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抽屉式的贮藏柜,进入眼帘的是大大的黑色胶袋。原以为会直接瞧见尸体,易向行悬着的心一下子跌落在地上,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没有给他时间适应,管理员拉开了黑色胶袋上的拉链。
胶袋里装的那个“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虽然皮肉和骨头仍在,但最基本的人形已经完全失去。只是一团糊糊的皮肉和骨头而已,找不到曾经鲜活的痕迹,却记录了死时的全部惨烈。
如果胶袋打开之前易向行还只是觉得疼的话,那现在就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折磨。不能呼吸,不能思考,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见他的脸色一下子白过了头顶的灯光,管理员赶紧关上柜子,小心地问:“另一具还要不要看?”
“要。”
易向行将手中的报纸揉成纸团,然后塞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如管理员所料,他的确分辨不出刚才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人。也许下一个人身上会有更多的线索。
虽然有些胆怯,但易向行不允许自己退缩。他要知道真相,哪怕真相是伤人的利刃。
不一会儿,管理员找到另一个尸柜,并将它打开。易向行远远地看着,在他准备拉开尸袋拉链的时候,突然阻止了他。
“等一下。”
以为他准备放弃了,管理员正觉得高兴,却见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瓶。那是从段志兴那里偷来的止疼药。
有药片撑场,易向行感觉底气又上来了,于是对管理员说:“打开吧!”
同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体形上看比之前那一具要娇小很多。因为头皮损毁严重,乌黑的长发只剩下一点点,稀疏地守护在自己的领地上。
易向行的位置无法看清尸体的容貌,他磨蹭了一下,才慢慢靠过去。
相比上一具尸体的双目全无,这一具勉强保存了一只眼睛。眼皮已经被烧坏了,剩下圆鼓鼓的眼珠子。灰白的一颗,就像死鱼的眼睛,让人毛骨悚然。
易向行终于确定了,这两具尸体都曾经在他的噩梦中出现过。
“喀哇——”他低下头,吐得稀里哗啦。
“哎呀!”
呕吐物弄脏了管理员的鞋子和裤管,让他差点跳起来,又不好责怪这个可怜的孩子,只能自认倒霉。
前后不到一分钟,等他拿着清理工具回来,易向行已经不见了。
若不是地上还留有呕吐的痕迹,若不是装尸体柜子还敞在那里,管理员差点要以为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上去将柜子关好,然后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电梯停在了易向心入住的楼层,易向行看着门打开,又看着它合上。直到合拢的最后一秒,才伸手按住开门键。
他真的很想离开这个医院。如果可以,他甚至想离开这个星球。这样他就不用再去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一切。可是他不能。他的双胞妹妹在这里,而且还处在崩溃的边缘。她需要他,他不能撒手不管。
终于有了决定,易向行抬头挺胸,步履坚定地走进妹妹的病房。然后,他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所见的最温馨的画面。
母亲坐在病床边,手里端着一盘炒饭,正在一勺一勺喂给妹妹吃。爸爸站在一旁,尝了尝配送的例汤,嫌它味道不够浓郁。
“回来啦!快,过来吃东西。你妈妈给你买了菠萝饭。”
爸爸的笑容那么自然,易向行却觉得鼻子发酸。强忍住嘴唇的颤抖,他轻声问:“你们刚才去哪里了?”
“当然是去买吃的了。”易妈妈指了指摆在病床活动桌上的食物,“不然你以为这些是哪里来的?”
易向行傻傻一笑,然后走到妹妹身边,问她:“好吃吗?”
“好吃。”易向心高兴地点头,指着盘子里的大虾炫耀道:“是海鲜的,料好足呀!”
