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眼自家少爷因为失望而扭曲的脸,老家兵想了想,退到自己的马旁,从肚囊里取出一个烟花信炮,打燃引信,甩手丢上了天空。
烟花升空的啸叫声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向这边看来。
第三十三章:火狱
格尔特山谷内外,有许多人此刻都在抬头仰望天空。
就在谷前一片较为开阔的坡地上,一群人围拱着一位老人坐在地上。老人靠着从马背上卸下的马鞍,微闭双目,似乎正在休息。听到信炮的呼啸声,老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矫健地一手撑地而起,望向前方的山谷。
“是不是找到蒙巴颜了?”老人问匆忙跟上的随从。
一个近随看着信炮在空中炸开,犹豫了一下,摇头说:“家主,红色为警,少爷恐怕是……”
老人壮硕的身体晃了晃,猛地抓起马鞭抽向身旁的树木,直抽得那棵小树木屑纷飞,露出了里面惨白孱弱的树芯。周围的近随和陪侍着老人几个姓酋贵族都没有出声,谁也不敢打断左贤守的发泄,惟恐怒气和鞭子会转而落到自己的头上。大酋首抽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转身拉过一个姓酋贵族,咬着牙吼叫:“去,所有人都去,把拔都拓给我抓来!要活的,听到没有?把你们那些该死的家兵全都派上去,抓不到人就不要回来!一寸寸地给我翻,给我找,用马蹄把这个山谷给我犁一遍。列都敢害我的儿子,我就要用他儿子的心来活祭!!”
近随和姓酋贵族们在大酋首那杀得死人的目光下,纷纷转身,开始奔跑着喝斥自己手下的家兵整装上马,更多的人被投向了格尔特山谷那并不宽敞的谷口。谁不想成为落在最后的那个来承受大酋首喷薄的怒火。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队列不队列了,各家各姓的家兵们都混杂在一处,跨在自己的马上,用眼睛四处寻找着代表百夫长身份的绯色帽子,然后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头领,就跟着跑了起来。
就在后营家兵乱如狂蜂的时候,远处的某道山岗上,有一个被众人簇拥着的青年,也正在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烟花升空炸响的景象。俊秀挺拔的青年轻裘便服,笑容满面地揽着身边的歌女,态度轻松随意,仿佛此时并非身处战场,倒更像是一个正要去参加朋友家里歌舞酒会的翩翩公子。
与青年并肩而立的歌女只比他略矮一些,脸上蒙着轻纱,身上穿着南稷人那种精致华丽的绣花袍服,明珠缠腰,玉珰低垂,繁复的装饰包裹出一副纤秀漂亮的高挑身材。面纱上方露出的一对桃花细眼,正肃然地凝视着信炮升起的地方,眼珠略微转动了两下,流露出一点担忧的情绪。
青年突然收紧缠在歌女腰际的手臂,歌女的身体一歪,仰面倒在青年的怀抱中。
“怎么了?看你满腹心事的样子,眼角会出皱纹的,要变丑了。”青年嘴角含笑地低头望进歌女的眼中,在那对浅色的瞳仁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忍不住说起了调笑的话。懒洋洋的语调和低沉好听的声音像一根柔软的羽毛似的,骚动着旁人的心。歌女躺倒在青年臂弯中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眼珠向两边转了转,然后微微阖上了眼帘,长而浓密的麦色睫毛一阵颤抖。
“害羞了?怕人看?那你先告诉我,刚才在想什么?”
