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吉措一听这话,满脸满身的血一股脑都涌上了细细白白的一张脸皮,大声反驳道:“你这厮分明是指鹿为马,血口喷人!那夜明明是你在暗处揪扯这个女人,不慎被我瞧见,你现下就诬陷于我!”
“明明是你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就是你!”
大总管坐在院坝正中的藤条椅子上,鹰一样的暗红色眼眸盯着院子里那俩人隔空掐架。他的视线一闪,盯住大金牙问:“大金牙,你说说看,你那婆娘跟这两个人,以往有没有干系和过节?”
大金牙滴溜的一双眼万分心虚地瞟过丹吉措,又掠过癞痢头,从牙缝里磕磕绊绊地说:“那那那那婆娘,平日里谁知道跑哪里勾三搭四……我前几天还看见她要给那个丹吉措送糍粑吃!”
“你……我与你的妻子毫无干系,我就从未与她讲过话!分明是那癞痢头对她欲行不轨,你怎的不知……”
“八成就是你动了歹念,逼死了她!”
丹吉措紫涨了面皮,气得直跺脚:“你这人怎的如此糊涂!你的妻子既已惨死,你竟然不图找出真凶为她申冤,却信口雌黄编派是非于我!你,你,你……”
奉命去搜查仆役房的来旺与管家一起跑了来,手里端着一包用硫磺纸包裹起的物件,向大总管报告:“阿匹,阿匹,在丹吉措那家伙的床铺下搜出了这个!是烟土!”
阿巴旺吉的眉毛一挑,眸子里射出两道寒光,用手指剥开红色硫磺纸,果然是四四方方一大块烟土,还有一杆破铜烟枪。穷的响当当的俾子也买不起本地产的上好的云土,这块砖是低劣的红土,毒性很大,人吸多了会便血。
大总管冷冷地问丹吉措:“怎么回事?这烟土是你弄来的?”
“不是,不是我的!我并不认识这什么烟土,定是有人栽赃于我,把东西放到我床下!”
管事的在一旁哼唧:“人赃并获,你这娃还敢抵赖!……阿匹,小人估摸着这个丹吉措来这里时日不多,一直存着外心,也不守您院子里的规矩,私下搞大烟土!大金牙的婆娘想必是吃他手里的大烟膏子死掉的,或许不是自尽,就是他杀死的!”
“我根本就没有杀人!那一包东西也不是我的!你们怎么如此是非不分?!”
管家瞪眼说道:“你吼什么吼,是不是你的,阿匹自有公断,你跑不了的!待会儿架上油锅,煎你个两面黄,看你招还是不招!”
院坝正中的柴火堆上架起一口大铁锅,锅里盛了一汪烧得滚热的浊油,滋啦啦地冒着泡泡,令人心惊。
两名家丁不由分说,扭住丹吉措的胳膊,薅住衣领子,就要把他的脑袋往热油锅里按。
这要是按下去了,一张细白嫩脸就要变成一只扒猪脸!
“大总管!我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我是被他们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啊啊啊啊啊啊啊!!!”
丹吉措虽然平日里斯文内秀,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悄没响动,可是真遇上了这种被人栽赃诬指的离奇事,哪还顾得上斯文和风度,声嘶力竭地分辩,身子在家丁四只铁掌的钳制之下不停挣扎,嚎得连脖子都涨红了。
阿巴旺吉大总管迟迟没有挥手下令把丹吉措下油锅煎了。
男人的一双眼闪过精细的光芒,再一次盯住心虚愣神的大金牙,突然说道:“大金牙,张开嘴给老子看看。”
“啊?……呃……”
“老子让你张开嘴巴。”
大金牙很不情愿却又不敢不张开嘴。黑洞洞的嘴巴里,上牙床子上只有老烟叶子熏出来的一排黑黄牙齿,却缺了一个口子,没有了那一点金光。
大总管哼道:“大金牙,你的那颗金牙呢?”
“呃,金牙,牙,牙……”
大总管眯细了一双透漏精明的眼:“哼,你那一颗金子做的牙齿,心尖尖肉似的金贵。你老子娘死了办丧事你掏不出钱来,都舍不得把那一颗牙拔下来换钱。你的牙呢,啊?”
