里只觉得一阵酸涩。
抱起索斯岚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
没有时间让他恢复,甚至没有时间去查看他是不是已经醒来,我只是用我最快的速度掠过去抄起他,然后像甩麻袋那样的把他甩到肩上,看都没有看一眼就继续往前冲去,脚下一刻不停地逃窜。人体从昏迷和麻痹中恢复到正常状态是需要时间的,即使强悍如索斯岚也一样。虽然带着他会让我速度减慢,但总比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他要快。
这个时候,每一秒钟都不能浪费,每一秒钟都意味着生与死的差别。我没有再回头去看一眼,谁也不知道背后被逐渐抛远的那个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视线里有层层迭迭的树影在晃动,细小的枝条根本就不会去顾及,就连前面出现了手臂粗细的横干,我也没有任何回避地冲上去,直接用身体把它撞断。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我没有回头,身子微一趔趄,就更快地向前冲去。
背后有热浪裹挟着被炸成碎块的冻土和木屑席卷而来,像是一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紧追不舍地向我扑来,硝烟和灰尘瞬间充满口鼻,呛人的气味叫人窒息。我躬起身子,把肩上的人横抱在怀里,飞快地扯下一块衣襟蒙在他脸上,屏住呼吸继续飞奔。
天知道郑天宇的炸弹里还有什么,也许就连这爆炸所造成的烟尘也是致命的,所以在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跑!
跑!!
跑!!!
我无暇去计算这一口气憋了多有久,也没有去计算自己跑出来多远。当肺叶被憋得生痛,眼前开始有些发黑,两条手臂重得像灌了铁水一样的时候,我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背重重地靠到了一边的树干上。只喘了小半口气,一股腥甜的味道就从喉管里直冲了上来,我还来不及把索斯岚放下,扭过头就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怀里的人从我僵硬的手臂中滚落下去,在着地之前利落地一翻身,站了起来。
也许他早就醒了,只是我没注意。
我扶着树干,低头看着一地的污迹。
粘乎乎的液体翻着气泡,除了食物的残渣以外,红的是血丝,黄的是胃液。
伸手擦了擦嘴角,觉得嘴角边像是糊上了一层泥一样,手背上也是,厚厚的一层泥浆。现在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衬衫撕破了一大块,参差的布料和零散的线头半挂在胸前,露出了下面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躯体。满头满脸的泥灰,还夹着半融未融的雪粉,在身上到处都挂下一道道的泥汤。
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游弋,我知道那是索斯岚在发怒。
“好玩吗,将军?”一字一顿,冻土一样冷硬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你知道吗,索斯岚,当年在帝国的时候,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嘴里老是叫着‘战略撤退’、‘保存实力’,一遇到恶战便丢下同袍掉头就跑的贵族军。你知道我肩膀上最后的那颗星是怎么来的吗?那是我放弃了自己亲手带出来的部下换来的,换了整整一个舰队的贵族军。去七连星的时候,我没有带一兵一卒的嫡系过去,连座舰都是临时安排的。不然的话,我们之间说不定会有一场恶仗可打。”依旧低着头,我喘着气笑了起来。然后,眼眶里就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砸到了地上的污水中。
“我只知道你的恋童癖又发作了。”索斯岚冷冷地说,“这次的这个小子算什么?又一个‘儿子’?你还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啊,我的将军,慈爱到会哭哭啼啼地陪他们去死。”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刚转过脸来就挨了狠狠的一个耳光。
我没有躲,只是闭了闭眼,半边侧脸都热辣辣的痛。
索斯岚就站在我面前,蒙在口鼻上的破布已经扯了下来,被他捏在手里,另一只手缓缓在半空中收了回去。他同样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连头发都显得又黑又黄,只有脸上刚才被蒙住了的那一块还看得出平日的白皙。
“醒了没有?”他眯着眼睛,冷冷地盯着我。
我看着他,没有出声。
那只手掌又挥了过来,被我伸手在近在眼前的地方截住。
“想打架?”索斯岚挑起眉尖,嘴角边绷出了尖刻的刀纹,“就你现在这样?”
我抓着他的手问:“郑天宇是什么人?”
“怎么问我?”索斯岚沉默了一下,皱了皱眉。
“别说你不知道,你来这儿之前应该早把这些都摸清了。塔里忽台手里有显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药物,郑星海的医术更是超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而且还自称是塔里忽台的妹妹,他们跟郑天宇是什么关系?”我直视着索斯岚的眼睛,手上也越加用力,“这个‘浪子’是怎么回事?郑天宇又为什么要制造这些武器?”
“哦?怎么,想要给那个小子报仇?”索斯岚猛地挣回了手,冷笑起来。
“反正回不去,也死不了。”我淡淡地说,“找点事做,也不至于太无聊。”
“你怎么知道这次他不是又在骗你?别忘了,那些人本来就都是他的手下,要做一场戏并不难。你不是喜欢读历史吗?苦肉计应该听说过吧。你自己也说过,他已经摸透了你的脾气,商牧攸最擅长的就是这个。”索斯岚满脸讥诮地看着我。
“你早就醒了?那为什么不走?”
“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