看到怀中美人的娇羞样子,青年的手搂得更紧,脸上的笑意更重,声音里懒懒的撩拨意味也更浓了些。而青年身边那些全副武装的将领早已见怪不怪,一个个都目不斜视地关注着山谷前的动静,好像那两个当众调情的人只是空气一样,并不存在。
歌女犹豫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举起手,在青年眼前做了个“七”的手势。
青年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轻轻地笑了起来,用手托住歌女的腰扶着美人直起身站好,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淡淡宽慰着:“不用担心你家小七,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不会有事的。卫齐风不是带着你的人去接他了吗?一会儿就来了。”
歌女看了青年一眼,突然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思思,思思……”青年叫了两声,见歌女没有停下的意思,扫了一眼突然一起回头望他的手下,冷笑一声,点了点头,在目光的交错中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然后施施然地向着歌女离去的方向追去。
同一个世界,同一片战场,有人惊恐,有人愤怒,有人忧虑,也有人在哀痛。
作为格尔特山谷战役中的第三方,拔都拓似乎不该有左贤守的焦虑,但也绝不会像塔里忽台那么悠闲放荡。在靠近谷口的一处山坡上,此时的拔都拓正神情肃穆地负手而立,身后跪着十几个灰头土脸的也速少年,满身的草屑灰泥。为首的一个少年泪流满面,深深地埋着头,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孛尔帖四肢僵硬地趴在地面上,颈背上有两把寒光闪闪的腰刀虚交压制,让他连头都抬不起来。反倒是站在他背后握着刀的两个少年有些不忍地对视一眼,转而望向他们的未来族长。
拔都拓站得很直,留给少年们一个坚强的勇士般的背影,好像只需要他一个人,就能撑起一整片天空。这个背影让也速少年们迅速平静下来,扎紧腰带,擦掉眼泪,心中重又燃烧起渴望战斗的意志。蒙阿术不在,没有人看出了拔都拓心底的伤痛。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那是因为如果不攥紧手指,他怕自己的手会抑制不住地颤抖。
熙略的战死,让拔都拓痛心,更让拔都拓愤怒。
毫无意义的牺牲,白白流掉的宝贵血液,都只因为一个愚蠢之人犯下的愚蠢之错。
为了这,他恨不能亲手一刀劈了孛尔帖!
惨痛,让拔都拓终于明白了那个人曾经教导他的东西。
自幼就在没有约束的环境中狂野生长的也速少年们也许还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已经身处战场,一个必须依靠约束才能闯出一条生路的地方。这不再是一个名为复仇的游戏,而是战争。真正的战争,随时随地都会有人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沉重代价的战争。他们不能再把自己当作孩子,把伙伴当作纯粹的族人和兄弟。从这一刻起,他们都是战士,是同袍,是服从者和被服从者,是命令者与被命令者,是一个靠纪律和信任血肉相连的整体。
在战场上,战士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此时此刻,拔都拓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自己在勐塔大漠上就走不了多远,甚至连眼前的格尔特山区都走不出去,更不要说远空下那片更为深远辽阔的天地。望着浅蓝色的远空,拔都拓长吸了口气,平静地转身,面向或跪或立,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少年战士们。
“耶遂,措那雍山那次你也在,还记得那个人说的军中纪律吗?”拔都拓面无表情地问。
跪在最前面的少年惊讶地抬起头,顿了一下之后才肯定地回答:“记得。”
“那么,”拔都拓环视一圈面前的少年,视线最后又回到了耶遂身上,沉声问,“因私废公,造成同僚伤亡,导致任务失利,应该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耶遂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张着嘴,迟迟吐不出一个字来。不只是他,所有参加过措那雍山伏击的少年都惊讶地望向拔都拓,靠得最近的少年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捂住耶遂的嘴,生怕他会冒冒失失地说出那个可怕的答案来。他们都听那个人说过,在战场上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是必须以性命来偿还的。在那个人给他们解释极刑的意义时,也速少年们还曾暗自嗤笑过,因为在也速人的传统中,除非叛族,否则还从来没有杀死自己勇士的先例。
周围的异常动静让孛尔帖好像察觉到什么,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锋,拼命地扭动起身体,一面大声叫着:“拔都拓!我的命是熙略哥哥给的,我还没有替他报仇,你不能现在就把我的命拿走!”