“我,我,我……”
“别告诉我是丹吉措把你的牙给拔走了!哼,丹吉措那小细胳膊腿,他也打不过你。老子问你话呢,你招是不招?!”
管家这时候虎着脸说道:“大金牙,阿匹问你话呢!原来是你这厮有猫腻,把你个拨窝垮(骂人的话,意为“猪头”)下油锅炸成一条酸鱼干干的嗦!”
两名家丁把丹吉措丢到了一旁,反过来揪住大金牙,要把他按到油锅里。
“慢着!”大总管的两根手指轻轻一动,隔空拦住了家丁的动作:“不用这么麻烦。管家,把烟土砖抠下来一小块,拿热水熬一碗汤来。”
管事的遵命去熬了一小锅大烟汤,端到了院子里,依着大总管的吩咐,给灌到大金牙嘴里。大金牙明知道有蹊跷,闭着嘴顽抗,却被管家捏住了这厮的鼻子,喘不上气,被迫张开了嘴,咕嘟咕嘟被灌进去一大碗烟汤。
一旁的人丛里,顿珠悄悄地扶起丹吉措,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你是冤枉的。你别怕,阿匹是个精明人,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没过半柱香的功夫,惊魂未定的丹吉措就看见大金牙的身子歪歪倒倒地撴在了地上,有气无力,整个人像丢了魂;两只眼珠子失去了焦点,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找不着中轴线。
大总管这时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大金牙,你的金牙跑到哪里去了?”
大金牙瓮瓮地开口:“赌……赌输掉了……”
“输给谁了?”
“输给那泼皮癞痢头了……”
“呵呵,你的牙那么金贵,你也肯输给他?”
“呜呜,能输得都输光了,就剩俺嘴里这颗牙了,呜呜呜……”
满院坝的人惊奇地看见大金牙竟然像吃了迷魂药,大总管问他一句,他就迷迷瞪瞪地答一句。
这烟膏子若是整块地吞进胃里,会要人的命;若是熬成稀乎乎的汤水吞下去,不至于致命,却可以让人的意志和心神涣散,陷入某种飘然欲仙的迷幻状态。
大总管继续不急不慌地审问:“你那个婆娘,又是怎么回事?”
“那娘们儿,也输给癞痢头了……”
“啊……”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纷纷调转视线,怒视癞痢头。那家伙的黑黢脸膛唰一下子变得煞白,脑门子上的汗水沿着沟沟壑壑的癞斑,哗啦哗啦地往下淌。
却原来这一对熊玩意儿皆嗜赌如命。大金牙这些天在赌桌上时运不济,家当和月钱输得精光,地契都抵给别人了,却仍然赖在赌桌上不肯走,想要把木楞房子挣回来,于是压上了自己的老婆。
老婆被他输掉了,就得去陪别的男人睡觉。
他想要把老婆给挣回来,于是又压上了自己那颗金光闪闪的牙。
再于是,金牙也输掉了。
大金牙这人赌运虽然浪荡,赌品却是一流,当桌就拔了腰刀出来。当着众赌家的面儿,把自己上膛镶得那一颗金牙给楔了下来,血啦乎乎的,掷给癞痢头。
古丹姆大婶在人群里低声哀叹:“啧啧,那么年轻水灵的一个闺女,真可怜……这男人不是东西!”
围观的家丁和俾子们也忍不住开始骂,朝大金牙啐口水:“就是的嗦!拨窝垮,不是个东西!真不是个东西!逼死了自己的老婆!”
古丹姆大婶又说:“可惜那闺女不是咱摩梭的女子。咱摩梭的妹伢若是受了气,哪还会跟这样的熊男人过日子!早就抄起扁担把他打出花楼,撇到一旁再不搭理!”
“就是的嗦!这样窝囊没本事的熊男人,在咱泸沽湖都找不到阿夏,才去祸害别地方来的妹子!”
