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向心!”
易向行的叫喊惊醒了家人。灯被打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
“哥!”
“易向行!”
三个人,却有四个声音。易向行疑惑了一下,只当自己听错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急着想让家人去避难。
“地震了,快出去!”
“地震?”
全家都看着易向行,十分、茫然。
“刚才房子都晃了,伽们没感觉吧?”
面对易向行的问题,全家人更加茫然。
就在这个时候,易向行感觉到了又一次震动。床头矮柜的杂志掉在了地上。
“看!又来了!一定是地震,快出去避一避吧!”
“哥,是我没把杂志放好而已。”易向心捡起地上的杂志,担忧地看着他。
易向行想反驳,可当他看到家人的眼神,却猛地清醒过来。以他过去疯狂的历史,如果这场地震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了,那很可能……只是一场幻觉。
他又产生了幻觉?易向行不相信。他已经做了手术,为此变成了一个没有情绪的瘫子。
他怎么可能还会产生幻觉?
“妈妈去给你泡杯牛奶好不好?”
易妈妈勉强的笑容刺痛了易向行。他刚想开口,易爸爸抢在了他前面。
“一定是背上的烫伤让你不舒服了,我再给你涂一点药膏。”
易向行有些想笑。他根本感觉不到“背”这个东西了,又怎么可能受它的影响?
家人都在努力找理由,避免将他的言行与他疯狂的过去扯上关系。易向行感激他们的体贴,却又觉得难以接受。他已经失去了亲人的信任,彻底的。
不一会儿,易妈妈端来了牛奶。尽管易向行很不想喝,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易向行!你听得见吗?!易向行!”
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正在吞咽的易向行呛了一下,害他差点把肺都咳出来。因为那个声音既陌生也熟悉,它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它是易向行所有厄运的起点。
“易向行,你在吗?!”
他在,他该死的一直都在!
易向行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地吼回去,但他迟钝的情感神经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愤怒。
“咳、咳咳……”
“慢点,慢点!”
易妈妈拍着儿子的胸口,帮他顺气。她脸上的担忧,是易向行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我没事了。”有事也不会再说出来。
虽然易向行这样表了态,易家人还是不放心。易爸爸更是坚持为他再涂了一层膏药。
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他们才离开易向行的房间。
但过了一会儿,易向心又折了回来,郑重地对哥哥说:“如果你有什么事,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易向行想了一下,要求道:“我想见师医生。”
得知易向行想见自己,考虑到他的残疾,从不出诊的的师从恩主动来了易家。
“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家里比医院好多了吧?”
“除了差点淹死之外,过得还可以。”
会面一开始就被易向行弄有点僵。他不是约师从恩来敞开心廓的,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
“你上次说,手术中判断病灶难度很大,所以杀死坏细胞的时候,也会杀死好细胸。那有没有可能,有时候会错过坏细胞?”
“你是想问,会不会旧病复发吗?”问题已经这么明显了,师从恩又是心理医生,自然不可能猜不到。
“有可能吗?”
“手术的作用是减轻症状,并不能完全消除。”
听到这样的答案,易向行只想立刻去撞墙,“我答应做手术之前,清楚这一点吗?”
“术前我已经向你做了全面手术说明。你说你想赌一把。”
“这一把赌得还真大。”
易向行苦笑一下,无力地闭上双眼,感觉眼前条条都是绝路。
“你是不是出现什么新的症状?”
“没有。”
易向行的斩钉截铁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不过师从恩并没有追问,只是突然说:“聊聊你跌进浴缸的事怎么样?”
“我爸妈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易向行皱眉。
师从恩用微笑避过问题,转问道:“在水底有什么感觉?”
“我都变成木偶人了,还能有什么感觉?”
“害怕吗?”
“几秒锤而已,来不及害怕。”
事实上,易向行在水平感觉到的只有平静。但他并不想把真实想法告诉师从恩。他有些反感师从恩那些心理治疗的套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能被理解。而且,他也担心对师从恩实话实说之后,她会将自己消积的一面转述给他的父母。碰了软钉子,师从恩只能婉转地说:“意外事故通常都会让潜在的压力冒出头来,或者进一步升级。如果不好好疏导,就会形成破坏。你要是不想和我谈,可以试着与你的家人交流。像你妹妹,她应该是最懂你的人。”
“我知道。”
谈话进行到这里,基本就告一段落。见易向行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师从恩起身告辞。
“师医生!”在她就要走出门的时候,易向行突然叫住她。
“还有事吗?”