听到孛尔帖的叫声,拔都拓一直保持得很好的平静表情一下子崩溃了,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怒火,突然走过去一脚踢在孛尔帖的脸侧,指着他怒喝:“去!你去报仇吧,再去跟脱脱人硬拼,再去把更多的兄弟拖累死!这就是你要报的仇?熙略疯了,居然用自己的命去换你这么个该死的东西回来!该死的,该死的,怎么死的那个不是你?”越骂越怒,怒到极点的时候,拔都拓干脆抢过了身旁少年手中的刀,挥臂就向孛尔帖砍去。
跪在一旁的耶遂急忙扑上去,也不敢拔刀,只能用刀鞘先挡了一下,才堪堪把孛尔帖护在身后,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拔都拓求饶:“饶他一次吧,阿拓,就饶了孛尔帖这一次吧。他还小啊,他们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了。我答应了熙略要照顾他的,是我没有看好他,孛尔帖才会跑到熙略那边去的。你要罚,就惩罚我吧!”
一向机灵的孛尔帖此时倒像是给踢傻了一样,捂着很快就肿得不成样子的半边脸,靠在耶遂背后,再也没有动过,连逃命都不知道了。看到这样的情形,更多的少年冲了过来,阻隔在拔都拓和孛尔帖之间,有人去拉拔都拓的手,有人去抱他的腰,也有人拽起孛尔帖叫他快跑。大家从来都是像兄弟一样的活着,从小一起玩耍到这么大,还没有过兄弟相残的事情,这样的暴怒让少年们都不知所措地害怕起来。拔都拓咬着牙怒视着每一个人,紧紧握着刀的手也在抖,很多人都哭了出来。还在挣扎纠缠的时候,山谷中突然传来的异常响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互相拉扯着的手松开了。
信炮升空,也速少年们都抬起了头,看着那朵烟花在空中炸开,变成了一天红色的绚烂火星。拔都拓甩掉了还搭在他手臂上的两个少年,提着刀转身看了一眼脚下的谷口,然后望向平时负责饲养苍鹰的也速少年:“博尔达,还没有找到阿术?”
不太习惯地耸了耸空荡荡的肩膀,饲鹰少年有些为难地摇头说:“山谷里的脱脱人太多,根本不可能靠近,鹰儿只能在附近的高空盘旋,除非阿术自己吹响鹰哨,否则……”
大家都知道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意思,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焦急和忧虑。他们手中只有两只苍鹰,一只已经死了,剩下的这一只是仅余的通信手段,谁也不能怪博尔达不让苍鹰冒险飞入山谷中。没有人知道蒙阿术被那个人带去了哪里,既已撕破了脸皮,没人会奢望他能不受一点伤害地回来。那几个被毒倒的同伴还躺在担架上,至今未醒。虽然那个南稷孩子曾说过,会在一个时辰以后放人,还会让蒙阿术带回解药,但双方已经站到了如此明确的敌对立场上,没有人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们的话。
拔都拓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相信,所以他一直都在等。
受命负责点火的少年们站在最靠近山谷的那一边,这时都很紧张地注视着拔都拓。为首的名叫斡勒,是这些少年当中仅次于熙略的神箭手。看到未来族长在听了博尔达的话之后只是皱着浓黑的眉毛,却没有做出应有的决断,斡勒忍不住越众而出,走到拔都拓面前说:“阿拓,动手吧!就算阿术真的还在山谷里,也不能再等下去了。脱脱人已经发了警炮,谷里一定出了什么事,说不定接下来那些人就会撤退。那我们所有的努力,还有那么多人的死,不就都白费了?”
拔都拓的视线越过斡勒的肩膀,投向山谷,在沉默中闭了闭眼睛,但他的手还是举了起来。他不知道在失去熙略之后,自己是否还能承受得住失去阿术的痛苦,可有些事是他必须得做的。
就在这时,博尔达突然抽动了一下耳朵,跳了起来:“等一下,有鹰哨的声音!”
