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一愣,随即加倍地哄闹:“哎呦呦,三金姆,你瞧瞧你,大姑娘不害臊的呦,这一会儿就看上人家了吧?!”
“哪里呦,你们不晓得,这俩人是不是打算今晚黑,上你们白水家偷摸爬花楼的嗦?急慌慌得,这也来得太早了吧,哈哈哈哈!”
“你们休要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三金姆的鹅蛋脸上缓缓浮现两块嫣红,湿润的身子在白气蒸腾的热温泉里泛起丰腴动人的一片浅粉。
白水三金姆是永宁坝子里长得很俊俏的一名年轻姑娘,十七岁了,还没有结交正式的阿柱,因此很是受到一众男子的注意。这姑娘偏偏还有一股子小性子,一般的人她瞧不上眼。
这两年向她示好的男子有不少,个个儿铩羽而归,灰头土脸。
已经有了阿夏的男人们,反正是看得见吃不着,酸溜溜地打趣三金姆。
一旁观战的四香姆可就不乐意了,这小姑娘别看年纪不大,一张嘴巴却很是泼辣:“你们瞎起个什么哄!这两个外乡来的男人,模样这般标志,你们有么,有的么?脸蛋上细皮白肉,嫩生生的,你们有么,有的么?”
池子里泡的男人们,整日里或是在田间劳作,或是在湖上捕鱼,或是在主人家服劳役,个个晒得粗糙黢黑,皮肤质地的确比不上林宇轩,当然,与王府出身的段公子就更加没的可比。
四香姆一袭白乎乎的小身子坐在池边,两腿快活地打水,轻巧地笑道:“咋个不说话喽?哼,你们这些人呀,闲得没事就回家刻酥油花缝猪膘肉去!这两个外乡男人,我阿姐看上的,我阿姐稀罕,你们通通都给我们闪开!”
三金姆被这话说得,脸色暗暗泛红,瞪了小阿妹一眼,心中却也有几分舒坦。
脸孔比姑娘更红的是池子里漂着的那两位湿漉漉的爷。
段鹄这时才晓得,自己是滚进了一个十分蹊跷的去处。这地方不仅男女可以裸裎相见,同池嬉戏沐浴,且女子讲话豪爽大方,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对男子品头论足,约斤划尺。
他没来得及尴尬多久,四围几个彪壮的汉子就扑了上来。
这一票男子本来只是拿白水家的姐妹打打趣,并非真的要为难这两个迷迷瞪瞪的外乡佬。听四香姆这么一逗引,立时起了兴致,扑上来就将段鹄和林宇轩双双擒住。
林侍卫起先还奋力反抗,无奈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坐一屁股都能直接把他压成个酥油粑粑,于是挣巴了几下就被制住四蹄。段鹄被几名男子直接从垛墙上举了下来,扔进水中,结结实实地灌了一肚子热泉水,戏耍个够,这才拎上了岸。
那一日,段鹄与他的年轻小侍卫被人用裤腰带五花大绑,丢给了白水家的姐妹花。
男人们起哄:“带走吧,带家去吧!直接领进花楼呦!”
三金姆还在暗自掂量这俩男人那一脸苦柿子的悲催表情,四香姆已经将小手一挥:“管那么多做什么,先带家去!”
白水家的小姐妹重新穿戴整齐。姐姐披散起一头乌黑润泽的长发,穿一身粉色的短褂和天蓝色百褶长裙;妹妹尚未行过成丁礼,只能穿一件麻布长褂,还没有资格穿起姑娘家的漂亮裙子。
俩人骑上骡马。每人的马屁股后梢上栓着个俊俏的男人,乐滋滋地沿山路往寨子里回转。这一趟温泉可真没有白洗,钓到这么耐看的两只爷们儿!
年轻的姑娘情窦初开,心里欢畅,眉梢嘴角就掩饰不住,唱起了永宁人最流行的歌谣,小阿妹思念阿哥哥的曲子。
“湖上开起那藻花呦,风儿吹过阵阵香。
我的思念在远方呦,我的钟情在心肠。
我托风儿捎个信呦,云朵千里送花香。
阿哥,玛达咪,阿哥,玛达咪。
山花烂漫泸沽湖,阿哥哥呦,正是一处好风光!”