“你可不可以开一点止疼药给我?”不是易向行惦记那些小药片,而是他必须弄点什么来控制自己的幻觉。
“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的背被烫伤了。”
这估计是师从恩从医之后,听到过的最荒谬的要求。易向行没指望她会同意,但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试一试总比不试好。
“止疼药是个治标不止本的东西,只会让人上瘾。”师从恩重新走回易向行的床边,给了他另外一个提议,“我们都知道你的问题不在背上。如果你愿意如实相告,我可以为你提供更加有效的药物。”
“什么更加有效的药物。”
“抗精神病药物。”
师从恩说得很直接。易向行本能地想要伪装一下,以显示自己没有任何异常,但师从恩的下一句话,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所有的病症都一样,越早开始治疗,越能取得好的效果。你的身体状况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它还关系到你家里所有人。为了他们,你也应该积极面对问题,努力去解决它不是?”
易向行知道,师从恩的话很有道理。他太清楚这幻觉发展下去会是什么,他不想让家里人再陪着自己重新经历一次那样的梦魇。可是,坦诚自己再次出现幻觉,又会引发家人新一轮的担忧。
挣扎了许久,易向行终于说了实话:“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算是认识吧!”易向行自嘲地说:“我第一次产生幻觉,就是听到他的声音。”
“除了这个之外呢?”
“地震的事,我家里人应该告诉你了吧?”
承认这些让易向行觉得痛苦。他都已经牺牲到这个地步了,却还是摆脱不了那些该死的幻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距离那么近,师从恩自然不会错过易向行眼中的挫败,于是她安慰说:“有些事是急不来的。只要我们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会得到想要的结果。”
“是吗?”最极端的方法都试过了,易向行真不觉得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知道勉强去说服也改变不了什么,师从恩只能说:“我会给你开一些抑制幻觉的药物。你现在才刚出现症状,病情比较轻微,所以不用太担心。重点是把心放宽一点,不要总是去想一些不好的东西。”
“就这样?”
“相信我,这些药会比止疼片有用。”
易向行弯了弯嘴角,对师从恩挤出一个笑容。
师从恩回以微笑,同时提醒说:“我给你开的药也许产生一些副作用,常见的有失眠、焦虑、激越、头痛之类的。如果出现这些症状的时候,你不用太紧张。告诉我一声,我会调整用药的剂量,或者给你换一种试试。不过你已经做过手术了,应该不会有焦虑和激越的问题。”
“谢谢。”
“要是幻觉持续出现,或变得更加严重,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好。”
谈了半天,总算是有点收获。易向行和师从恩同时松了一口气。
之后,易家长辈遵照医嘱。开始按时按量照给易向行服用药物。
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因为易向行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到过那个男人的声音,也没有再遇上“地震”之类的事情。但是,药物的副作用也很明显。易向行差不多要忘了连续睡上三小时是什么滋味了。
这个过程有点像捡了西瓜,丢了芝麻。虽然西瓜很大,但易向行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挺喜欢芝麻的。
师从恩告诉过他,如果症状完全消失,就可以停止使用药物。但易向行担心幻觉会卷土重来,所以决定多吃一段时间,好好巩固一下。至于失眠的问题,就当是方便赏月好了。
说起月亮,他还真是好久都没有见过了。自从上次在医院被吓到屁滚尿流之后,他一直没有勇气再看它。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当易向行提出要求,想让妹妹帮为自己拉开窗帘的时候,易向心一反常态,不肯帮忙。
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易向行只好开玩笑说:“不是有新闻说月光可治病吗?说不定我多晒晒,就可以从床上爬起来了。”
“你想爬起来只有一条路,就是好好配合复健治疗。而且,月光治病那个新闻是说能治痔疮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易向行忍不住嘴硬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痔疮?”