他眯着眼睛,歪头听了一会儿,猛地转身望向草木密布的后山。天空中,有一个黑点在古怪地盘旋着飞翔。饲鹰少年高兴地叫道:“快看那鹰舞,不会错的,阿术在后山。”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拔都拓的手重重地挥了下去。列在坡沿的一排也速少年随着他的动作,整齐划一地点燃了自己的箭头,整整数十支火箭循着漂亮的弧线落向了下面的谷口。做完这些,少年们利落地收拾好弩弓,追着博尔达的脚步,在鹰舞的引导下,向后山上的那个半坡跑去。
沾染了果汁的干草被瞬间点燃,疏林的树干上都预先用火油果的果汁涂抹过,经风一吹,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先是谷口,再是林中,然后飞快地朝着一切沾上了火油果汁的东西猛扑了过去。
谷口外尚未进入山谷的后营士兵惊吓地向后疾退,看着面前突然被大火阻断的山谷目瞪口呆,根本没有人动过要去挽救陷入谷中的那些同伴的念头。跟大酋首的怒火相比,现实的火焰更令人恐惧。许多后退着的人都在心底庆幸自己的腿脚没有那么快,完全忘记了刚才落后时的懊恼。百夫长们停止了喝斥,姓酋贵族们也停止了鞭打,巨大的火焰让所有站在它面前的人都觉得畏惧而无助,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而火幕的另一边,完全是一副地狱般的凄惨景象。
被火烧到的马匹在失去理智地狂奔,跌落在地的骑士在火焰中翻滚哭嚎,更多的人惊惶地向山谷深处逃去,那条巨大的火龙却像是有生命一样,一直追在他们身后毫不放松地肆虐着。在所有人当中,那些被马颠落在地直接砸破了脑袋的人是最幸运的,在这一刻,人们甚至还要羡慕熙略的好运,能被马蹄踩死要比被大火不断烧灼而死好过太多了。更何况,垂死绝望之时,他们的耳边还充斥是同伴生不如死的哀号,光是这些声音就能让人心胆俱裂,手足如棉。
蒙巴颜呆滞地望着奔腾而来的大火,只能依靠老家兵的扶持才勉强站立起来。
他笑不动也哭不动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嚎叫。
“少爷,进山洞!快进山洞!”老家兵再也顾不得蒙巴颜浑身的伤口,半拉半拖地硬是把蒙巴颜往不远处的山洞架去。
有不少人也发现了那边的洞穴,正在撒腿跑去。就在大家好像发现了救命稻草蜂拥而去的时候,洞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满身火焰的家兵扑腾着从洞穴里滚了出来,疯了一般地嚎叫着:“火!火啊!”
也速人留下的火灶堆像是一个神奇的阵法,残酷地剥夺了脱脱骑兵们最后的一丝逃生的希望。停不住脚步的人被身后的同伴推向火源,更多的人在火焰中跳起了死亡而疯狂的舞蹈,人们惊慌地叫喊着,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他们此刻的恐惧,无意义的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像是送葬的号角。
蒙巴颜猛地推开老家兵,从旁人那里夺来一把马刀,仰天长啸一声:“塔里忽台,少爷在地府里等着你!”然后横刀自尽。
老家兵流着泪抱住蒙巴颜的尸体,捡起刀,也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在勐塔人的信仰中,自杀的人的灵魂是无法回归到吉母天的怀抱的,它们将在原野上游荡,在地府中受苦,不能轮回,不能超生,永远都将承受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罪罚之苦。没有天大的怨愤,勐塔人是不会自杀的。老家兵也从没有想过会死在自己的刀下,可当人真的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他反倒有种解脱的感觉。习惯的力量是不可抵挡的。倒下的时候,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但却还是在痛苦的窒息中尽量地把自己的身体移过去,覆盖住蒙巴颜的尸体,好像这样的姿势还能给自家少爷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保护。
他们的举动影响到周围的家兵们,也许为了摆脱烈火焚身的可怕痛楚,又或许是不甘的怨恨让他们自愿把灵魂长留在这片土地上,龟缩在一小块尚未燃烧起来的空地上的家兵们,纷纷举起了自己的武器,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染血的草地上片刻间就倒满了尸体,不远处的火舌伸缩着,悠闲自在地用纯粹的灼热清洗着这个狭长的山谷,就像是在品尝一场吞食亡魂的盛宴。
这一天,是白沙人的灾难日。
在这一天,同宗同源的兄弟之族举刀相向,以最残忍的方式拉开了一个民族衰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