悠扬的歌声飘向泸沽湖,在幽蓝色的水面上徜徉。几只油木色的船影轻轻拨开水面,载着歌声,向湖心移去。
不远处的山岗上,传来一阵凶悍迫人的马蹄声。总管护卫的吆喝:“白水家的,站住!”
白水家的姐妹花抬头一看是大总管的马队,赶忙翻身下马,扯住缰绳将马儿带到大路旁的坡下。她们白水家是这永宁坝子里的责卡(平民),见了司匹(贵族)家的主人和家丁,不敢不下马;下了马还要站到坡子下方,等对方过去了,她们俩才能过。
两姐妹恭恭敬敬地垂下头:“阿匹(称呼贵族男子),有什么吩咐?”
阿巴旺吉策马上前,粗粗地瞄了一眼两个姑娘:“做什么去了?”
三金姆回答:“去池子洗澡了,才要回转寨子。”
“秋收的苞米和青稞,都打点好了?家里壮丁不够用的吧!”阿巴旺吉说话间,已经在拿眼睛瞟那两只栓在马屁股后的湿漉漉的倒霉蛋。
“嗯,我家里还够人手,我们也帮衬着到地里收粮。”
大总管身旁那个很聒噪的贴身护卫,名字叫做来旺,这时候憋不住了插嘴:“你家的夏粮还没有交齐,还欠着两旦大麦,打算拖到秋收一起交的嗦?!就这样空头白日地让我们大总管等起?!”
三金姆小声咕哝:“哦,我,我回去就向阿咪(母亲)说,一定按时交起。”
阿巴旺吉对白水家的欠租并不感兴趣,另起话头,问道:“那两个捆了手的汉子是什么人?”
三金姆脸色微红,一只手在身后撇开一直在扽她衣服角的小阿妹,低声蠕动嘴唇:“哦,是,是方才碰见的两个外乡人……”
“外乡人?……”
阿巴旺吉神色迥异,视线在两个陌生人的脸上持久地徘徊,像是陷入某种思绪,舒缓的眉心逐渐拧起,眉头和眼角袒露出道道深不可测的刻痕。耷拉在马肋骨上的两只脚,下意识地夹紧,夹得马儿往前窜了一窜,几乎要把白水家两姐妹挤到沟里。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凝视了很久,冷冷地没有讲话,忽然一抖缰绳,掉转马头:“走吧!”
白水姐妹如获大赦,赶忙垂头应声:“阿匹慢走,慢走。”
总管护卫来旺,胯下马儿都蹿出去了,还不甘心地扭头吼道:“喂,记得交租子呦!什么外乡乱七八糟的人,怎的随随便便往寨子里边领?!你家阿咪也不好好管教你俩!”
来旺是那种很典型的跟主子家里亲近得了势的奴仆。主人家常年把他带在身边,他自己就感觉好似可以与大总管平起平坐,自个儿先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焰了。其实若论起身份,他也是责卡出身,与白水家平起平坐,压根还没有挣到司匹的地位。
四香姆隔着姐姐的肩膀,很不屑地朝着来旺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啐了一口:“他牛气个什么!小时候还不是跟咱们从一个田梗里爬滚出来的。他家阿咪当年交不起租子的时候,不是要靠左邻右舍的接济?!”
三金姆摆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呼很多嘴的小阿妹赶紧回转寨子。
被她俩人牵在马后屁股上的段鹄与林宇轩,面面相觑,也不敢胡乱叫嚷。
其实想要从两个女子手里逃脱倒也并非难事,只是这村寨里男丁来来往往,山路七拐八绕也不知道出口,怕闹起来惊动了地头蛇。俩人的心思里,逃亡路途上落在这对小姐妹手里,总比落在一群男人手里要好得多。女子总归不至于动刀动枪地伤了他们。
第三章:清幽木楞房
金红色的夕照静静地暖笼着永宁坝子的各家村寨。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扛着自己的家伙事儿,沿着山路回寨。
老渔人把猪槽船泊到岸边,拴牢,拎走了满当当的鱼篓。他身后的船帮上横着一支长竿。七八只鱼鹰懒懒地停在竿子上,用诡谲的黑豆眼球巡视着来来往往的乡民。
白水家的院子安详地坐落在盐溪村中小山峁的一侧。小姐妹把骡马栓好,却没有走正门,而是从马厩旁的小侧门偷偷溜进去,绕过母屋和经堂,带着两个男子直奔花楼。
母屋前的院落里,传出嘶嘶唔唔的切削木料的声响。那是她们的阿乌(舅舅)在劳作。
要从花楼的前门进去,就必然要经过母屋,惊动家中的长辈。段鹄与林宇轩被拎去了花楼的后身,面对两丈高的一面墙。
三金姆指着二层楼上的小窗口:“喏,爬上去!”
