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荒?你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庄户的穷人家,种地的。”
“你不是国民党留在这山沟里搞事的奸细,特务?”
“……你说的什么党?”段鹄完全摸不到头脑。
“你叫啥名字?”
“……”
段鹄心想,自己断不能讲出真名实姓,大理段氏在这云滇高原上谁人会不知晓,只要露了真容恐怕就要遭到蒙古鞑子的毒手。他的脑子飞快转动,随口应道:“我叫杨大栓。一旁那个捆的是我家兄弟,杨二栓。饥荒年月父母都亡故了,出村避祸逃难来的,好几日没的吃喝才失足跌到村寨里的,还请土司和总管放了我兄弟二人。”
身后不远处跪着的林宇轩,十分不安地咳了一声。什么杨大栓、杨二栓,公子这谎话随口编的,这乡土的名字随口拽的,以前都没看出来主人家还有这套能耐,果然是被逼急了,泥鳅都能佛跳墙。
阿巴旺吉摘掉了戴在脑瓢上的一顶乳白色薄呢毡帽,露出一头刺短的浓密黑发,手指捻了捻帽檐,冷笑道:“你是庄户人家?哼,老子来问问你,苞米、大麦、小麦、燕麦都是每年几月阡苗,几月打陇,几月防霜,几月收割,如何碾展?田埂里的秧苗相隔几何,水渠深挖几尺,犁头又是如何放置?”
“阡苗……打拢……”段鹄顿时语塞,冒出一脸的虚汗。自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会知道这些。
阿巴旺吉对农事也不甚了解。这坝子里平日自然也用不到尊贵的大总管亲身下地耕作。但是他知晓段鹄一定更加狗屁不懂,因此随口就是一诈唬。眼前这不知来历的清秀男子,一双妙手,细腻滑软;脸蛋更是极好,唇红齿白,温润如玉。他的手掌触摸过段鹄的脸庞和下巴,那手感就如同抚摸最上乘的绫罗丝绸。
这个后生男伢来历定然是不简单。
阿巴旺吉于是知会大土司:“这人得先收押起来,以后再仔仔细细盘问他!要真是个混吃的奸细,回头政府查下来,解放军来搜山,管咱们坝子要人咱们交不出,又是个大麻烦!”
大土司从呼噜呼噜的瞌睡中惊醒,就只听到最后几个字,于是应声点头:“是个大麻烦,大大的麻烦……”
肯布插嘴说道:“这人拨给我来使唤。”
阿巴旺吉挑起一道黑眉:“你要他做啥?”
“有用。”
“有啥子用?”
肯布大巫挪了挪身子,凑近段鹄,嘴角滑出暧昧不定的笑:“最近做了几罐老蛊、嫩蛊、鬼蛊和魂蛊。呵呵呵呵,本巫需要活的人牲来试蛊……”
阿巴旺吉两眼骤然一眯:“这个人不行。这个是老子要留下的!”
肯布唇上的胡须一翘一翘,哼道:“这个娃看起来皮肉细嫩,正好用来试蛊,能够把蛊虫养得很肥。大总管何必与本巫计较一个俾子?你要一个细皮嫩肉、四肢羸弱的人又有何用,上不了房,下不了地,做不得农活,不如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娃。这个白白净净的娃留给本巫养蛊虫,呵呵呵呵,那简直是好得很,好得很……”
大巫的一只竹节手摸上段鹄的面庞。段鹄的脸细白透红,唇畔透出细微的红脉。
“不成!”阿巴旺吉从喉咙里闷哼哼地低吼,金褐色的面颊隐隐透出一层血红,伸手就挡掉了肯布的手:“这个人,老子要留着好好地使唤。其他的那些,你随便挑了去,养你那些什么污七八糟见不得人的蛊虫!!!”
肯布于是把注意力瞄上了另一只看起来相当白嫩的粽子:“好,那本巫要另一个喂我的蛊虫!”
林宇轩吓得一激灵:喂蛊虫?这是一群什么妖魔!小爷现在逃跑还来得及么……
段鹄连忙对众人叫道:“不可!万万不可!他是我家兄弟,你们放了他吧!”
