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在背后对我下手的打算。
默默地摇摇头,收回视线,我蹲下身,伸手从雪堆中刨出了已经陷入昏迷的潜伏者。
拉开遮头的抖蓬,露出了一张略微有些眼熟的脸,还有凝固在脸上的惊讶表情。
卫齐风,南稷靖宁王第三子商思渔的贴身近卫。
我果然没有猜错。
我并没有忘记下山来的目的,也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小趸在等着我去想办法救治。在格尔特山深处的那群小家伙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小趸是否还在呕血,在我离开后有没有清醒过。记得小家伙曾经说过,拔都拓对毒药的认识很高明,也许他能有办法暂时减缓“离津”的发作。不过我也知道,这样的期望实在是有些过于乐观了。小家伙本身就是一个用毒的高手,连他自己都束手无策的奇毒,没有解药,拔都拓恐怕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办法。
我对拔都拓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能替小趸吊住性命就好了。蒙阿术曾经说过,拔都拓当年为弟弟求药时,在外面跑了整整九天九夜才回去,我猜他们一定有续命的秘法。此刻有卫齐风在手,我手里就有了跟商思渔交易的筹码,这也是我宁愿冒险也要活捉这个潜伏者的原因。早就想过,能跟在右大营骑兵后面伏击我们的人,多少都会跟塔里忽台或是商思渔扯上点关系,不过我先前也没料到这条大鱼的斤两会有这么足。也许,这一次还不需要九天九夜那么久。可是一天解药没有到手,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涩焦灼,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牵过呆立在一旁的无主战马,我把捆绑结实的卫齐风抛到了马背上。
颈后的银针在阳光下闪了闪,人还是沉沉地昏迷不醒,好像丝毫没有痛觉。
打扫战场是胜利者的专利。摘掉瞄具收好,挑捡了几样可能有用的兵器,随手用从哪个勐塔骑兵身上扯下来的半截战袍裹了裹,一并放到马背上。除了被我刎颈而死的那个骑兵,其他尸首都形状太惨,身上的衣物也破损严重,不再有回收利用的价值。刚要离开,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乱不堪的脏衣,想了想,还是动手剥了两件还算完整的衣袍下来,提在手里向索斯岚那边走去。
同类的尸体让那匹马有些惊惶,踢着错乱的步子不肯靠近。
我站得远远的,停下脚步,对着那个伏在地上的人招呼了一声:“黑羽先生,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了。大战之前突然损失这样一个小队的骑兵应该很快就会被察觉的,我估计右大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大队人马赶过来。”
索斯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还是没动,也没有出声回答。
我犹豫了片刻,回头牵着马做出要离开的样子,冲着那家伙的背脊说:“黑羽先生,如果你不打算现在离开的话,那我就先走了。”说完这些,我转过头背对着他,曲起腿,一只脚踩到了马镫上,看似轻松的上马动作,其实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地收缩起来,戒备着身后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我是故意把防御空虚的后背卖给他的,我不否认,自己从来都没有对他真正地放松过戒心。如果他一直打的是联手干掉敌人之后再袭击我的主意,那么现在就是最好也是唯一的时机了。一旦我上了马,他的攻击就算再快,只要不是能量枪,都不可能追得上我。
可是背后还是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我默默地等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终于还是收回了已经踩上了马镫的脚,掉头向那个家伙走去。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和停留,径直走到了他的身边,半蹲着伸手到他的颈部探了探脉搏。脉搏有些弱,但还算清晰,但他的体温有些异常,明显偏高了。一直静卧着的索斯岚似乎被我的动作给惊动了,头微微地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侧脸朝我望来,然后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什么?”我一边扯开作战服的衣领往里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一边低头问。
“我现在动不了,你可以不用管我。”他抬起下巴,口齿模糊地重复了一遍。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开始在他身上搜寻起来。
也许是胸部不再受到挤压,他的气息好像顺畅了一些,说话也清晰连贯了许多,就连语气也恢复了惯常的恶劣。一边任由我在他身上到处摸索着,一边冷冷地笑了起来:“我的将军,你是在担心资敌吗?只要把我身上的东西都带走,就不会落到你的敌人手里了。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再补上一刀,不过你可能下不了手。真奇怪,像你这种总是不合时宜地会心软的人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我没有答理他,把从他身上摸出来的几样小东西随手扔到了雪地上,低头继续手指如飞地翻找着。终于,我在他跨下的装备袋里找到了我的目标,伸手摸出了栓在装备袋内扣上的急救包,打开包链,迅速地拨拉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发现没有印象中的那些药品,我紧蹙着眉,有些急躁地掀开包口抖了抖,把急救包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我的举动让索斯岚有些惊讶,停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冷嘲热讽,看了看我和我手边的那堆东西,问:“你在找什么?”
