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难受。」
「听话,在这守着,刚才……你受不住。」
小笔脸一红,多时未做,后面还热辣辣的酸疼呢。不过自己若是不出去,被人知道了,多不好。他当着时承运的面点头答应,心
下却另有打算,等男人出了营帐,便收拾装扮,拎了把刀偷偷跟了出去。
叛军临死狗急跳墙,以命搏命,一时之间倒也颇有些气势,不过时承运和布晓霜早做了准备,军士们多有准备,伤亡不大。
小笔跟在时承运后面,拿帅旗的受了一支冷箭,他便接过了帅旗,牢牢拿到手里。
过了小半时辰,战事已近尾声,时承运才发现身后拿着帅旗的小笔,脸色一沉,瞪了他一眼,小笔朝他扮了个鬼脸,昂首挺胸做
出付英勇无比的模样来,令得男人无话可说。
可就在此时,对方残余的数十人中突然横空跃出一个大汉,轻功超卓,踩着众人头颅,竟踏空而来,手中长刀直指主帅。
这变化来得太快,据战前消息,叛军中并无这等超绝高手在,再看这大汉只是普通军士的打扮,谁会料到他有这般高超的武功!
更何况,他直扑主帅,显见已不给自己留有活路,凌厉杀气一丈方圆都能清楚地感到,眼看大汉几息间就扑到时承运跟前,在场
众人几乎惊呆!
时承运多次面临大难,在此生死攸关的时刻,显得格外冷静,在那决定生死的瞬间,他向右后方移了一小步,左后方是小笔的所
在。
他刚移步,大汉的刀锋已经劈下,几乎贴着他的胳膊,在铁甲上激起点点火花,臂上衣服隔着铁甲都寸裂开来!来不及喘口气,
第二刀又已劈下,反应过来的人都扑过来救主帅,更有弓箭手组织起来射向大汉,而一直暗藏在四周的方志兄弟也及时赶到。
但刀已经劈下,便瞧着帅旗和握着帅旗的亲兵合身扑向主帅。
战场上,本就有亲兵给主帅挡刀的规矩,大伙儿都在心内念道,可要保佑时侍郎不受此刀,这亲兵可得挡住了!
只有方志兄弟更急,那亲兵不就是小公子吗?那还是能受伤的主?主子宁可自个儿受伤,也不愿他有任何闪失啊!方志一横心,
扑向帅旗。
帅旗掩盖下也瞧不真切,大汉劈了第二刀后,背后吃了方里一掌,又中了数支弓箭,倒地而亡,可时承运也倒下了!
大家乱哄哄扑向主帅时,时承运抱着小笔,五内俱焚,这家伙,这家伙!虽然刀没劈在他身上,可那刀气这等厉害,小笔胸前裂
开了道半尺长、盈寸宽的口子,血汩汩流出,一张脸白得瘆人。
方志脸也吓白了,拿开帅旗,给小笔点穴止血,并拿了最好的伤药往那伤口使劲地撒。
小笔还醒着,只神智有些模糊,喃喃地道:「小叶子,我有点累,你别打仗了,要死人的……」
在那刻,时承运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握住小笔的手,而小笔呢喃出了那句话后,便陷入昏迷。
「主子,抱进去?」方志问。
时承运手捏得发白,眼却眨也不眨盯着那杆从中断开的帅旗。要不是小笔机敏,将帅旗先行扔过去挡了刀锋,如今断成两截的就
是……
「主子!」方志不得不再提醒,他是暗卫,本不该长时间出现在明处。
「抱进去,叫大夫。」时承运醒过神,望了眼方志才将小笔交给他,接着立起来,脸色阴沉,暴喝道,「众军听令,叛匪杀无赦
。」
军士们晓得大帅发怒了,原本叛军中有愿投降的,可饶其不死,如今是不留半个活口了!残余的叛军也自知投降无路,犹作困兽
之斗,一时间,场中杀声大作,但双方实力相差太远,没多少时候,叛匪便被一一剿灭。
时承运冷冷瞧着满地的尸身,神情冷峻至极,英俊无匹的面容浴血后竟是说不出的阴沉,透着阵阵慑人杀气,结束战斗的军士不
