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逸雪歪着脑袋,道:“你走了之后,师父自己说的,他知道你在让他!”
悍妇眼光一闪,道:“他,他怎么说……”
香逸雪摸摸下巴,学着师尊的样子,叹息道:“凝儿,你还是那般体恤,故意让着我……”
悍妇低头不语,眼中泪光闪闪,轻轻揉捏袖口。
香逸雪突然发现她的美,粗犷之下的一种细腻,原来师尊的品味,也不是那么差劲!
香逸雪道:“师尊的剑招僵硬古板,没有师娘的剑招好看,我想……”
悍妇悲伤一笑,道:“小鬼,你懂什么,你师父的剑招,那是正宗心法名门正道。而我族之剑术,三百年来被认为异端邪术,为
江湖正道所不耻!”
香逸雪想了一下,道:“能打赢的剑招,才是好的剑招,更何况师娘的剑招,比师父的剑招要好看一千倍,如果能让我选择一个
,我宁可学习师娘的剑招!”
悍妇给了香逸雪一个冬瓜,骂道:“墙头草,两边倒,你这是背叛师门,万一被人知道了,你会被逐出师门!”
香逸雪奇道:“你跟师父本就一家,我又何来背叛之说?你若是师父的仇人,就算你请我学……”
香逸雪顿了一下,想了想,诚实地道:“剑招很漂亮,我喜欢漂亮的东西,如果你请我学的话,我还是会学习……当然你不能提
非分要求,比如说要我血洗师门,要我杀死师父,要我偷盗……”
头上又是一记冬瓜,悍妇瞪大牛眼,道:“胡说什么,就凭你的三脚猫,连你师父的袍子都沾不着,还血洗师门呢?!”
香逸雪道:“师娘,你肯教我剑招吗?”
悍妇道:“不行!”
“为什么呀?”
悍妇正色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族内功心法,跟华山内功心法,截然不同的路子!”
香逸雪歪着脑袋看着她,脸上是似懂非懂的神情。
悍妇解释道:“也就是说,你练华山剑法的同时,就不能练鬼魅剑法!”
鬼魅剑法,是江湖人对这套剑法的称呼,因为它够美,够魅,够摄人心魂!
它原本的名字——冥天神冱,是久远之前雪域冰城的族民,创出的一套完美剑法。因为年代久远几经迁徙,剑谱变得残缺不全,
在后人的添补之下,变得越来越邪气,越来越鬼魅,越来越阴险。
香逸雪道:“如果同时练习,那我会怎么样?”
悍妇唬着脸道:“走火入魔!”
香逸雪想了一下,抱着悍妇的胳膊,摇晃道:“师娘,那套剑招太美了,我真的想学,你教我好不好?”
悍妇推开他,道:“死小子,怎么跟你说不通呀,你快给我回去!”
香逸雪又扑了上去,这回抱着悍妇的腰,眨眨眼睛摇摇身子,化作八爪鱼兼做小狗。
“师娘,你交给我嘛,我不会走火入魔……”
“师娘……”
“师娘……”
香逸雪再回华山,已是半年之后,一路跟着悍妇走南闯北,领略各地风土人情,顺便见识几场惨烈厮杀,落进几次阴谋陷阱,最
后莫名其妙地脱险。
关于这一点,悍妇也没想明白,明明落进仇家圈套,关键时刻又被人解救,救人者还不肯现身,让她一路上想破头皮。
回到族人隐居之地,香逸雪才发现她所谓的族人,也就是个几十人的小部落。
当年的冰城早已散去,开花散叶在各个角落,早就与中原人同化,只有这一支血脉,还保留着古老传统。
悍妇最终扭不过他,将他带进村子,也不说收他为徒弟,只是每日清晨,让他看族人练剑。
也不是无限期的观摩,只给一百日的时间,学的会学不会,学得深学得浅,端看他自己造化。
香逸雪早就习惯这种方式,师尊也是如此教导,而且还不是活人演练,只是几页似象非象的剑谱。
百日过后,香逸雪拜别师娘,心满意足地离开!
当初离开华山,撒谎家父病重,现在回到华山,父亲当然痊愈。
很不幸的是,他大言不惭地撒谎,却被师傅用戒尺打了手心!
虽然不疼,却很是丢脸,上官素严肃的眼神,表明知道他在撒谎!
香令艾也真是奇怪,平常把他扔在华山,不到过节不准回家,心里根本就没他这个儿子存在。可是每逢香逸雪撒谎溜逃,香令艾
偏偏不放过他,传信上官素揭穿谎言,让他领受师尊责罚。
这个父亲天生爱跟他过不去,真不知自己是不是他的亲身儿子!
回到华山,第一件事是找梅风,第二件事是找蓉莲。梅风第一次看到蓉莲,表情也跟他见悍妇一般,愣了半天道:“就是他呀,
这么老了,都够当你爹了……哎哟,你踢我做什么?”
蓉莲也不生气,低眉顺眼地道:“这位小少爷说得是,小的配不上小少爷,是小少爷抬爱了!”