我没有抬头,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很烦,就像个碎嘴的女人。”
他愣了一下,目光紧紧地盯着我,居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你抢了我的台词,将军。”
再次扫视一边,确认了地上没有我要找的东西,我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收拢到了急救包里,放到了自己身上。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揽住他的腰腹,一下子把他架到了我的肩膀上,然后快步走回到马匹旁,把他的身体也扔到了马背上。然后我又在这片雪地上走了一圈,手脚利落地布置了一些陷阱和疑局,制造出数人向若干个不同方向逃逸的假象,也捡回了那把战术刀和其实就落在不远处的能量手枪。
回到马旁的时候,我有些不太死心地又问了一句:“你身上真的没有那种药?”
索斯岚的身体被我横搁在马背上,头挂在了马肚的一边,闻言有些艰难地瞟了我一眼,目光从我的脸上溜过,还刻意在曾经是伤疤的地方停了停,用一种诡异而玩味的口吻哑声说:“你是说‘黄昏之吻’?我的将军,那东西用多了可是会上瘾的。”
这次轮到我怔了一下。黄昏之吻?我从没听说过那种药居然还有这么一个带着点诗意的名字,不过既然容易成瘾,估计他跟我说的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听他的口气,似乎把我当成了瘾君子,我既没有心情也不会无聊到想要辩解。既然没有那种外伤急救药,也就没有必要再耽搁下去了。我翻身上马,开始朝着记忆中的方向放马奔驰起来。
如果没有记错,在那个方向,格尔特山的山脚下,有一个相当隐秘的山谷。
距离不算太远,以勐塔战马的脚力,虽然驮着三个成年男人,要全速跑到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第五十二章:水边
事实再一次证明,郑天宇留下的地图非但详尽,而且精确。如果不是在拔都拓那里见过这张地图,就算是我,恐怕也很难发现这片绵延不断的山崖后面其实还隐藏了一个小小的山谷。
苍翠的山谷面积不大,地势狭长,居然要比谷外温暖许多,几乎感觉不到雪季的寒冷。而让我最满意的地方,就是谷口处断层般沟深壁垒的山崖,两侧笔直高耸的崖壁彼此犬牙交错着,如同用力对握的手指一样紧扣在一起,挡住了人们的视线,把入谷的小路相当完美地掩藏了起来。不亲自走到断壁下,根本不可能发现屏风般耸立在面前的山崖背后还有通路。
沿着那条二三十米长的狭窄缝隙设置好警戒,我停下来,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这个拳头大小的磁爆雷是我从索斯岚身上摸来的那几样小东西之一,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被我用上。虽然我始终都不太愿意把这些完全超乎这个世界文明的武器带到实战中,可眼前这条崖壁间的通路太过狭窄荒凉,除了岩石,几乎没有多少植被,也就没有太多隐藏的手法可用,在陷阱方面我能有的选择并不多。
磁爆武器的原理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电磁能量波攻击。早期的磁爆武器是直接以强电弧来攻击对手,这种大范围的单调屠杀方式在高性能的绝缘作战服被研制出来以后就不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军工科技的发展总是飞速变化的,到我在星际战场上四处转战的那个时代,磁爆武器已经完全改变了攻击模式,开始广泛采用微能量波干扰技术。换句话说,这些武器针对的对象不再是敌方士兵的肉体,而转为脑电波和生物磁场的波段紊扰,不同波段和强度的紊扰可以让人失聪失明,甚至失去意识瞬间陷入昏迷。不过那时候,我所熟悉的磁爆发射器还是些至少有两三米长的大炮筒,想不到二十年后,磁爆手雷已经可以制做得如此精巧,带着漂亮的合成金属外壳,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漂亮的玩具,而不是杀人于无形的可怕武器。