阿巴旺吉大总管带着刀刃锋的视线,在嗡嗡嗡喧闹的人丛中,一把裹住了癞痢头的身子,把癞痢头瞪得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癞痢头,这样说来,那婆娘是因你而死。”
“这这这……是大金牙他把老婆输给我的,我又没强逼他画押!他心甘情愿的!”
大总管从鼻子里哼出夹杂起火星的怒意,沉声说道:“咱们永宁坝子里的摩梭人,一代传承一代的传统,是以母为尊,以母为先,男女之间情爱交往,要看人家妹伢的意思,不可强逼硬夺。这女人虽说是外族,可是既然嫁进了永宁坝子,就应当做我们摩梭的妹伢看待,怎就让你们这两个混球给活活逼死?!你们两个,是给全永宁坝子的摩梭男人丢脸!”
“就是的嗦,真给我们摩梭男人丢脸!”在场的男子们点头哼唧着,纷纷赞同大总管的裁决。
癞痢头势单力寡,被众人骂得抬不起头来,哆哆嗦嗦地在地上乱捣:“小人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不敢赌了……”
大总管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一句迫似一句地追问:“哼,那大烟膏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那那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却敢诬赖丹吉措?!”大总管的牙缝里迸出怒火。
一脸茫然和涣散的大金牙这时候幽幽地接口:“那一包红土,就是他拿我的金牙去换的……”
癞痢头顿时就垮了,汗如雨下,磕头求大总管饶他一命。
大总管的眼光淡淡地掠过一旁的丹吉措,眼神若亮若暗,随即冷冷地吩咐家丁,将大金牙好赌的那一只右手食指剁了,让这条赌棍以后没有手指头去摇盅子掷骰子;将癞痢头扶烟枪的那一只右手也剁去一根食指,让他以后没有那一根指头去掐烟丝、滚烟泡。
两个给全坝子的男人丢脸的熊玩意儿,从责卡贬为俾子,赶出大总管的府第,家产都查抄充公,给冤死的女人办丧事!
癞痢头和大金牙在围观人群的痛骂和叫好声中,被剁去了指头,疼得满地打滚,吱哇嚎叫。这两人平日在坝子里瞒上欺下,嚣张霸道,专门欺负弱小的俾子,这一回终于被更加霸道的阿匹大总管给拾掇了,其余的俾子们自然是看得痛快酣畅。
顿珠眼明手快,拎起手边的饲料桶,把那一桶喂猪用的泔水,顺势泼了大金牙和癞痢头一脸一身。
热情开朗的摩梭小伙转脸跟丹吉措悄悄说:“嘿嘿,帮你出口气!这下子解气了不?”
丹吉措的唇角忍不住迸出一丝笑容,轻声哼道:“嗯,真真的解气……”
他的耳朵听到的是顿珠明亮爽快的声音,眼神却忍不住飘向远处,飘到端坐在院坝中央的阿匹大总管身上。
阿巴旺吉的身子轻松地后仰,一条腿微微前送,硬牛皮底的靴子跟儿磕起着黄土地。男人的嘴唇划出一道弧,似笑非笑;男人的目光散落在院坝四下里的各个角落,眸间偏有一丁点不易察觉的暖光,独独地笼起在丹吉措的脸庞。
第九章:猪膘逗春情
仆役房的木板小炕上,丹吉措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浑身湿得透透,冷汗还没有消褪。
长夜悠悠地耗尽,噩梦却犹在眼前。
耳畔仍旧回荡起铁蹄剁地疾驰的倥偬,金戈厚甲的嘶鸣,碎肢断臂,血域荒山;长矛利箭绞杀遍地呼号的生灵,就连天边哀鸣奔逃的几朵残云也不放过。
蒙古鞑子的铁骑挥师南下,席卷王庭。抵抗的势力寡不敌众,螳臂哪里挡得住吃人的豺狼虎豹。
