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随即又问:“你刚才说的啥子战祸,咋的了?是那两拨队伍打内战糟蹋了你的地盘,还是前些年被小鬼子的飞机大炮祸害了?”
丹吉措再一次愣了:“你说的什么?”
“你说的又是个啥?”
丹吉措望着男人尽带沧桑的脸庞。
眼前的这张脸上有血与火烧灼镌刻下的锋利和坚韧,额角的几道青筋都跳突着强悍。
噩梦般的场面历历在目,他忽然觉得心头塌塌地软了下去,有气无力,低声说:“蒙古兵的铁蹄踏破了云贵高原,占领了苍山洱海,庙堂倾覆,王陵尽毁,我的国家灭亡了。”
男人的两道黑眉缓缓拧成一股绳:“……啥?这是啥年月的事?”
“天定元年,想来已是三月有余了。怎么,你这山里的族人都不知晓么?”
“哎呦我说……”大总管黑漆漆的浓眉在脸膛上一跳一跳,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谔:“伢子,你的脑壳子发癔症了,还是被猪圈里头的肥猪给拱了?!”
“你这人怎的讲话这般粗俗呢?”
“你这伢子是不是在哪一条山沟子里头待得久了,已经不知道这世道早就变天了,啊?什么天定元年是哪一年?!这会子民国都已经稀糊完蛋了,小鬼子投降了,国民党也给打跑掉了。时下里是共产党当家,搞了个啥子人民政府的,前些日子那帮人风风火火地还跑到咱永宁坝子来抚恤招安,这些事难不成伢子你都不晓得?!你过得是哪一家的混沌日子?”
男人连珠炮仗似的一番话,炸得丹吉措喘不上气来。他怔怔地说:“你讲的这些,我确是没有听说……那,那,现下大理国的都城羊苴咩城那里,是哪一家王庭做主?”
“你那个什么咩咩羊城,是哪旮瘩啊老子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会子全省都归昆明的人民政府制辖。这年月,谁家手里有枪杆子谁家说了算,都划归成省政府的地盘了么!”
阿巴旺吉心想,附近的纳西族、普米族、阿昌族、德龙族等等各个部族的土司堡子人心惶惶,可不就是闹不准昆明那边儿在搞得什么土地改革,没准哪一天土改就要改到这泸沽湖畔。
“昆明……昆明……那,那,现下究竟是何年号?”
“年号,呵呵呵呵,要照着你那个古旧的说法,应当算作是,人民政府第二年!今年已经是一九五零年喽!”
丹吉措急得眼泪都快要滴下来:“一九五零年又是什么年呢……那,中原的大宋王朝现下可还在的?”
“大宋,哎呦唉,老子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不过估摸着也都是几百上千年前老掉牙的劳什子了!”
丹吉措越听越迷瞪,越听愈加伤心难过。
泸沽湖畔淳朴憨直的民风,家家户户颇具乡野山色的木楞民居,粗陋古朴的农具、炊具、水具、船具……这一切的一切,使得迷迷糊糊的丹吉措完全都没有觉察,他其实早就不是活在他所熟悉的那一世。
心中百般惦念的那一片家乡热土,仿佛就像天边最后一缕轻飘飘的白云,随风消逝,一去不再回头。而自己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堕入蛮荒异地,就连家在何处都找不回去!
这永宁坝子简直就是古书上写的世外桃花源,不过才住了几十日,再回首时,世上已经过了近千年的岁月。
自己不过是改了个摩梭人的名字。
人还是那个人,世事万般已时过境迁。
丹吉措两眼直呆呆地望着碧蓝的湖水,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如此……大理段氏,总归是复国没有希望了……”
阿巴旺吉皱起黑眉,盯住他说道:“你要复得什么国?别告诉老子你真是啥国民党的细作、特务!你要真是个细作……”
男人脑子里飞快地转悠,你这白生生的俊俏人儿要真是个特务,老子可拿你咋办好呢?扭送人民政府的政治犯监狱,那就可惜了,还是找个啥地方把你藏起来……嘿嘿!