敢稍动,心下忐忑,他们并不知道,屠戮,只是刚刚开始。
这时,布晓霜带着连白过来,连白问道:「侍郎大人,是不是奉笔出事?」
时承运不答话,返身走向主帐,他心跳得极快,小笔胸前的血口子还在他眼前,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他紧紧握住不听控制颤
抖着的双手。
帐篷内,几个军中的大夫都在给小笔治伤,方志兄弟拿出御赐的上好伤药,口气里又是一股子惶急,大夫们见这阵势都晓得这亲
兵绝非凡俗,哪敢有半点怠慢。
「主子,血止住了,药也用上了。」
时承运没说话,只趋近看着小笔,脸上一无表情。
方志可知道这个主子的脾性,脑门上冷汗都沁了出来,对着大夫厉声道:「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公子若有闪失,在场的都得陪葬
!」
「是,是!」
不知过了多久,时承运极力克制胸中烦乱,但呼吸越来越急,拳越握越紧,终于,任职最高的军医抹着汗,伏身向他道,「大帅
,这位……性命无碍。」
时承运还是一无表情地看着他,军医承受不住无形的迫力,双膝一软,「噗通」跪下:「小军门失血虽多,但、但未损及心肺和
主要经脉,于、于性命无碍。」
「闪开。」声音有些涩。
大夫们顿时向两旁闪开,时承运摸着那张仍旧惨白、沁凉的脸,唇抿成一条线:「什么时候能醒?」
「……最晚明晨。」
吓得不轻的军医战战兢兢离开,连白也凑过去看小笔,见到他上身层层包裹着白帛,形容惨淡,担心得紧:「他这副身体就根本
不该上战场!」这话也不知说给谁听。
时承运眼中隐有愧色,却没应声。
布晓霜清了清嗓子:「吉人自有天相,侍郎别太担心。」说完拉着连白就走。
方志又隐了身形,主帐内只剩下男人和小笔。男人一步不离,可直到晨光微露,小笔仍陷入昏迷未见醒转。军医们进进出出多次
,均说性命已无碍,却说不出为何迟迟不醒。
小笔感到胸前沁凉,却又有些闷痛,但是心神却是说不出的松懈,晃晃悠悠地,飘在半空里似的。
又喝醉了吧?喝醉了就这样,哪个不要脸的又灌醉自己,果然——
「小碧,小碧……」
老关头又叫,这时候能有什么生意,还不让自己睡个囫囵觉。
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坐起来,小阁楼里的寒意直逼到骨头里,他倒吸口冷气,晚上又下雪了吧。
撑开炕边上的小木窗,呼啦啦的风刮进来,雪珠子也跟着削在脸上,生疼,可是他没有关窗。
全是雪,无边无际,跟家乡完全两样的景色,岭南遍地都是绿,这儿遍地都是白。他很想家,那儿温暖潮湿,没有雪,冬天也不
冷,北地真是待不下去。
他在峭山关待了好久好久,可是每天都这个模样,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只知道炕板下小洞里的铜钱碎银越来越多,还添了颗金
豆子。
好冷,他想放下窗,再缩到被子里,却远远看到有队军士雄赳赳齐刷刷向这边行进,银枪黑袍,当先的那个将军更是俊若天神,
一张脸冷得跟这鸟不拉屎的边荒似的。
可是,那个天神一样的将军不就是小叶子吗?
队伍越来越近,他的手僵在那儿,心怦怦跳,小叶子终于来了,来接自己了!可不是,小叶子正瞧着自己呢,他认出自己了!不
过没什么表情,还是这么过去了。
也是,自己是什么身分,这光景可不能相认,会丢他脸面呢!
他不接客,跟老关头和焦大哥都说了,他不做了,小叶子来接他了。他要回关内享福去了,小叶子教书他做地主,你们可等着眼
红呢吧!