碗口马蹄的肆虐之下,蝼蚁之躯辗转偷生。
逃亡,落陷,突围,潜行。
再一次被追兵撵上,无路可走。追赶他的那一名身形彪壮的蒙古将军,鹰眼豹须,面孔暴戾狰狞。他回眸最后瞥了一眼即将落下的金丝大环鬼头刀,纵身跃下了百丈悬崖……
复国大梦连同失陷的城池一起灰飞烟灭,自己却流落到这深山密林环绕的泸沽湖畔,被个土司和总管擒做了奴仆,也不知几时才能逃脱得身子。
丹吉措掀开炕边的小窗,一缕明艳艳的秋色溢满了床铺。
透过窗板上揉烂的窗纸,他看到格姆女神高耸的山峰下,一道弧形的橘红色朝霞笼罩在泸沽湖畔,天际缓缓地剥离出一片清澈的蓝。
自从大总管撵走了大金牙和癞痢头,院坝里恢复了安宁。管事的似乎对丹吉措也变了一副面孔,如今每一回给他盛酸鱼都是冒着尖的一大勺,还要从桶底下捞干的,把汤汁撇掉。
丹吉措现在每日清晨都有些盼望着去内院的母屋里上工。倒不是盼着干活,而是单纯地喜欢看到那一架暖洋洋的火塘,和火塘旁某一个熟悉的宽阔身影。
火苗散发着热力,在沉香木垒成的屋子里熏烤出浓稠的山野气息。
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美好。
老祖母脸膛的沟壑中,嵌起一双卓然的眼,眸子里映出暗暗的火光。她的炕头下边可是家里藏财宝的地方。家人要用钱都得管老阿依伸手要,包括大总管自己。阿依再从炕底下破旧得发黄的竹编箱子里掏出钱来,用手指捻开,一张一张数着票子,分给各人。
丹吉措瞧了几日也瞧明白了:这一大家子人,当舅舅的是负责收租挣钱划拉钱的,老祖母是负责囤财分钱的,而家中的成年女子,就是一群负责花钱的。
经堂里,阿巴旺吉的大妹妹甲娜姆跪在神龛佛像前,眼神凝滞,久久不起。
大总管的膀子上扛起一头宰杀好的肥猪,穿过院坝的骑门楼,路过经堂门口,淡淡地说:“甲娜姆,褪去的湖水就让它流走了,跑掉的人就让他被忘却。这许多年了,还时不时地惦念起那货做啥子!”
女人呆呆地望着佛龛:“我没有惦念他。我记恨他。”
“那不是一样!再找个阿柱,我们摩梭人的好男子,永宁坝子里多得是!”
“为什么他们汉人就是没良心……”
“你也莫要说人家就是没有良心。我们摩梭人结交阿柱阿夏,凭得就是你情我愿,没有婚约;捱到哪一天你不情或是我不愿了,就分开去。妹子,再找一个强壮能干的阿柱,生几个伢子,家里也热闹热闹。”
“我不要。我已经有达娃了。”
“达娃是很好。可达娃终归不是……”
甲娜姆突然回转头,幽幽地说道:“你说我想不开,哥哥,你怎的不再找一个阿夏,生几个伢子?这几年你夜夜都住在家里,我们从不见你出去会哪一家的姑娘,爬哪个姑娘的花楼。咱永宁坝子里有哪一个摩梭男人,是每晚都睡在自己家里的?”
阿巴旺吉驮着已经没有活气的猪,闷闷地踱过院坝的走廊,进到母屋一侧的灶房。他的眼角瞥见埋头在一堆账册和杂物里的丹吉措,忽然停住脚步,沉着嗓子说道:“丹吉措,过来缝猪膘肉!”
大总管把一只结结实实的肥猪撴在灶房的地上。俩人支了两张小板凳,一个扒住猪脑袋,一个坐守猪后臀。
大总管用锋利的尖刀豁开猪肚膛,掏空五脏,白花花的油膘子在掌心里颤动,一层层红白交错的五花肉裹着硬朗的一具猪骨架。丹吉措学着那男人的样子,用小尖刀把猪骨头从暄乎乎的肉里剔除,就只留下一只硬邦邦的头骨。
他发觉自己总是没有对方剔得好,连骨头带肉全都剔下来了,被男人啧啧地嫌他浪费。大总管手里的一把小尖刀在白花花的猪膛子里飞快地削抹,转动,剔出来的骨头干干净净,连肉渣都没有捎带。这手艺当真是不错,看得丹吉措也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