狭长的猪槽船在湖光山影间漂移。
湖面上荡起一阵小风,掠过丹吉措单薄的身子。风仿佛一打就透,将他的身子吹起,飘飘然没有一丝力道。
阿巴旺吉一把搂住了人,把丹吉措稳稳地揽在怀中,怕他在恍惚之间堕下船去。怀中的人冰冷而苍白,像是秋日里瑟瑟发抖的一片落叶,孤零零地从枝头垂落,沦入到苇沼泥塘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地解释一下,一九五零年云南全境才刚解放,很多少数民族仍然保留着土司制度。
永宁坝子的最高土官是世袭的土司,位列其下的就是总管和肯布。土司呢,估摸着相当于这个世外桃源小山寨的国家元首,总管呢就相当于总理或者首相,肯布就是教皇。这样说是不是更明晰捏,哈哈~~
【图:泸沽湖上的猪槽船】
第十一章:马匪下战书
远处茂密的川滇云杉林,枝桠间飞鸟脆鸣。
天边最后一席艳红的霞光,被浓云般的林梢一寸一寸蚕食,吞没,消弭殆尽。晚霞缓步收山之际,给青翠的山巅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缘。
“啾啾啾……”
“啾啾啾啾啾……”
湖面上的晚风渡来一阵渔哨声,忽长忽短,忽快忽慢,像是树林间的莺啼燕语,又像是姑娘在耳畔诉说秘事情话。这是坝子里的人在湖塘上惯用的消息哨,招呼湖面上的人回转。
哨子声把丹吉措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他的脸庞火辣辣得发烫,身子热烘烘得像是被搁在火炉子里炙烤。他迥然地抬头,发现自己就躺在大总管怀中。这火烧火燎般的热度就是男人脖颈胸膛里度过来的热力。
男人一双深邃的眼一眨都不眨地盯紧他,猛禽的眼神,一层一层地剥离掉躯壳,想要探进去看个究竟。
巨大的山影遮住了满湖殷红色的水波,天边的红霞倒映上丹吉措的脸庞。眼前俩人的情形因为天色的晦暗不明而更加显得暧昧无比。
丹吉措飞快地挣脱了男人的怀抱,别过脸去,极力压抑心口的狂跳。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每一回被这男人裹到怀中,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像是被对方的视线和触感紧紧吸附,逃脱不开。
阿巴旺吉的唇边隐隐露出与天色一样不明朗的笑,没有再出言调戏丹吉措脸上那两块红扑扑的胭脂膏子。
大总管就喜欢看丹吉措脸红的样子。
这年纪轻轻的男伢,虽说看起来身子细软羸弱,骨子里却又带着强烈的固执和骄傲,从不轻易妥协,甚至不惧怕永宁大总管的威风。丹吉措从来就没有像别的责卡和俾子那样,每一回见到大总管就乖乖地退到路边的地沟里,把平整的大路让出来;他也从不低声下气地称呼男人为“阿匹”。
这男伢总是悄无动响,不爱言语讲话,像是水塘边一只遗世独立的丹顶鹤,跷脚静静地立在那里。你若是不敲打他,他也绝不会搭理你。
男人缓缓地划动木桨,向岸边靠过去。
护卫来旺带着几个人围起在湖边,急慌慌地等候。
“阿匹,阿匹,出事了,出大事了!”
“叫唤个啥?啥事?”
来旺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凑近阿巴旺吉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胡三炮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已经过了葫芦桥,就堵在坝子口了……”
男人从牙缝子里豁出一句不屑:“哼,老子以为啥叫大事。落了水的黄鼠狼还敢蹿出来咬人!”
大总管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叮嘱:“丹吉措,累了就回去歇一歇……莫要到处乱跑,我回头还有话要问你!”