人类的聪明才智,似乎永远都是最先被用在这些能对彼此造成极大伤害的东西上,可是作为一名军人,我们又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拒绝各色能让部下士兵减少伤亡的技术和革新,相反的,还应该不吝欢欣地表示赞扬。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上,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现实让我的情绪总是高昂不起来。然而感慨归感慨,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默默地叹了口气,我终于还是低下身把它放置在连环陷阱的机关位置上,转身走向崖壁后的小谷。
一点暖意伴随着满目葱郁围绕而来,前方的远处有淡淡的波光倒影。谷底深处的山石间是一个很小的水潭,水很清澈,潭畔层叠着几块还算平整的灰白色岩石,岩面上暴露着岁月的刻痕。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在附近找到可以藏身的洞穴,我把依旧昏迷着的卫齐风和似乎也陷入了昏迷的索斯岚都留在了靠近水边的最高的那块岩石上。静谧的山谷中没有其他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猛兽,只有几只灰色的禽鸟被我的脚步声惊起,贴着波影低飞了一圈,落到了水潭的另一边。轻柔的微风不着痕迹地拂过水面,把山石和灌木的倒影吹散,化作一块块圆角方形的瑰丽色斑。
宁静安详的景色让我心头的重压才刚稍稍舒缓了一些,只是朝那岩石上瞥了一眼,我就立刻又绷紧了神经,飞快地掏出了枪。本该躺着两个人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白色的人影,侧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脸。这是卫齐风,还是索斯岚?从蜷缩着的体形上我无法作出更为肯定的判断。但不论是谁,总有一个已经失去了踪迹。
手里托着枪,我一步步地靠近水边的岩石,枪口始终指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侧影。那人的面容逐渐显现出来,狭长消瘦的脸颊,是卫齐风。冷冰冰的枪口几乎直接顶到了卫齐风的脑壳上,我伸出手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岩面上侧躺着的那具身体马上就软绵绵地翻转过来,呼吸和心跳都很缓慢,绑着的手脚呈现出不自然的姿态,完全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松了口气的同时,我的眉头又轻轻地蹙了起来。
那家伙跑了?
刚才我一直都在进谷的那条路上,索斯岚即便真的跑了,也不可能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后山是一片相当陡峭的山崖,以他的伤势来看,似乎也不太可能徒手从那里离开。岩面上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的目光转而向四周扫视。山谷不大,不过植被相当茂盛,倒是有不少可以躲藏的地方。也许那家伙现在就躲在哪个灌木丛里,正在从枝叶的缝隙里偷偷地窥视着我的举动。
收起枪,我斜靠在身后的岩石上,懒洋洋地打了呵欠:“黑羽先生,出来吧。这个山谷那么小,躲得再远都能嗅得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随口讹了一句,没有回应,但也不算意外。也许,要是那家伙就这么被我诈出来了,那才会让我觉得意外吧。反正有武器在手,他对我不能造成多大的威胁,也就懒得再去多想索斯岚消失的原因。既然卫齐风还没醒,那他就是自己跑掉的,有没有危险都是自找的。说不定那个变态的家伙有偷窥的癖好;又或者是坏事干多了,不习惯呆在明亮的光线下面,只能与黑暗为伴;再或者就是敌意的本能让他要从我的视线中逃开……
相比跟他玩这种无聊的捉迷藏游戏,我还有很多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比如仔细考虑一下要怎么样用卫齐风去换小趸的解药。抛开那些散乱的念头,伸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身体,我跳上岩面,在靠近水边的地方坐了下来。