这一刻的妹妹与之前那个需要镇定剂才能安静下来的妹妹,完全是两个人。她看上去那么愉快,那么平静,就像站在光环中的天使。易向行真的合不得,合不得把天使拖进地狱。
可是……
“妈,你这件连衣裙真好看。”
鹅黄色的真丝连衣裙,镶着小珍珠的领口,长而飘逸的蝴蝶结。这件衣服是全家决定过来着比赛的时候,易爸爸特意陪易妈妈去买的。
易妈妈是那种典型的节俭型家庭主妇,只顾着照顾丈夫和孩子,却总是忽略了自己。这条真丝连衣裙,算是她所有衣服里最好的一件。
三天前,观看拳击决赛的时候,她就是穿的这一件。在平均气温三十度以上的夏天,除非是流浪汉,不然没有人会连续把一件衣服穿上好几天。最不可思议的是,还能保持干净整洁。
与易妈妈一样,易爸爸也穿着三天前的衣服,一直没有换过。对于经历了一场可怕车祸的人来说,他们的衣着光鲜得不合常理。易向行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他不该忽略的。
“干什么?取笑你妈妈是吧?”用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脑袋,易妈妈温柔地笑了。
端起菠萝饭,低下头一口一日把这个好闻好吃的东西塞进自己嘴里,易向行却像嚼蜡一样难受。
将所有事情梳理一遍,他隐约已经有了结论,只是这个结论超出了现实太多太多。他没有勇气把它说出来。
“哥,吃虾吗?”易向心询问碗里缺少荤腥的兄长。
不等易向行出声拒绝,一只红红的大虾就落在了他的碗中。夹住它的是普通的一次性筷子,使用筷子的是一双烂掉的手。血肉模糊,破皮见骨。
易向行缓缓抬头,顺着那只手看上去。
鹅黄色的真丝布条零零碎碎地卡在皮肉里,和那些红的白的颜色混在一起。疮痍满布的身体,灰白色的独眼,稀疏的头发,恐怖而熟悉。
第三次,这已经是易向行第三次看见这具残破的尸体。不同的是,这一次尸体正在喂易向心吃东西。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菠萝饭里,易向行搅了搅,然后用力往肚子里吞。半秒钟后,眼泪却变成了洪水,决堤狂泄,淹没了易向行的视线。他抱紧饭碗,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怎么了?”易爸爸摸了摸儿子的头,不明白他的悲伤从何而来。
易向行都不用看他,就知道他也变成了尸体的样子。因为他手上流出来的黏稠血液,正顺着易向行的脸颊淌下来。红红的血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又一个圆点。
“向行?”
“宝贝,到底怎么了?”
“哥?”
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易向行放下饭碗,紧握住妹妹的双手,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爸爸妈妈已经在三天前的车祸中死了。”
“你说什么呀?”易向心看看身边的父母,再看看哥哥,有些好笑地说:“爸妈就在这里呀!”
“向行,你在开什么玩笑?”这个“笑话”让易爸爸拉长了脸。
不去看他,假装他们并不存在,易向行继续对妹妹说:“你亲眼看见他们受伤的对不对?他们被送到医院之后,因为伤势太重,已经救不活了。我刚才去了太平间……爸爸和妈妈就躺在那里……向心,他们死了。”
“哥,你怎么了?爸妈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什么说他们死了?”哥哥的恐怖言论彻底夺走了易向心的笑容。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易向行瞪着妹妹,不愿去看旁边的那两只怪物,“爸爸妈妈真的已经死了!”
易向心开始挣扎,不愿听哥哥继续说下去。易向行却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定要逼她面对现实。
“他们死了!报纸上都登了。不信你可以看报纸。”从口袋里掏出被自己揉成纸团的报纸,易向行小心地展开,让妹妹可以看清楚上面的新闻。
硕大清晰的照片还在,旁边附有黑色铅字的文章。只是,照片和文章的内容神奇的改变了。它们不再与车祸有关,而是变成了拳击少年比赛中意外身亡的报道。
照片里,医护人员正在拳击台上撇治一位身穿红色赛服运动员。为了让读者看清楚,照片的左上角还压了一幅段志兴的特写。
易向行用颤抖的双手抓起报纸仔细一看,上面写着:……年仅十五岁的段志兴在参加第十二届全国少年拳击锦标赛,乙组48kg级总决赛时,因头部受伤,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
只觉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易向行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向行?宝贝,你不要吓妈妈!”母亲的脸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没有鲜血,只有满脸的担忧。
“哥,你到底是怎么了?”易向心开始号啕大哭。
易向行闭上眼,感觉有人用尖刀在自己的脑袋里不停搅和。他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将报纸撕得粉碎,飞快地冲出了病房。
易爸爸在后面追赶,无奈易向行抱先关闭了电梯,他没能跟上。
很快。电梯就将易向行再次带到地下一层。
太平间管理员一见到他就立刻板起面孔:“你还敢来呀?刚才吐得不过瘾是不是?”
这句话差点让易向行喜极而泣。他真的看过尸体,刚才的经历并不是幻觉。
“大叔,再让我看一遍尸体好不好?”
“还看?!”管理员对这个无理的要求很不感冒,“这里是太平间,死者安息的地方。
不是用来给你练胆的。“
“大叔,求求你,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还有什么弄不清楚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法医已经为你的朋友做过尸检了,他是死于大脑出血。连法医你都信不过,你当自己是福尔摩斯啊!”