听到对方这样说自己,香逸雪心口一抽,第一次觉得心疼。
那一年,他已经十二岁了!
(下一)
大雪纷飞,香逸雪坐在马车里面,看着外边银色天地,想着待会进城就能看见干爹,顺便打听舅舅下落。
正逢香令艾四十大寿,香逸雪特地从兰花山庄讨来——剑美人,香令艾酷爱兰花,馨雅阁的院子数十种精品兰花。
卧冰求鲤的故事,皇甫玉说是以德报怨宽容感人,香逸雪觉得那只是一种渴求,渴求一份慈母之爱,所以才会卧冰求鲤,不遗余
力地讨她欢心。
马车刚刚进门,就被庄里的汉子拦下,一个叫花杀,一个叫煜中,都是馨雅阁里的家丁,地位比别的仆人要高,甚至可以不买他
这个少主的帐。
花杀道:“少主,老爷传话,明后三天大宴宾客,紫槐院不方便少主进出,少主愿意可以住在客栈,过两天等客人走了再回去!
”
香逸雪蓦然瞪眼,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四十华诞,竟然不要他到场贺寿?
煜中补充道:“当然,少主想要回家也可,待在落梅院里即可,只是不要从前门进出,免得被宾客们看到!”
是私生子吗?他见不得人吗?娘亲不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吗?香逸雪不是正大光明的香家少主吗?
香逸雪哦了一声,失望之极,歪着脑袋,呆了半晌,道:“我还是住客栈吧,省的他看到我心烦!”
香逸雪想了想,又招手把花杀叫过来,指着车里的兰草和几个盒子,告诉他这个是给爹爹,那个是给干爹,还有落梅院的谁谁谁
……
花杀道:“少主,庄主、二爷的东西,我帮你带回去,可落梅院的那些人,我可带不了,他们全都回家了!”
煜中道:“少主,落梅院早没人了,他们都被老爷遣走了!”
草木枯萎,白雪皑皑,人去楼空的落梅院,雪景之中静谧安详。
院中一株百年老梅,傲雪绽放冷香浮动,香逸雪静立树下,任雪花飘落满身。
昔日的繁华热闹,今早的冷清孤寂,落梅院落梅院,梅花落尽人各一方。
院子另一端,老管家撑着伞儿,一步一个脚印,道:“少主,大雪天的,您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老管家把香逸雪拉到走廊上,替他拂去肩头落雪,道:“少主,这地方不能住,连根柴火都没有了,我看您还是住客栈吧!”
老管家眼睛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少主,您要是没钱了,您告诉我个地儿,我偷偷给您送些过去。”
香逸雪回过神来,道:“老管家,落梅院怎会如此,爹爹为何要遣人?”
老管家皱眉,道:“少主,落梅院的所有开支,都是由夫人支付。现今夫人过世四年,死前留下的财产,被您给支用完了,负担
不起宅子和佣人,庄主把佣人都辞退了……”
自从他认识蓉莲,一掷千金阔绰出手,从没想过钱从何来,原来娘亲留下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挥霍殆尽。
香逸雪喃喃地道:“为何爹爹不曾提起此事?”
老管家道:“庄主虽然没说,但少主每次支出,都叫账房专门记下……到目前为止,少主已欠下庄主三万一千两……”
香逸雪跳了起来,道:“什么,我还欠债?为何不早说?”
老管家干咳一声,道:“老爷说了,等你欠到五万两,就收走落梅院抵债!”
香逸雪呆若木鸡,道:“收走落梅院,落梅院本就是他的呀……”
老管家低声道:“少主您忘记了,落梅院是夫人的,夫人死后就是您的了!”
香逸雪想了又想,又摇摇头,道:“老管家,你先去吧!”
入夜,香逸雪潜进馨雅阁,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再钻狗洞,一丈高的围墙,脚尖轻点飞身跃过。
馨雅阁四下寂静,雪花簌簌飘落,香逸雪轻车熟路,避开巡夜的家丁,闪身溜进主楼。
二楼几个房间,皇甫玉都带他进去过,除了一个剑室,其他的并无稀奇。
只有三楼的房间,那里藏着什么秘密,皇甫玉不让他上去,还骗他说那里闹鬼。
闹鬼是不至于,见不得人才是真的,天下往往无鬼,鬼都住在人们心中。
香逸雪走上三楼,脚尖轻轻落地,比雪花还要轻飘。
自打练鬼魅剑法之后,脚步比以前飘忽许多,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或疑或怒或悲或惧,难道是自己长大了,情绪也变得复杂起
来,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的小孩!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香逸雪身子一滑,翻身躲在栏杆外边。
那人走远了,香逸雪翻身进来,往那人来的方向走去。
走廊尽头,几间空房,香逸雪低头看着脚印,走进当中一间。
这间屋子干燥密闭,专门存储丝质衣料,排排货架井然有序,布料丝线摆放整齐,香逸雪一路看过去,到处翻翻找找,没有发现
可疑之处。
香逸雪正想撤离此地,去别处寻找线索,发现手上黏糊糊,不知碰到什么东西,放在鼻前嗅嗅,淡淡的血腥味。
火褶子亮起,顺着原路找回,果然在一处板壁上,发现一大块血迹。
板壁上的布匹,少了一截,查看断头,该是仓促撕下。
香逸雪蹲下身子,地上有些黄色粉末,沾了一些放在鼻前,是常见的止血药粉。
那人受了伤,躲在此处,包扎伤口。伤口应在那人后背,无意蹭到板壁,上药时又把药粉落到地上。
香逸雪心头暗惊,跟师娘游历的时候,也见过杀人。但那是在江湖上,跟在自己家里发现血迹,还是不一样的心情。
血迹为证,香逸雪重新审视房间,架子、布匹、丝线,如果这里有机关,机关会藏着什么地方?