他穿着簇新的袍子,乖乖地等,心里也有些燥,忍不住又灌了几口酒壮胆,自己可真傻,还给他造新坟,多花了多少冤枉银子哪
!
通向阁楼的木楼梯咯吱咯吱响,他觉得自己都没心跳了,那冤家可来了,还穿着白天那件亮银的大帅服,身上一股子贵气,瞧起
人来,眼睛都是往下看的。
他不停咽口水,对着这样的贵人连话都说不转了。
那人瞧不上他。那双水汪汪的好看眼睛冷冷扫了圈,这儿可确实寒酸,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其实也不算新,穿过一回。
他想骗自己,那人不是小叶子,小叶子不会嫌弃他,全天下的人厌弃他,小叶子也不会。他宁愿小叶子真死了,在自己给他造的
新坟里陪着自己。
他有病,想以前的事情就会头疼,呼天叫地痛到心肝骨髓的那种痛,可不知怎地,这回也不发作,他只能瞧着这个没有死的小叶
子,愤恨地嫌恶地看着自己。
不用说话,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怎么做这种下贱营生?没法子?腿长在你身上,又没人逼你!
你在这里能赚多少钱?
你怎么愿意赚这种钱,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贵人掏了一大堆银钱、金豆子、金叶子还有大额的银票,扔在他脸上,撒在他炕上,转身就要走。
他急了,他大喊:「小叶子,小叶子,你说你一辈子都要不会扔下我的!我等你了,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只听到木楼梯咯吱咯吱的声响,剩下了一地的金银钱财。
他拿了酒就往下灌,他没亏欠小叶子,再怎么给糟践也没松过口,任他们说破天,他也不信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一辈子都没这么
当过真,别的都可以耍赖,可是答应小叶子的他死也会去做的。
他全都做了。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这样。
哥哥嫂嫂说小叶子会不要他,他不信,他们回老家他死守着不回去。
老管家骗他去京城,结果却去了那个鬼地方,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整天挖空心思糟蹋人,老管家说就算他还有脸去见少爷,少爷
也再不会稀罕他。
他不信,他只当被狗咬了,他忍着,他忍得下去。不管他们红脸还是白脸,给他灌药还是劝他,他都不睬。小叶子才不会跟他们
一样。
可是,小叶子死了,全家都砍头了,他想跟着一起死,可,可连白说他有办法能逃走,愿意带他一起逃,他又不想死了,他得给
小叶子收尸。而且连白说得对,也许小叶子没死呢?
果然,小叶子没死,活得可叫一个好,娶了宰相家的千金小姐,做了大将军,生了一儿一女两个漂亮娃娃,而且他根本不是时家
扔到岭南的弃子,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家龙种。
小笔觉得心口痛,不但是自己飘在半空中没个着落,便是小叶子,也像个孤魂野鬼,脸上再没年少时温煦的笑,嘴角下撇,神情
阴沉,眼睛里没半点热度。当了大官活得也不痛快?人心就是这样,好了还想更好。
就算两个人还待在一块儿,自己给他锦上添花罢了,算什么回事……回不到当初了,时叶你再厉害,能让咱俩过回去么?能让光
阴倒流么?
还是连白说得对,得好好练功夫,既然到了军营,好歹也是个带把儿的,不能让人小瞧了。当年连白比自己还瘦弱,如今拿得枪
骑得马,相好的虽是个粗胚,可老话说得好,仗义每皆屠狗辈,可不是找了个好主儿。
小笔长长地叹着气,好累。七八年了,好累啊。回家吧,也不打仗了,不守了,就乐乐呵呵活下去,小老百姓过日子。
依稀地,哥嫂也叫他,焦大哥也在叫他,老家乡间,郁郁葱葱,遍山青翠,连味道都是那么好闻……
营帐里,焦应也给叫了来,军医们都急得直抹汗,可小笔却迟迟不醒,眉头时皱时展,似乎是疼痛难忍。
时承运坐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手,面上却毫无表情,只轻声问焦应:「他会不会旧疾发作?」
「看着不是,他发作起来会死命嚷嚷……」
军医们一听病人有旧疾,顿感非自己医术不行,纷纷上前道:「大帅,小军门有旧疾,体虚,要好好将养,自会大好。」
「对对,这会儿他是受了惊吓,魇着了。」
「敢问这位军爷,小军门患有什么旧疾?」
焦应踯躅着开不了口,那是什么旧疾,他也说不上来。
魇着了?男人看着小笔的脸容,是受了惊吓么?
