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中毒吗?也许吧。塔里忽台要除掉黑沙王女的未来夫婿是真的,卫齐风要用你的死来换取商思渔的安全也是真的,所以伏击是真的,刀伤也是真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至于在这场骗局中被蒙蔽了那么久。至于毒,却有些难说了。毕竟,牧攸殿下,‘离津’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毒药,除了传闻和你的说法以外,似乎并没有人真的亲眼看到过哪。”我平静地看着他。
“不是的,拔都拓见过,他的弟弟当年……”少年失声反驳。
“怎么,不是说已经不记得拔都拓是谁了吗?失去的记忆难道会就这样突然恢复吗?”我目光幽深的越过了少年人的身影,望着他身后布景般清淡的杂林萋草,淡淡地问。
“啊,那是,那是醒来以后听那些人说的……”少年后退一步,咬着唇想要解释。
我摇了摇头,半是苦涩半是自嘲地牵动了嘴角:“殿下,你不觉得这么说太过牵强无力了吗?还有,如果真的有人在伏击你的同时还下了这样无解的剧毒,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可能的‘指使者’,包括商思渔,包括卫齐风,甚至包括塔里忽台,都没有一个人可以确定自己是否已经得手。卫齐风和塔里忽台甚至还在计划第二次刺杀。卫齐风当时已经受了重伤,而塔里忽台更是在白沙战争最紧要的关头,既然明知你已身中剧毒,对他们来说,最明智的选择不是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吗?九天而已,时间并不长,他们完全等得起,也应该等。”
“这些都是商思渔说的?还是塔里忽台说的?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诋毁我的话,所以你要这样对待我?你能证明这些就不是恶意中伤吗?你不能!李严,你宁愿相信那些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少年抹着泪,突然冷笑起来。
“我是会轻易听信流言的人吗,殿下?其实,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明了。因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打断了少年的话,“我带回来的药根本就不是那种含有毒素的‘忘渡’,所以,当你睁开眼睛来说自己丢失了记忆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不存在信与不信的问题了。不如直说吧,不必再用谎言来侮辱我的智力了,牧攸殿下,你究竟想要什么?”
商牧攸的脸上顷刻间划过了惊讶,惶恐,失望,慌乱,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惨痛。
“你!你设计我!你竟然设计我?”少年嘴里发出了一声崩溃般的尖叫,身子摇晃了两下,猛的吐出一口血来,脸色灰败地蜷着身体蹲到了地上。
眼前淅淅沥沥的血色让我几乎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搀扶,可林间的风在这时吹拂过我的额头,夹杂着霜雪气息的凉意让我重新冷静下来,终于还是没有动,只是环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少年的手紧紧地压在胸腹部,上身几乎没有一点缝隙地贴到了大腿面上,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由内而外爆发出来的痛苦,一个劲的颤抖,满头麦色的长发垂落到地上,被风吹得毫无规律的四下飘散起来,像是抖开了一层纱,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我只是想要你留下。”蹲在地上的少年低声发出猫一样的呜咽。
“用出动‘浪子’的大批高手,颠覆整个白沙局势这样的方法来让我留下,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尊贵的世子殿下。”我皱起眉,语气中露出了几分讥讽。
“卫齐风竟然连这都告诉了你!你,你还知道些什么?”不出所料,少年的脊背立刻就僵了起来,头垂得更低。
不再否认,是因为再也无从否认了吧。
听到这样的反问,我没有再出声,单手支着额头,遮住了一脸的疲惫。
卫齐风当然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我,我跟他根本就没有面对面地说过话。只不过,在我看到他被逼用出那种奇异的刀法时就知道,小趸和他其实师出同门。那样的刀,那样的诡动,那样的使力方法,就算招式看起来很不同,但在技巧的灵魂上是相似的。可我不会解释,因为毫无意义。
是啊,还能说什么哪?
难道要从头跟他说,其实从他当初一到也速人的营地就打算杀我灭口时起,我就猜到他在也速部里必然还有同谋。虽然没有与人特别接触,更没有什么交接,但他前往也速部的任务,在那个时候肯定就已经完成了,所以才会不惮除掉我这个顶着世子名头的替死鬼。
我早就知道,既然他冒险送去的东西是腰带上暗藏的毒药,而这条宝带,不论从本身的价值还是佩戴者的身份而言,都不是随便一个部众就能轻易接触到的,那么有机会使用这些毒药的人,在整个也速部里通共也就那么几个。在也速部的领袖人物中,列都和拔都拓应该都是那种喜欢以武力服众的人,但那位温柔如水的清娴夫人却早有这方面的前科,所以谁会是商牧攸的同谋,也就不必费多少猜想了。
我一直在猜测的,不过是这枚毒药究竟是为谁而准备的。
“背信弃义”这四个字,曾经被列都用到了南稷人身上,显然靖宁王和也速部之间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水火不容,相反的,他们其实更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盟友,为了各自的利益而苟合,一起谋划挑动了这一场白沙战争,这样的事例在宇宙历史中数不胜数。不然的话,南稷人和也速人的行动不会配合得那么默契,在时间上也巧合得几乎天衣无缝。列都更不会在预备好要开战的前一夜还那么兴致勃勃地在野地里四处闲逛,之所以会出现在当时商牧攸遣走“飞云”的那个山谷中,十之八九是有过某种约定,在那个时候那个地点会有人带着某种信物出现之类的约定。
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保护的靖宁王世子在开战前夕被混入也速妇孺队伍一同撤离,除了我当时身有重伤的缘故以外,恐怕也因为商牧攸的身份在也速人眼中其实更接近于质子,只是作为一种盟约和诚意的象征,就像商思渔之于塔里忽台那样。
直到得知拔都拓被卫齐风和塔里忽台以外的第三方围困,我才终于能够确定这个连环计的目标。总是能够迅速准确地找到也速小鬼藏身之所的敌人,岂会缺乏将他们一网打净的实力。围困却又不尽力攻击的目的,显然不是要消灭拔都拓,而是变相的在保护他,保护他不搅入纷乱的战局中去,等到某些预定的事情发生以后,才好让他顺利地接掌也速部乃至整个白沙的实力和权力。
所以,不论也速部与脱脱部的最终战况如何,列都必死!