对着水波静坐了一会儿,抬起头,空气里好像真的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我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跳到了旁边稍矮一层的另一块岩石上,血的气味更浓郁了些,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凉凉的水气。撑着岩面跳下去,我几乎立刻就看到了岩层下面凹陷进去的一个黑乎乎的渗着水的浅坑,还有缩在坑里的半截穿着银灰色制服的身体。
“喂,黑羽先生,出来吧。”我轻轻地踢了他一脚。
坑里的人模模糊糊地低应了一声,却半天没有动弹。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泡在冷水里,你不要命了?”我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人起来,咬了咬牙,低头钻到岩石下面,抓着他的衣服,把那个僵硬得像块烂木头似的身体从水坑里拖了出来。那家伙粗重地喘着气,嘴里发出了一些听不清腔调的声音,身体死沉死沉的,居然没有一点警觉的反抗。
发现索斯岚的异常,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猛地一紧。
像我们这种在生死之间徘徊过太久的人,除非真正陷入深度昏迷,或是体力降到了临界点以下,否则身体总会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作出某些应急反应。没有反应,只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家伙现在的状况已经坏到了极点。我摸了摸他的脸,皮肤上的温度很高,人好像也有点烧糊涂了,要不然,我真的很难想象曾经身为野战军人的索斯岚会如此违背常识地让自己受伤的躯体浸泡在暗处甚至不知道是否洁净的冷水中。
扛起那家伙的身体扔到岩石上,然后我自己也跟着跳了上去,拔出小腿上的战术刀,从背后割开了索斯岚身上的作战服。暴露在面前的背脊看上去糟透了,数量繁多的黑糊糊的伤口大部分已经凝结起来,只有少数还有血丝在缓缓渗出,更多渗出的是一些气味难闻的黄水。没有清除干净的木屑混在血肉中,有的干脆还穿透了皮肤,像是顶起了个缺角的帐篷似的斜竖着,露出杂乱的毛刺。伤口周围有不少地方都肿了起来,坑坑洼洼的表面看起来像是一个已经被废弃多年的行星矿场。我掂着手里的战术刀,一时间简直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下手,结果还是挑了块还算比较干净的皮肉,一刀朝着已经淤结的伤口切了下去。
似乎是疼痛的刺激让索斯岚清醒了一点,扭过头伸手想要去抓我握刀的手,一边痛叫着骂出了一句比较完整的话:“放手!拜尼,你他妈的混蛋!快给老子放手!”
说实话,很少见到这么暴燥粗鲁的索斯岚,平时那种阴阳怪气的口气和装模作样的风度全都荡然无存,把我惊了一跳,手里的刀子也歪了一歪。
“你骂谁哪?痛不会忍着点嘛。”我手疾眼快地把他捣乱的手扭到他自己的身体下面压住,被他骂得火气也撞了上来,再加上他不配合地乱扭着身子让我下刀越发困难,开口的时候本来还带着点安慰意味的话就忍不住也变成了粗口,“黑羽先生,你就省点力气吧。该死的,别乱动!妈的,该下地狱的家伙,我干嘛不看着你去下地狱!”
听到我的话,索斯岚更加不安静,也不知道刚才还像死狗一样疲软的身体里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强挣着从岩面上挺了起来,冲我大声叫嚷着,一只手死死地掐住我扶住他身体的那个手腕:“小子,我警告你,不许再叫我黑羽先生!我他妈的有自己的名字!”
索斯岚的手指抵在了我的虎口上方,整个手掌突然一麻,连带着手臂上都一下子失去了力气。骤然没了支撑力,我差点就直接摔到了那家伙血肉模糊的后背上。从来都只有我锁别人的关节,今天居然被人阴了一把,我咬着牙笑了起来,把手里的战术刀扔到一边,扑上去朝着索斯岚的脸迎面就是一拳。他被我打得跌回到岩面上,顶着乌青的眼圈,呆了呆,马上吼叫着又要撑起来反击。我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半爬起身的时候,跨前半步,又是狠狠的一拳。就这么一起来就被我打倒,再起来再被我打倒,在岩石上跌撞了三四回之后,索斯岚终于脱力地不动了,光着膀子趴在那里呼呼地直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