恰在这时,一个穿着明黄色小褂和水红色百褶裙的姑娘,凑到胡禄达大土司身旁耳语了几句。姑娘的五官浓艳,一双大眼闪闪发亮。大土司于是吼道:“那个叫什么杨二栓的俊俏娃,本土司留下了,搁在我的院子里使唤!”
由不得堂下捆着的人喊叫抗议,段鹄脖颈上的绳索被人提起,多余的话都给勒进了喉咙中。总管家的来旺将他提进了院坝,掷上马背,驼起就走。
他的身子无力地倒挂在马肋骨上,眼角瞥见自己的侍卫,假杨二栓真小林子,被两个家丁拖去了土司堡的后院,远远只看得见两只挣扎踹地的脚丫子,也不知是要被油滚红烧还是大卸八块。
第六章:沦落阶下奴
段鹄住进了大总管家院坝的仆役房,做了大总管的俾子。
他也因此得了个摩梭男子的名字,叫作丹吉措。用阿巴旺吉大总管的话来讲:“老子知晓你不叫什么杨大栓,弄个假名字来糊弄老子!哼哼,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字……你以后就叫丹吉措,不许再用其他乱糟糟的名字!”
这永宁坝子里的人被分成了三等,司匹、责卡和俾子;互相之间各安各位,自下而上层层进贡,不同身份等级的人群彼此不结姻亲。不仅如此,丹吉措很快发现,就连大总管家的俾子也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与主人家最亲近最得宠信的俾子,能够进屋去给大总管捣茶,烧饭,递水;稍微低一等的俾子,就端的不是饭桌上的茶水,而是大总管的洗脚水或者便桶;再低一等的俾子,就在院坝里拉牛饮马,洒水打扫;地位最卑下的,就是像丹吉措这类举目无亲的新来的仆役。
于是,丹吉措被管家分派了去打扫茅厕。
与他同时新来的另两个俾子,一个给管事的上供了一只猎来的膘肥体壮的驼鹿,另一个悄悄地给管事的家里额外服了十五日的农役。于是那俩人被派去喂牦牛,就只剩下个茅厕,归了新来的无亲无故又不懂得作揖纳贡的丹吉措。
每日清晨,从大总管家的母屋、偏屋、花楼、马厩房、工匠房、仆役房等等各间屋子,拎出来一只又一只便桶,堆在院坝一角。丹吉措必须要在主人家起身巡视院落之前,把这些便桶一只一只拎去茅厕,不能堆在院子里散发气味。
他两手拎着沉重的木桶在院坝和茅厕之间来来回回,还要提防着不被秽物溅到手上身上。便桶在茅厕里堆积如山,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埋头在水沟子里刷洗木桶,一天就可以刷秃掉好几把小竹帚。
自从被分派去主管茅厕,他连午饭和晚饭都省掉了。每天清晨起身,趁着还没有见到那些满满当当的木桶,先解决掉早饭,用油茶和饵块把自己喂得饱饱的。等到开始上工,就一边干活一边梗着脖子呕吐,将早饭呕掉一大半,另一半留在胃里百般翻腾和煎熬。
也是自从他做了大总管家茅厕的地主,往日里从不挪动屁股亲自来茅厕出恭的大总管,来得是越来越勤。阿巴旺吉一天三五趟地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踱步进来,眼珠子滴溜寻么。
丹吉措蹲在水沟旁边刷桶,男人偏偏就杵在他身旁三尺之内,撩开袍子,对着水沟撒尿。
丹吉措登时就觉得别扭,起身想要避开。自己从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来,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在他面前出恭。
大总管叫住他:“干啥子去?”
“我在这里,你怕是不方便。”
“哼,咋个不方便?你在这里,老子觉得很方便!”
丹吉措拎起一只便桶,斜搁在水沟里,用小竹帚轻轻地刷扫。他的手臂尽量伸到最长,每只手都只用两根指头捏着桶子的边缘和扫帚把子,脖子扭着,脸别过去尽量不看。因为屏住了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那一副憋屈和嫌恶的表情,顿时让身旁的大总管张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一只爱惜羽毛的小山雀呦!”