因为他若还活着,拔都拓怎么也走不到那一步。
而在另一方面,商思渔和卫齐风会出现在塔里忽台那里也绝非偶然,或是只关乎情爱。跟商牧攸一样,商思渔身上也同样带着推动这个棋局的使命。即使他言辞不便,但仅凭他对塔里忽台的恋慕,就足以让他用尽方法向塔里忽台透露也速人的战略和动向了。我始终承认这个操局的人是个高手,在这盘以整个北方大漠为棋盘的对局中,甚至连每个棋子的性格和弱点都已经被盘算了进去,缜密得让人觉得可怕。这个人,不是我眼前的这个少年,不管他是叫做小趸,还是应该被尊称为殿下的商牧攸。他还没有这份老练和城府,也远远没有能够看到这么远的眼光。
不可否认,这场表面上由列都挑起的白沙战争,其实也是塔里忽台一直在希求的契机,一个能让他反出脱脱部从而获得更大势力的契机。所以,哪怕明知可能只是个无法兑现的诱饵,他还是利用格尔特山谷的一把大火烧掉了后营的大半家当,更在暗中派出了奔袭主战场的兵力,只留下一座半敞着的空营。在各方势力的纠缠和对抗中,靖宁王也许打的是驱狼吞虎的主意,列都是希望以奇制胜,而塔里忽台也未必就没有渔翁得利的谋算。最终是谁得手,谁获得的利益最大,不到兵锋尽退、大战终场时,怕是谁都不会知道。
但是只要白沙乱了,黑沙乱了,南稷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吃亏的。
塔里忽台算错一着的地方,似乎就在那半座空营上。
不过,他是真的中了计,还是将计就计?
也许是大意错手,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太过复杂的后局,可能只有索斯岚的那个脑子才能算得明白了。
从这一点来说,商牧攸比塔里忽台要差太多。
塔里忽台赌的至少是自己,他赌的却是别人。
出动“浪子”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的注都压在了拔都拓的身上。
甚至,也许在他把自己扮成那个扑闪着细小的眼睛总是爱哭的没用的小侍童时,他就早已经赌上了。拔都拓对于别苏的亲密感情不是秘密,当年发生的事更不是秘密。有那位美丽夫人的帮衬下,就连“离津”都不再是秘密了。每一次争吵,之后的每一次靠近,直到那燥热滚烫的身体里吐出的每一口鲜血,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除了他自己,再也没有别人知道。
我曾经把他的挣扎都看在眼里,默默地想过要帮他。
不过现在我有我自己的烦恼需要解决,恢复行动能力以后的索斯岚的怒火,大概是比整个白沙战争和权利颠覆更让我头痛的事。想起树桠间的那只雪白的豹子,我发现要说服自己丢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其实也不是很难。
我又看了低埋着头的少年一眼,眼神变得冷漠而坚定。
我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就在擦拭他的泪眼的时候,我还曾有些心软地在想,如果他愿意坦白,至少我可以送给他一些忠告。
既然我向他伸手的时候他拒绝了,那么接下来就用最冷冰冰的实力来解决问题吧。
“真相就摆在那里,总会有人能够看穿看透的。”我拍拍衣服挺直了身体,开始摆出攻防的姿态,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如果怕我知道的太多,会坏了你的计划,何不现在来做完你当初没能成功的事,杀掉我灭口?怎么样,是你一个人来,还是招呼你藏在林子外的那些手下一起上?或者,还有什么郑天宇留给你的武器,都可以试试。要是能达到那种机关的发射速度,我不一定就能躲得开。”
商牧攸的脊背狠狠地一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已经不再流泪,虽然目光中还残存着淡淡的无措和哀伤,但人已经显得冷静而清醒。
他慢慢地站起来,双眼一直定定地望着我,向后退开一步,突然笑了起来。
干净清澈的笑容,带着种稀薄的凄美。
“那么你为什么不先下手哪?李严,趁着我的手下还没有冲过来的时候,趁着我情绪激荡没有防备的时候,先下手抓住我,以我为人质,你不是就能更快离开这里吗?你就是你,对你身边的人总是无法狠下心肠来。刚才的这些话,只是在激我先出手攻击你,是不是非要那样,你才能为了自保而抛弃那些顾虑和感情?”他轻声地说,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醒谁的梦一样。
我的喉结动了动,他突然抬起手作出了阻止的手势,再次垂下了眼睛。
“别说,什么也别说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想要伤害你,而且我信你。”
“你走吧,我放你走。”
“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谢谢。”
那个孩子很郑重地说。
第七十八章:天意
商牧攸的话说得有些孩子气。
其实,这跟狠不狠心没什么关系。