麦黄的暮色被缓缓地收割进天的尽头。
丹吉措失魂落魄地从永宁坝子里一道土石小路上飘过,单薄伶仃的身子像新栽的一棵小云杉的影子。
他踱过灰砖石铺成的皮匠街,绕过那一株枝叶茂密的棠梨树。店铺都已打烊,摆皮货摊的手工匠人赶起骡马,回转村庄。
没有家了。
回不去家了。
眼前的摩梭村寨,一街一树,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木楞村屋,本已相当熟悉,如今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迈过街拐角的一道阴影,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手指像是一道道铁箍子,狠狠地箍住丹吉措的胳膊,将他一把扽进了灯影昏暗的小径。
丹吉措惊讶地扭过头,映入眼眸的是土司堡里照过面的大巫肯布的面孔。
他未及张口,就被对方捂住了嘴巴,勒住脖颈,拖了十几米,按在墙角。
肯布的两眼泛出幽幽的紫色光芒,用手指蹭了蹭丹吉措的下巴:“呵呵呵呵,白嫩嫩的一只红嘴小画眉,本巫应当如何招呼你,才对得起你这一身细皮白肉?”
丹吉措惊恐地望着对方,挣不脱被卡住的脖颈。
“呵呵,呵呵呵,你的身子,不用来养蛊真是太糟践了,糟践了我种出的肥肥白白的蛊虫……小画眉,你要不要尝一尝……”
大巫的手指嵌进丹吉措颈子间的软骨,疼得他张开嘴来拼命吸气。另一只枯枝朽木般的手掌,飞快地一转,“啪”,将什么东西拍进了他的嘴巴。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唷呵呵,别怕,本巫可舍不得伤你的性命,呵呵呵呵……你吞下的是‘噬魂蛊’。蛊虫会啃食你的三魂七魄,让你乖乖地听从你的主人吩咐……”
永宁坝子的大寨门口,火把交映,两支人马虎视眈眈。火枪和刀刃上闪烁出刺目的铜色。
德钦马匪的队伍里,正中马匹之上坐着一扇宽厚如门板的彪悍身躯,光头锃亮;一双红通通的眼,目眦流淌出一腔愤恨,高声吼道:“阿巴旺吉,你出来!你敢不敢出来见老子!”
摩梭人的马帮队伍人头攒动,人马像是潮水被一道土岭劈成了两半,缓缓地像两侧褪去。从马队中踱出一匹高壮的马儿。永宁大总管用他的一双长筒皮靴靴头,轻轻磕动马的肋腹。
“呵,胡三炮,你也敢来永宁!”
“阿巴旺吉,哼,俺也不与你废话,你知道俺为啥子来!俺手下那三个伙计丢了性命,你怎么说?!”
“哼,三个狼崽子劫老子的道,老子也没让他仨人死得太难受!”
“你!……你趁着俺不在藏边的时候破俺的德钦马道,算什么东西?!”
“你手下养的小崽子不懂规矩,老子教教他们道上的规矩!”
“你放屁!俺胡三炮的马匪吃的就是这一条茶马古道!你过了俺的道,就给爷爷们留下拜道的银子票子!”
“老子的马帮从来都是想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这云滇高原哪个不识得我阿巴旺吉的红缨马队?!老子混马帮的时候,你胡三炮在你娘的裤裆里还没爬出来呢!”
“老子的老子干这票马匪的时候,你他娘的还没被你爹操出来呢!”
两支马队的头领各自骑在马上,隔空打起嘴仗,口角是越骂越难听。俩人先开始还是为了那三条人命,骂着骂着逐渐已经忘了为什么要骂,话里话外透着的分明是一股子剜心剐肉的仇怨,牙缝里都渍出血腥的味道。
双方的伙计阵容是鸦雀无声。众人听骂仗听得津津有味,一个个忍笑忍得嘴角抽搐,又不敢随便插嘴。
永宁扎美寺最德高望重的班嘉诺大喇嘛,摸着黑来到寨子口,劝诫双方莫要动刀动枪。他那一顶明黄色的高耸的鸡冠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夺目。
胡三炮怒吼:“大师,你给俺们评评礼,俺那三个兄弟不能就这么白死!”
大喇嘛摇着铜铃,咪咪嘛嘛地念着他那一套万年不变的经文。众人就只听得懂其中的一句:“格姆女神山和泸沽圣湖的纯洁容不得刀枪和流血的玷污……”
“哼,不成!阿巴旺吉,今天你赔不出俺三个兄弟的人命,俺灭了你的永宁坝子!”
“哼,你来一个试试!老子让你这一群马匪有去无回!”