段鹄和林宇轩大眼瞪小眼:“爬……爬上去?!”
“怎的不能爬上去?我们这里的男人都是这样爬花楼的嗦!”
永宁坝子的乡亲,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木楞房。屋子的四面是用削过皮的原木,两端砍出马口,互相搭嵌而成;木料横向摆放,外观看起来就是一楞一楞码高的木垛子。
这种木楞房子也着实方便了夜晚跑来会阿夏的一票男子。他们从来都不去走正门,而是溜到后墙,踩着木头楞子,爬上花楼的窗户。当然,窗口会有等待他们前来相会的心爱的姑娘。
段鹄定了定神用恳求的语气说道:“两位姑娘,今日我二人多有得罪,实属无知和莽撞。两位可否行个方便,告知出寨的路径,放我二人离去……”
“离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四香姆扯起垛墙边的一根扁担,像赶驴似的拍了拍段鹄的臀部:“快爬快爬,快爬上去!”
林宇轩怒道:“你这两个姑娘恁的这般无理!我们不愿意去你家,你怎的还强迫我们去你家不成?!”
坝子里各家各户的姑娘,那可都是从小被自己的阿咪阿乌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脾气性子很有的瞧。四香姆把两只滴溜圆的眼睛瞪起来,毫不示弱地昂起小下巴:“怎样怎样?我家阿姐瞧得起你二人,才请你二人去花楼做客,你怎的这样不识好歹!永宁坝子里多少人家的男人都想来爬我阿姐的花楼,我阿姐还不理他们喏!”
如若不是事先约定的相好,就冒冒失失来爬姑娘的花楼,是要被姑娘从窗口一扁担打下去的。
林宇轩很不爽地咕哝,平生就没见过如此蛮横又脸皮硕厚的女子。他嘴里虽然表示极度的不满,脚底下倒是很利索,捆住双手的裤腰带都没有解开,三下两下就攀上了一摞木楞子,一错肩闪进小小的窗口。
可是段鹄爬不上去,手脚发软,才攀上五六节木楞,就跌了下来。
于是三金姆从窗口伸出一只粗重的大木桩,吊起一根结实的麻绳,一头栓在屋外水井的辘轳上,另一头栓起一只大竹筐。四香姆在楼下守着,直接把段公子撴进了竹筐,然后奋力摇动辘轳。彪悍的一对姐妹花齐心协力,把男人吊起到窗口!
白水家的木楞房是用泸沽湖畔特产的云杉和冷杉木做成。木料都被剥了皮,露出浅釉色瓤子。整间小屋浮动出稠腻腻的杉木油的芳香。
年轻姑娘的花楼妆点得并不繁琐,只有一张双人木板床,一张桌子,几只条凳。木楞子内墙上挂着姑娘们亲手绣的几片丝线围腰。
段鹄和林宇轩被捉对按在凳子上,坐好。
三金姆的眼睛满含着情意,给两人解开了捆绑双手的裤腰带。
她知会小阿妹去楼下悄悄地提了一壶开水上来,自己从竹编篓子里取出麻布包裹的普洱茶饼,拿小腰刀的刀背费力砸了几下,砸出几块碎茶。姑娘的眼角流动出温热的光彩,不时把目光偷偷地递到两个俊俏男子的脸庞上,看呀看呀就看不够似的。
段鹄见这姑娘看起来温良又面善,于是试探着问:“姑娘,请问这寨子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家?”
三金姆还没有搭腔,四香姆嘟着鲜润润的小嘴说道:“我家阿姐还没有问你俩,你们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到我们永宁坝子来做啥子嗦?”