几坨污秽物还是溅到了丹吉措的衣襟上,顿时臭不可闻。他呆愣愣地杵在水沟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张皱巴巴的委屈脸孔都快要扭到了后脖子,自己都开始嫌恶自己。
他就只有这一套粗麻木衣服,还是在逃亡路上捡拾来的,已经褴褛不堪,快要撕扯成几挂布条条。如今连个能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大总管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冲他勾了勾手。
丹吉措跟随大总管进了偏屋。不大的一间木楞房里,墙壁上挂起一只硕大的牦牛头,眼如铜锤般粗悍;几把藏刀像弯月一般,斜斜地爬在墙头,刀鞘上嵌有玛瑙和玉石。
整间屋子浮出沉香木瓤子的稠郁味道。
阿巴旺吉从竹编箱子里拎出一套衣服:“喏,换上这个。这是我们摩梭人的打扮,以后不许再穿别家的乱糟糟的衣服!”
丹吉措正要解开衣襟,瞥见大总管的一双鹰眼,正一眨不眨地盯住自己,全身上下地打量。男人炙热的目光烧化了他身上软塌塌的麻布衣衫,燎过一层皮肉。
他拾起衣物低声说道:“我回杂役房去换。”
“回来。就在这里换。”
丹吉措诧异地抬头看向对方。大总管斜靠在竹炕上,唇角冰冷,眼中的光芒幽深难测。
“那,那,烦请大总管回避……”
“回避?这是老子住的屋,你让老子回避到哪里去?”
“……”
丹吉措发愣地看着对方,半晌,忽然起身冷冷地说:“那我不用换了。”他说罢掉头就走,送给大总管一枚响当当的后脑勺。大不了就自己把自己臭死熏死,也不想被别人戏耍。
“你……你给老子站住!回来!”
阿巴旺吉倏地站起身,眯细的双眼狠狠地瞪他,像是一头猛鸷瞄起近在咫尺的肥美猎物,迂回之中寻觅着如何下手。
良久,大总管气哼哼迈步出屋,拿靴子底儿很不甘心地在门坷垃上狠磕了两脚,临走重重地摔上了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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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过几日,管家来跟丹吉措说:“你小子不用再刷便桶扫茅厕了!”
丹吉措扎扎着两只脏兮兮的手,问:“茅厕怎的不用扫了?”
管事的忿忿地嘟囔:“哼,不是茅厕不用打扫了,是你这家伙不用再扫茅厕了!大总管说了,娃们的劳役轮换着来,这样干起活计来有一些生气。你个娃下个月去前院里剁猪草!”
坝子里的摩梭人喜食猪肉,家家都豢养肥猪。肥猪的数量也显示着主人家的地位和财力。丹吉措必须在每日太阳过午之前,把大筐大筐的猪草料拾掇好,抬到猪圈,不然猪们就会饿得嗷嗷叫唤,用嘴拱地;若是听到猪们开始叫唤,管事的就会提着马鞭子跑来,骂俾子们白吃饭,不干活。
管家是这院坝里嗓门最大的家伙。嗓门第二大的就是护卫来旺。
大总管自己反而从来不在院子里高声吆喝。扯嗓门吆喝得欢实的,一向都是喽罗,手里握了些小权柄就迫不及待地挥洒给所有人看。
院坝的高墙四角有站岗的护卫,来旺也时常带着家丁四处巡视,监督俾子们干活。丹吉措曾经有几次飞闪而过的念头,想要逃跑,可是自己势单力孤,手无缚鸡之力,无论如何是冲不出武装家丁把守的院坝。
听在大总管家的猪圈上工的俾子顿珠说,土司堡最近很是热闹。有个新来的俾子十分地不听话,总是逃跑,一天的早、中、晚,竟然要逃跑好几趟。
顿珠绘声绘色地和俾子们学舌:“你们说,这家伙他也不嫌累得慌的嗦,跑个啥子跑得呦,每次都被捉回去结结实实地打一顿!”