大喇嘛猛然睁开眼,一张苍老的脸颊焕发出焦急:“不可,不可!你二人不可祸害泸沽湖畔的子民……”
胡三炮咬牙发狠:“哼,俺也没想祸害谁。俺就是想要你阿巴旺吉的命!”
大总管冷冷答道:“巧了,老子也就想要你胡三炮的命。你有种就跟我单挑。”
“哼,俺胡三炮难道怕了你?!三天后,则技山的乱葬崖,你我二人一对一,以命赌命!”
阿巴旺吉和胡三炮两个男人,各自攥着手中长枪的枪口,把枪托往地上重重地一撴,溅起一剖黄土渣子。这架势是藏边的爷们儿之间打赌和起誓的时候,表示话已出口,掷地有声,绝无反悔。
夏末秋初,淅淅沥沥的雨点抽打着大总管家院坝的大门槛。
丹吉措被雨水打湿的袍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双修长的腿。他情绪恍惚,胃里翻江倒海,心头一团乱麻,这时候忽然就想见到阿巴旺吉,听那男人低哑的声音贴在他耳畔,随便说一些或是打趣或是挑衅或是霸道或是眷暖人心的话。
突然明白自己根本就不属于眼前这个若明若暗、吉凶未知的世界,身边不知还有何人能够让他倾吐和依靠。
大总管的皮靴子磕上了门槛,从骑门楼里急匆匆地踏过,马缰绳丢给身后的来旺。
男人甚至没有迈进祖母屋的门,没有像往常归家时那样,眯眯眼地向家中的女主人亦是他自己的老娘问安,往火塘里添几块柴火,再给祭台上的冉巴拉上一柱香。
阿巴旺吉一眼瞧见了湿漉漉地杵在他偏屋门口的丹吉措。
丹吉措的头发有些散乱,几缕湿发贴在脸颊上,脸庞白得像母屋屋角那一尊小玉佛。他微微张口,刚想要凑上前去,却被大总管眸子里射出的两道寒光钉回了原地,迈不动步子。
男人面色郁结,目光像是两把刀子剜在他的脸上。
丹吉措手足失措地轻声问:“你,你怎么了呢……”
男人的表情简直像是要伸出手掐死他!
胡三炮回马之际,给阿巴旺吉丢下一句:“你等起!三天以后,俺会让他看到,俺胡三炮就是比你强!你终究得要死在俺的手上!”
大总管从丹吉措脸上拔回了视线,一声也没吭,进屋重重地拍上门板,把丹吉措孤零零地关在了门外。
第十二章:月下弹心曲
那两日,丹吉措穿梭在云顶寨、盐溪村各家各户之间,忙着收纳秋收的蔬菜水果和租税。
他本来只是个理帐记账的文书,管家非要带着他一起去。管事的说认不清楚丹吉措写的那些猪爬一样别扭的文字,因此得带着他这个大活人一起,挨家挨户地念帐册,收租物。家丁们前呼后拥,随着鸡啼声浩浩荡荡地进村,在狗吠声中携着暮色归营;每一回都是拉着几辆空板车出去,装得满满当当地回转。
大总管这两日只有吃晚饭时才进到母屋里,与家人围坐在火塘旁。
丹吉措低头拾掇好一大摞帐册,摆进母屋的壁橱。他这人一向喜欢洁净和整齐,每一本帐册的四角都捋得平平顺顺,每一摞册子的边缘都码得整整齐齐,即使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卖的苦力,他也习惯了一丝不苟,最见不得一团乱糟糟。
他默默地出了母屋,临走还回头用眼角瞥了数次。
这家人每一回吃饭,都是阿巴旺吉的大妹甲娜姆负责分餐,把食物按照各人的食量与负担的劳作量进行分配。即使是永宁数一数二的贵族世家,当一家子自己人坐在一起时,他们仍然延续着摩梭人多年的传统,长幼有序,最好的一杯酒,一块肉,要先敬给老阿依,家中最尊贵的女主人,然后是阿乌和两个主妇,最后才轮到家中的小辈。阿依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酒肉,就会让给孩子们吃,因此最好的一块肉最终通常会落到那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外甥崽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