三金姆时常觉得自己这小阿妹脾气太过直白泼辣,不过妹子每每都能直梭梭地问出自己心里当真想要问的话,所以她也不阻拦。
段鹄与林宇轩飞快地对视,略一沉默。他随即答道:“我俩是从南面永昌府那边过来的。家乡闹饥荒,没的饭吃,所以就,就跑来了……”
三金姆一面问“永昌府是哪里”,一面把这清秀男子说的每一句话,暗暗都记在心里。她浅浅地笑,婉婉地回答:“这里是永宁坝子,是我们摩梭人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你看到的那座美丽的山,叫作格姆女神山;你看到的美丽的湖,就是泸沽湖。”
摩梭人……
段鹄的头脑里飞快地闪过大理国辖地之内,云贵高原上的各个族群,还从不知有哪一个部落自称摩梭。他心下合计,这山寨中的老幼村民,大约是长久聚居在偏僻的乡野,没有进过城,竟不知南面的府衙所在地永昌,也就没有在州府县郡里登记在册。
三金姆却只以为这两个男子是从哪一条山沟里跑出来的,说话的口音腔调都十分古怪,透着南边白族、哈尼族人旧时方言的古调;也没见过啥子世面,竟然连头发都没有剃掉,还蓄着她家阿乌的阿乌曾经蓄起的长发。
浓郁酽稠的普洱茶在段鹄的舌尖留下淡淡甘苦,胃里烘出一阵暖洋洋的热气,辘辘饥肠随即开始咕咕地叫唤。他面色微窘,斯斯文文地轻声问:“姑娘这里可有吃食……我二人,一整天都没有寻觅到食物,腹中实在饥饿难耐……”
三金姆被他这酸唧唧的话音逗得“噗哧”一乐。爽快的四香姆早就吧嗒吧嗒地跑下楼,不一会儿就拿来用荷叶包裹的几只粑粑。
糯米粉做的糍粑,放凉了尚未重新上笼蒸熟,又硬又粘,几口吃下来差一点儿粘掉段公子的两颗门牙。饿到极致的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两个人就着热茶水,稀哩呼噜吃掉了所有的冷糍粑。
热茶和喷香的糍粑让陌生人逐渐放下了心防。
段鹄用手遥指木楞墙上挂起的几幅绣品,问道:“二位姑娘,这些可是你们绣的?”
三金姆笑着点头。四香姆得意地接口:“是喽,是我们姐妹的绣工。外乡人,你猜得出哪一幅是我绣的,哪一幅是我阿姐绣的?”
段鹄用眼仔细端详片刻,答道:“那一只黑底绣金银红绿线围腰和那只粉黄色镶珠头巾是姐姐绣的,其余的是妹妹绣的,可对?”
三金姆惊异地问:“你怎么看的出是我做的?”
段鹄微微笑道:“姑娘的晕针法用的很是娴熟,长短交错,密接相挨,每一针的针脚又都是相连的,交错成水波纹。这样绣出的花朵和鸟羽,鲜活得像是要从围腰头巾上扑棱出来。妹妹绣的么……用针显得青涩稚嫩了些,欠缺些波纹和层次……”
四香姆语塞,忿忿地撅起了嘴巴。
三金姆的眼中流露出光彩,心里暗暗又是一阵欢喜。这些绣品她平日里花费了不少心思,却只能摆在墙上落灰,没有碰见一个心仪的男子能够送出手。今天却遇到了识货的陌生公子。“你,你这人怎么对女人家的女红懂得这么多呢?”
段鹄往嘴里填进最后一块糍粑,没有应声,心尖掠过一丝酸涩的滋味。
自己的生母原本就是大理国皇家绣坊“彩帛坊”的绣女,后来常年在王府中寂寥烦闷,就用织锦绣片打发流年。段鹄从小看惯了织机梭子在七彩云布间跳动翻梭,仅瞧那几片围腰绣工的精致与粗糙对比就瞧得出,哪些是阿姐三金姆绣的,哪些是小阿妹四香姆的。
段鹄的嘴角和手指都沾上了黏糊糊的糯米渣。
三金姆在一旁偷瞧,愈发觉得这陌生男子粉唇皓面,眉目清晰,唇边腮畔还长了一枚小巧的黑痣,举止也很是端庄文雅,温存有礼,心里顿时就爱上了。
她拿了一方绣花的帕子,上前给段鹄擦干净手指。帕子盖住了两个人的手,她用手指在段鹄的掌心里,轻轻地抠了三下。段鹄的手贸然被捉,尴尬地想要抽回,却被姑娘抓着不放。三金姆见他没有回应,再次伸出手指,用力地又抠了三下,一双亮晶晶的眼满含期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