先下手抓住他作人质,去要挟那些隶属“浪子”的围困者,然后突围离开这样的事,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或者倒也不妨试一试,虽然我很怀疑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少。而且这件事,我不想把索斯岚卷进来。一来是怕他看到小趸跟我在一起的样子,会二话不说直接杀了这个孩子,他对端格动手的事到现在都还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一旦见了血,我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弥补;二来,我也不喜欢那种不了解对方底牌的感觉,我只是大约猜到他们也许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历,因而想要从我们这里获得些什么。
围而不攻,要的本来就不是我的命,显然我活着比我死了,对他们来说价值更大。
这个价值究竟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
老实说,我对自己逃脱的本领很有信心,能从索斯岚手里一次一次逃出来,那么多年,早已熟能生巧,快要变成一种本能了。这也是我希望独自留下的原因之一。我想那应该没有多少危险,相反成功的可能性却很高,但是这样的解释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索斯岚说。在这个温馨的冬日早晨,我们很默契地都不太提过去的那些事,我不想看到他负疚伤心的样子,但如果他一点负疚的表情也没有,我又不知道自己心里会怎么想。向来条理分明的脑子,好像现在一牵扯到索斯岚就会混乱不堪,就像中了什么不定期发作的病毒。我想,我给自己找了很麻烦的情人。
况且我见过浪五和卫齐风之间的暗中较量,虽然没有动刀动枪,但血腥气依然很重。
在他们那个组织里,上位者和下位者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奇怪,好像是古代某个马背民族训练狼獒的方法,下位者只要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杀死上位者,就可以取而代之,训养的主人鼓励无时无刻的挑战和争斗,据说这样才能保证存货下来的狼獒都是最凶猛无畏、能够陪伴主人上战场的猛兽。
诚然,商牧攸的身份比较特殊,不过我不确定这种身份是否能够为他带来足够的震慑力。
在一群时时刻刻想着要杀死他、取代他的下属面前挟持他?
这个情景似乎有些可笑。
所以当林子外的黑影密密麻麻向我们围拢,半点也没有打算放行的样子时,我没有多少惊讶,只是有些讽刺地对商牧攸笑笑说:“殿下,你确定这是打算放我走?”
商牧攸转头望着正在一步步踏入林间这片空地的那几个人,脸色一下子变得比那些人身上的衣服还要黑。
“浪三,谁让你们过来的?”商牧攸沉着脸问。
“宗主,请不要忘记长老会的命令。”被称为浪三的男人冷冷的答非所问,他虽然低头致了个礼,用的也是敬语,语调却谈不上温和礼貌,态度更是毫不恭敬。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商牧攸露出了个没有丝毫温度的傲然微笑,豁然转身,目光如剑般锋利的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宗主,我们寻找天宇大师的继承人已经将满两年,而且左右两宗的宗主决战也就快要到时间了,作为副使,我有责任提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职责。无论如何,这个人我们都必须带回去!”浪三眼中精光在商牧攸的威逼之下一现即逝,然后冷冷地躬了躬身。
“放肆!浪三,带着你的人,都给我退下!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
一股冷冽的杀气从那个孩子身上弥漫开来,无风自动地拂起了他的长发和衣摆。此时的商牧攸,看起来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只狡猾奸诈的小狐狸了,在那具纤细娇小的身躯上似乎蕴藏了巨大的冰冷的力量,卷起林子里苍凉的风,带着诡异狂猛的隐隐气流,厉啸着扑向站在十余米开外的浪三等人。心智稍微弱些的人都被这股无形的杀气压迫着,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几步。
只有浪三还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受激烈杀气的影响,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商牧攸,目光一闪,突然张嘴舔了舔下唇,极其冷酷地笑了起来。
“原来宗主的毒伤未愈,只剩下五成不到的实力了。”浪三眼中闪动着玩味甚至是嘲笑的光芒,从怀里慢慢地摸出一把刀来,用手轻抹开刀鞘,刀光轻轻一闪,人已经蓦地像狼一样地向着商牧攸立足之处猛扑过来。
相似的短刀,相近的刀光,在空气中划过一道道绚亮的虹彩。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频率急促,像是掉落了一地的珍珠。
树影之间,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浅灰色和一个墨黑色的人影在激荡飞舞,以快打快的两个人像是合在了一起的一股小飓风一样,飞飞扬扬地卷起了四下的枯叶、积雪和腐土,抖散出一大片一大片白茫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