“有没有都差不多,反正你现在也没知觉。”
语言果然是最伤人的东西。虽然知道妹妹是无心的,易向行还是觉得有些难受。幸亏他现在已经是个情感低能儿,千疮百孔也不会觉得痛“对不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易向心立刻向兄长表示了歉意。
易向行趁机说:“你把窗帘拉开,我就不怪你了。”
犹豫了一下,易向心终于不情不愿地拉开了窗帘。
这晚月光很好,月亮又大又圆,如珍珠般皎洁。
易向行静静地看着,就像被催眠了,一定要从上面看出花纹来似的。而他也的确从上面看出了花纹,一条暗红色的花纹。
易向行转过头,不想再看下去。可没过多久,他又抵不住内心的动摇,再看了一眼。这是一个让他后悔终身的决定,甚至比接受脑部手术更让他后悔。因为月亮再次变成了一颗巨眼。
黑色瞳孔,金色眼球,易向行再次看到了这个不可能出现在人间的异象。它在望着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
药物对他不起作用,他依然有幻觉。
“呵呵呵……哈哈哈哈……”易向行大笑起来,身体僵直着,头部却震动不停。
易家人听到动静,齐齐来到他的房间。
“向行,怎么了?”
“哈哈哈哈哈哈……”
“向行?”
父母焦急的声音进不了易向行的耳朵,他只是笑,只是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只是机械地笑着。
“向行,你在笑什么?不要吓妈妈!”
“向行?!”
易向心站在父母身后,对哥哥突然失常的行为没有头绪,直到她看了一眼窗外。
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易向心走到哥哥面前,捧住了他的脸。
“哥,别笑了。”
从没见过妹妹这么严肃,易向行停止了大笑,但无法控制下颚的抽搐。
易向心稳住他的脸,柔声说:“时间不早了,睡吧!”
看着妹妹的眼睛,易向行觉得她也许可以理解,“药片没有用了。”
“我们可以让师医生加大剂量,会有用的。”
“要是没用呢?”
“那就再做一次手术。”
“我不想连脖子也动不了。”
“不会的。”
易向心的坚定并不能说服易向行,不过易向行不想和她争论。
易向心耐心地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全家人都会。爸爸,妈妈,谁也不离开。所以,别怕。我们都在这里。”
这话虽然是鼓励,但听上去太哀伤。易向行合上眼,假装熟睡。
家人们又陪了他好一会儿,以为他真的睡着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也许是担心易向行怕黑,他们为他留了一盏灯。小小的壁灯,只够让人在黑暗中看清自己的五指。易向行痴痴地望着,就像在注视着希望。
无法握在掌心的希望。
易向行想起了那部电影里的对白:死亡里没有意外。它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即使你一时侥幸逃脱,最终也会回到原点。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死神设计了,但他经历的一切,就像是一堆连环陷井。现在他精神分裂,全身瘫痪,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死。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陪他一起深陷泥沼的家人,也能就此脱身。
问题是,该怎么死?
易向行真的很想知道,木偶想自杀的时候会怎么做。好在想通这件事并没有花去易向行太多的时间。他很聪明,一直都很聪明,这点事难不倒他。何况一个人真正想死的时候,就一定能死成。
等他死了以后,家里人也许会伤心一阵子。不,他们应该会伤心很久。但是将来日子还长,伤痛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这么想着,易向行露出了笑容,然后用尽全力伸长自己的舌头,再用力咬了下去。
舌根齐断的感觉就像手指被门板夹了一下,久久的一下。麻痹之后跟着剧痛,星星月亮太阳齐齐出动,围着易向行团团打转。很快,不断喷出的血水堵住了气管,引得他疯狂地咳嗽,然后氧气再也挤不进他的身体,死神如期而至。
“哥!哥!哥——”
朦胧中见到妹妹惊慌的脸,易向行觉得心痛,但是全身放松。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死亡可以终结一切,然后他就能迎来重生的机会。
“哥!你醒醒!醒醒!”
易向心像疯了一样摇晃易向行,力气大得能把死人都摇活了。易向行感觉自己已经断掉的呼吸,又重新接续上来。
胳膊被掐得好痛,他不得不求饶道:“轻点!轻点!”
“啊!你醒了!吓死我了。”
易向心欣喜若狂,易向行却彻底吓傻了。
“我……”没死。
“你睡着了,还一直在说梦话。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我……”没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不要抓!”
易向心突然捉住易向行的手,不让他去抓自己的头发。
这时易向行才意识到,他可以举起自己的手。全身瘫痪之后,他居然又可以重新举起自己的手臂。
“你的伤还没好,要小心。”
“什么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