“我朋友?什么朋友?”越听越乱,易向行完全失去了头绪。
“咦?你这孩子!你刚刚明明跟我说那个段志兴是你朋友,求我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疯了,这世界疯了!
易向行抱住越来越疼的脑袋,对管理员疯狂大吼道:“我不信!让我看看,让我去看看!”
管理员被吓了一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你别太过分啊!我刚才已经为你坏了一次规矩了。而且你吐得到处都是,还弄脏了我的裤子,我没叫你赔干洗费已经不错了!”
“我说让我进去!”
“你再胡闹我就叫保安了!”
无法再说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易向行干脆动起手来。管理员五十多岁了,哪里是他的对手,两拳就被打翻在地。
终于抢到了钥匙,易向行立刻冲进了存放尸体的房间。没多久,他就找到了段志兴的尸体。
以鼻子为中心,肿胀淤紫的一张脸,与易向行在天台上见到的那张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天台那个是活的,而这一个是死的。
从骨头里生出来的寒意,几乎把易向行变成了一块人形冰雕。
真实与虚幻像一对双胞胎,在易向行的眼前翩翩起舞。若是平时,易向行还有自信可以分清他们细微的差异,但现在……同样的服饰,夸张的浓妆,已经让易向行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他头痛欲裂,只想找个地方钻进去,躲起来,再也不用思考。
“向行!”
易爸爸终于追到了太平间,正好看见儿子往嘴巴里倒药片。
“你在吃什么?”
药瓶被父亲抢走了,易向行赶紧乱嚼一气,把嘴里的药片吞下去。
“不许吃!吐出来!向行!向行?”
“我……”
嘴巴被父亲掰开,感觉他的手指挖进了自己的喉咙眼,易向行一阵恶心。呕吐之后便是地转天眩。
“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为什么?”易爸爸抢到了药瓶,气极败坏。
“还给我!”
易向行冲上去就抢。他需要那些药片,他需要它们来让自己清醒。
“你还想吃?”奋力挡开儿子的双手,易爸爸吼道:“你已经吃得满嘴胡话了,你知不知道?!”
“还给我!”
太阳穴附近,经络一鼓一鼓,疼得厉害。易向行像喝了酒的醉汉,两脚发软,却还是硬碰硬着头皮一次又一次冲上去。他要抢回那个小药瓶,一定要抢回来!
“向行,看着我!看着爸爸!”
易爸爸试着抓住他,让他与自己对视。可易向行挣扎得太猛,他只好狠狠地掴了他一掌,希塑把他从混乱中拖出来。
“冷静一点!”
这一巴掌很快收到了效果。易向行像受惊过度的幼兽,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他也很想冷静。可就在他摒住呼吸,试着去控制自己的时候,父亲脸上的皮肉却开始一块一块地剥落,转眼间就成了一堆可怕的烂肉。
神仙在此刻都无法冷静了,何况是易向行。
“啊——”
“向行!”
“啊——”
易向行撕心裂肺地狂吼,接着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躺在了一个洁白的空间里。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
“醒了吗?”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干净的脸。短短的头发,秀气的五官,普普通通的无框眼镜。一副学生模样,却穿了医生专用的白袍。
与易向行对视时,她显得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或者说惊喜。
“你是医生?”
“是,我叫师从恩,是你主治医生。”师从恩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你好。”
“你好!”
注意到病房的陈设与妹妹住的那间很不相同,易向行忍不住问:“这里是荣恩医院鸣?”
“不是。这里是富仁精神疗养院。”
“精神疗养院?”听上去真是个适合他的地方,易向行有些想笑。
“你感觉怎么样?”医生又问。
“感觉?”这个问题让易向行发现了一件重要的辜,“我没有感觉。”
是的,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头部以下的每一个部位,他都没有任何感觉。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师从恩没有回答,只是叫来护士为他翻身。
“卧床的病人每两小时要翻一次身,不然会得褥疮。”
被当成煎饼一样翻来翻去,易向行突然意识到:“我瘫痪了吗?”
“高位截瘫。”
“能好吗?”
“机会还是有的,但需要时间和努力。”
从师从恩的神情,易向行可以猜出这机会的微小程度。他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得知这件事情的感觉就像得知天空是蓝色的一样。他为自己的平静感到十分惊讶。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师从恩拿出病历本,开始提问。
“易向行。”
“年龄?”
“15。”
“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师从恩尴尬地笑了笑,说:“半年前,为了治疗你的精神问题,你接受一个脑部手术。但手术失败了,造成了瘫痪和昏迷。”
“半年前?”
“是,你昏迷了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