丹吉措心里发凉。那个总是逃跑却总是跑不成的俾子,十有八九就是他那个倒霉侍卫小林子。
顿珠是个长得很打眼的年轻摩梭男人,一双浓浓的眉毛压在宽边帽檐下。别的俾子干活时候都晾着一头或长或短的黑发,就只有顿珠给自己戴着帽子,那顶薄呢帽是他身上最精致的玩意儿。他矫健的身形轻松跃过一头大公猪的脊背,嘴里轻轻哼着泸沽湖畔的情歌小调。
顿珠趁着护院庄丁没注意,从猪圈围墙里探出一枚脑袋来:“喂,喂,小丹吉措!”
丹吉措从草料筐里抬起头:“顿珠?”
顿珠咧开一嘴白白的很好看的牙齿:“丹吉措,我认得你嘞!你不就是那个,那个……不知道从哪一片天上掉进我们浴池子的秃毛小雁嗦!”
丹吉措仔细端详顿珠,果然眉目有些眼熟。这家伙分明就是那天在浴池子里隔着垛墙拍他肩膀的男人嘛!他立时就脸红了,这回可好,他最丢脸的经历怕是很快就要在这座院坝里传得人尽皆知。
顿珠却丝毫不以为意,笑呵呵地与他攀谈:“小丹吉措,你会剁猪草不?要我帮你不?”
丹吉措用嘴角挤出笑容,连忙说:“哦,不,不用的……我自己来。”
顿珠忍不住偏着头多看了他几眼。丹吉措唇角边那一丝很是腼腆的笑,像个姑娘家似的容易脸红的面皮,让摩梭男人觉得很新鲜,很有趣。
坐在猪圈旁,丹吉措抱着一捆草料摆到铡刀口,两手扒住铡刀用力往下压去。
铡刀和铡墩的结合处已经萌生出锈迹,发出吱吱呀呀的扭捏声响。刀刃才一碰到,草料就从刃口滑脱,散落一地。他于是重新把草料拾起码好,可是用一只手掰不动艰涩生锈的铡把子,用两只手掰,又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摆草料。
他忙得满头大汗,却仍然不知道如何用两只手配合着搞定这座铡刀。心里沮丧得要命,觉得自己很没用,却又拉不下这张薄皮嫩脸去问顿珠或是管事的:这口铡刀究竟应当怎么用?
癞痢头和大金牙晃手晃脚地踅过猪圈门口,瞧见了丹吉措。
大金牙咧开嘴“嘿嘿”地乐,嘴里闪出一粒金光。癞痢头的脸蛋子抽抽地颤动,颤得一脑袋的癞头也跟着在他面皮上爬动。这俩人都是院子里的家丁,有人身自由的责卡,在大总管麾下混口饭吃。
大金牙邪邪地笑:“啧啧,瞧那一双莲花白的小手,那蔓菁杆小细腰,还剁猪草呢,可别让铡刀把你的小腰给剁喽!”
“会剁草不,啊?”癞痢头嘿嘿嘿的挑逗口吻:“会伺候人不,小俊人儿?给爷瞧瞧……”
他的黑黢黢沾了泥土的手指头伸过来,想要捉住丹吉措的下巴把玩。丹吉措一声不响地偏过头去,躲开了那几根脏兮兮的手指。
大金牙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指挥着丹吉措摆弄铡刀的手:“咦,咦,左手搁错了地方,往里些……再往里些……”
癞痢头也紧锣慢鼓地起哄:“呦,呦,右手下刀啊,下刀啊……”
猪圈里的顿珠又一次探出脑袋,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丹吉措是新来的,你们,你们不要欺负他!”
“有你个娃什么事!喂你的猪去!”癞痢头狠狠地呵斥。
不远处的房檐下,总管护卫来旺舒舒服服地靠在木楞墙外,身子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张脸埋在阴影里,斜睨着眼,轻松悠哉地瞧着大金牙和癞痢头捉弄新来的小俾子。
“慢着!莫要下刀!”
身后传来低沉沉的一声吼,惊得大金牙和癞痢头鞋底板上抹了油,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哧溜一声就跑得没了影子。
大总管这厮最近再也不亲自去茅厕出恭了,而是开始往猪圈里遛跶,也不知是来看大肥猪,还是来看小俊人儿。
阿巴旺吉一把拦住丹吉措正要压下去的刀把子:“你的左手搁的地方不对,这样子不是要剁掉你自己的手指?!”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