香逸雪想了想,飞身躺上屋梁,换一个俯瞰的角度,或许能看出什么名堂。
一派派货架,俯视就变成长方格子,贴在地板上面。
有一个货架子,宽度有些不同,香逸雪飞落到跟前,用手推了一推,发现它可以左右移动。
货架移开,露出地道,香逸雪闪身飘入。地道尽头,一扇铁门,隐藏着馨香阁的秘密。
香逸雪走上前去,轻轻一推大门敞开。一阵阴风,吹灭壁灯,黑暗之中,利器破风。
香逸雪心道不妙,往后退去已经迟了,惊慌失措左右躲闪,随即一声闷哼,身子撞上墙壁,竟然无法动弹。
一盏茶的功夫,壁灯再次燃起,香逸雪从剧痛中睁眼,发现自己被两根铁钩,钩住琵琶骨,铁钩另一段埋入墙壁,稍微挣扎一下
,鲜血就从肩头冒出。
地道那头,香令艾缓步走来,淡淡地道:“我说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香逸雪疼得咧嘴,道:“快……把我……放下来……”
香令艾冷眼看着,道:“你自己走进来,就自己走出去!”
香逸雪蓦然瞪眼,惊惧地道:“你说什么?”
琵琶骨被锁,纵是武林高手,也没有办法逃走。
香令艾漠然地道:“不是雄黄手,不拿五毒蛇!既有胆量来,怎没本事走?”
香逸雪怒道:“你想害死我?”
香令艾道:“是你自己害你自己!我一再告诫过你,不要踏进馨雅院,可是你偏偏不听,落到现下地步,你又能怪得了谁?”
香逸雪瞪圆眼睛,伤心地道:“你是我爹,你怎么忍心?”
香令艾转过身子,不屑一顾地道:“省省力气吧,我不是你干爹,不会同情自作自受的人!”
香令艾的身影消失,香逸雪呜呜哭泣,又是伤心又是难过,怎么摊上这个老爹?
不知过了多久,哭得没有力气了,香逸雪觉得有点冷,眼前也渐渐发黑,知道失血过多的缘故,却因琵琶骨被锁,没有丝毫办法
。
再过一些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腿软得站不住了,身子不断下滑,却又加剧肩头之痛。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香逸雪终于撑不住了,腿一软头一歪,身子还被钩在墙上,人却晕死过去。
香逸雪再次醒来,是在一家客栈内,一个皓齿明眸的小厮,正在替他伤口换药。
“少主,醒了?”小厮莞尔一笑,走到桌边端来一碗桂花藕粉,道:“昏迷三天,你饿了吧?”
香逸雪鼻子一哼,掉过头去!
小厮悠悠地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若是少主,先养伤势,再作谋算!”
“哼,不吃,走开!”
小厮慢条斯理地道:“少主折腾自己,庄主又看不见,不划算的买卖,何必要死撑呢?!”
香逸雪听了冒火,唰地直坐起来,怒道:“谁说我要他看见?”
一句话说完,才发现牵动肩伤,疼得弓起身子倒抽凉气。
小厮拿过靠垫,扶他靠在床头,一边说道:“哦,那少主不吃不喝,又是为何故?”
香逸雪翻着白眼,疼得说不出话来。
小厮嫣然一笑,眨着睫毛,道:“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这道理很简单,少主是聪明人,
我也就不多说了!”
说着,他转身往外走去!
“回来!”香逸雪动了一下,疼得嘴角一抽,道:“你去哪里?”
小厮头也不回地道:“我就在门外,等你想通了,再叫我吧!”
香逸雪目瞪口呆,好气派的小厮,架子比他还大!
等等,他叫什么呀?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香逸雪肚子饿得咕咕叫,躺在床上直翻白眼。
第三个时辰,小厮又进来换药,谐谑地道:“怎么,是还没想通,还是肚子不饿?”
香逸雪瞪了半晌,闷气地道:“我又不知你叫什么,我喊了喂,你又没听见……”
小厮噗嗤一笑,脸蛋上浮起酒窝,显得亲切可人。
吃了一碗桂花藕粉,又吃了几个小兔包,香逸雪精神好了许多,望着手中兔包发呆。
舅舅……舅舅到底在哪里?
丫鬟道:“我叫庄生梦蝶,二爷让我来伺候你,你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说!”
还是干爹对他好,哪里象亲爹,见死不救……
香逸雪喃喃地道:“我要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