为什么不醒过来,可惜何太医不在……不过何太医也说她也没法医治小笔的旧疾,小笔是心病,又被下过药,心神大损。
他如今虽没像之前发作那般厉声尖叫,可会不会是在梦魇里想逃都逃不开?要是再醒不过来怎么办?
渐渐地,昏睡的小笔眉头也不皱了,焦应喜道:「大概不痛了,快醒了吧!」
可时承运反而心烦意乱,他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
「都出去!」将一干人等通通遣出主帐,男人轻轻唤着,「小笔,小笔……」
小笔仍是静静地安睡,毫无醒来的迹象。
帐外,连白赶了过来,他是头一回看到焦应,脸色顿时一变,抱拳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
焦应并不认识连白,但他身后的布晓霜却深得他敬重,于是忙答道:「在下焦应,原本驻守峭山关,现在侍郎大人手下任职。」
连白听到「峭山关」三字,垂目轻哦了声,便要掀帘进帐,却被侍卫拦住:「大帅有令,闲人莫进。」
「我不是闲人!」连白径直便往里闯,布晓霜也觉诧异,却还是跟着他一同进去。
时承运正抱着小笔,轻轻在他耳边低语,这时,头也不回道:「出去。」
看他背影一股萧索,布晓霜一怔,这侍郎一贯冷静沉稳,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何时见他这般颓唐,看来这人也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
「侍郎大人,奉笔以前被下过药。」连白突地轻道。
时承运浑身一震,没回头,声音虽沉稳却隐隐透出急切:「你怎知道?」
「你真不知道,时侍郎?」连白轻笑,笑声里却含了几分惨然,布晓霜微一皱眉,从后面握住他手。
「也对,奉笔糊里胡涂的,连我都不认识了。」
时承运转过身,脸无表情,一双眸子却暗含利光,他一字一顿:「你也在郭相下辖的那处待过?」
布晓霜闻言一把扯过连白,不容他回答便道:「我们走!」
连白却不愿走,他微微昂起头,脸上的神情甚为古怪,既有哀伤,又有不屑:「是,我在那里待过三年,也是从那里活着出来的
两个人中的一个。」
时承运的视线悄然滑过布晓霜,那汉子神情僵硬,目光痛楚,是知道实情的罢。
「另一个是小笔?」
连白没答话,反而极认真地看向时承运,布晓霜没再劝他走,静静守在他一旁。
好一会儿,连白才深吸口气,极轻地道:「侍郎,知道么,为了离开那个地方,我做什么都愿意,我愿意做一切事情。」虽然声
音极低,却含着极深的痛楚。
时承运对郭廷臣的淫窝早有耳闻,可这刻听连白道出这番话,心里还是一颤,这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才离开那里呢?一旁的布晓
霜嘴抿得极紧,似乎也在暗自忍着什么。
「可是——」连白上前一步,指着昏睡的小笔,「可这家伙,他在那里待了大半年,只不过让他和他家的少爷一刀两断,说一句
两句谎话又如何呢,我没见过这么笨的,他死都不松口。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比我还狠呢,对自己这么狠!」
「后来,他也半死不活了,他家少爷全家抄斩,我突然有点心软,跟他讲我有法子离开,我能带他走。可我不知道他已经被下了
药,我和他一直往北逃,他半路上发病。」
时承运默默回过头,拿了背脊对着那两人。
连白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晚,径自说着:「那天风雪很大,我很怕,我好不容易逃出那里,我死也不要回去。可是,我带不了奉
笔了。那家伙吃了那个药,身上又有旧伤,傻傻的,很多事情都记不住,嘴里疯疯癫癫乱喊,眼看是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