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二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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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默达静坐了一阵,缓缓从火炕上下来,从黄芩手中接过信,道:“他人呢?”

黄芩道:“死了。”

哈默达沉默。

如死寂一般的沉默。

黄芩又补充道:“他是以一敌六,杀死了所有敌人后,伤重而亡。那时,我正好路过。”

哈默达嗓音低沉道:“尸体呢?”

黄芩道:“我把他就地掩埋在戈壁里了。”

哈默达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朋友。”

他开始称呼黄芩‘朋友’。

黄芩道:“不谢。”

哈默达道:“他死的时候可有尊严?”

黄芩道:“有。”

哈默达道:“朋友,你还记得埋他的地方吗?”

黄芩道:“大概记得。”

哈默达道:“能否再麻烦朋友领着我们的人,找回到那里?”

黄芩道:“为何?”

哈默达道:“按我族的规矩,他不能死在外面。我们要找回他的尸骨,替他用水净身,以白布包裹,散发乜贴,举行站礼,埋在自家的土地上,还要为他诵经。只有这样,他才能生于大地,长于大地,回归大地。”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但另三人都能感觉到强烈的沉重感,如巨石压胸一般的沉重。

黄芩回道:“我能为哈多做的事,已经做过了,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知道这是哈默达一族坚定不移的信仰,可是却拒绝了。必竟,一来一去少不得又要多费时日,他还有案子等着追查,不想再有所耽搁了。

哈默达沉吟了片刻,正要说话,韩若壁却清咳了一声,毛遂自荐道:“他有事忙他的,我素来闲得很,那地方我也知道。我带你们去,可好?”

那地方,他当然知道,若不是黄芩,他那一泡尿就要浇在哈多身上了。

黄芩听言,暗觉韩若壁越发可疑起来:原先,他说去追查‘长春子’的消息,可在‘半日闲’汇合后就再不见提及此事,反倒推说有口信要带,坚持跟自己一起来见回人的族长。现下看来,正如自己所料,他只是信口胡诌,利用自己送信一事,与哈默达照面,根本没有口信一说。而此刻,他又主动要求带人去寻哈多的尸骨,分明有意讨好回人,欲与他们打好关系。

他为何这么做?

是因为‘长春子’?

还是因为其他猜不到的原因?

亦或,还有什么深藏不露的大阴谋?

这人出关,到底为了什么?要做什么?……

诸般念头在脑中转过几转,黄芩顿觉有些头疼了。

对于韩若壁,他深觉难测,因为每次在觉得快要看清楚这人想做的事时,这人的行事就立刻变得难以捉摸起来。转而,他又觉韩若壁的事本就与自己无关,何苦费心多想,实是自寻烦恼,不如干脆弃之不想。必竟,不管怎样,能有人帮回人把哈多的尸骨找回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见韩若壁的提议,哈默达当然觉得好,点头道:“劳烦这位朋友了。”

马特儿上前问道:“两位朋友怎么称呼?”

韩若壁抢先道:“我姓韩,他姓黄。”

马特儿道:“原来是韩朋友,和黄朋友。”

哈默达低头瞧了瞧手中血迹点点的信封,没有当场拆开。他抬头问黄芩道:“这封信,黄朋友可曾看过?”

黄芩道:“不曾。”

哈默达道:“我信你。”说完,把信收入怀中。

黄芩道了声“告辞”,转身就要离开,哈默达又道:“黄朋友对哈多有安葬之恩,我们无以为报,明日就是宰羊节,还望你能多留一日,接受我们的款待。”

黄芩立于原立,微有犹豫。

韩若壁上去搂住他的臂膀,又说又笑道:“你的事也不迟这一天,哈族长一片诚心,你怎好驳人家面子。这请求,我做朋友的帮你应下了。”

黄芩没有附合他,而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甩开韩若壁,回身对哈默达道:“我有一事请问。”

哈默达道:“但凡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黄芩道:“你们这儿可有买卖军器的黑市?”

哈默达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凝目忖想,揣测着黄芩此问的用意。

马特儿插口道:“‘白羊镇’经常开设皮毛、杂货、特产等类集市,以便往来通商,繁荣经济,至于那些不正当的,我们不沾。”

黄芩又问道:“那什么地方有这种黑市?”

马特儿道:“不知道。”

黄芩点头,就打算走。

这时,哈默达开口叫住他道:“等等。”

黄芩道:“怎么?”

哈默达道:“你问军器黑市做什么?”

黄芩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做买卖。”

哈默达道:“我瞧你不象买卖人。”

黄芩道:“买卖人是做出来的,不是瞧出来的。”旋即又道:“我一个朋友在朝中有些门路,所以搞到了一批军器,且数目极大。他不方便亲自出关,所以恳请我替他到关外找个好市口,以便把东西运出来出手,我正烦恼该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地方。”

听闻此言,马特儿似乎面色不愉,有话想说,但看了看哈默达,还是忍了下来。

哈默达转身坐到炕头上,抬手道:“地上太冷了,来,大家上炕详叙。”

马特儿和黄、韩二人先后上了火炕,围坐一起。

哈默达先道:“买卖大明军器是杀头的大罪,这点你可知晓?”

黄芩道:“知晓。不过天高皇帝远,大明皇帝哪管得到这里。”

哈默达道:“说的不错。不瞒黄朋友,刚才马特儿阿訇说的并非实情,但却是我们的本意。”

黄芩道:“愿闻其详。”

哈默达道:“说实话,在哈密,买卖军器的黑市是个灰色地带,虽说有违明法,是杀头的罪,但有罪无罚,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白羊镇’本不想沾上这种黑市,无奈总有人在暗里自发聚集起来,做此种买卖,而且因为缺乏管制,还经常闹出事情。所以,那之后我们还是在‘四角井’附近划出了一小块地方,专给这些商贩们定期进行交易,也好统一制约,免得在镇上引发事端。”

黄芩道:“这么说,白羊镇上是有买卖军器的黑市了?”

哈默达点头道:“是有,不过因为我们控制着,是以规模很小。我们这儿,还是以特产集市最为著名。”

他又瞧了眼黄芩,道:“你那批货若是数目较大,我们这儿的黑市怕是吃不下的。”

黄芩点了点头,道:“吃不吃得下,总要亲自走一趟才知道。”

哈默达道:“可巧,宰羊节后没几日就是军器黑市开市的日子。”

黄芩当即拱了拱手,道:“既然这样,我倒不急走了,等节后开市也好去逛逛。”

哈默达道:“好,那这几日的食宿等等就全由我们包下了,算是我们替哈多谢谢你。”

黄芩客气笑道:“如能在你们这儿寻到大买主,反而是我该谢谢你们才是。”

马特儿终于忍耐不住,面色微阴,略有敌意,不阴不阳地道:“这么说来,黄朋友来哈密,只是为了贩卖伪劣的军器给我们喽?”

哈默达见他言语失了礼节,不满地瞪了眼过去,道:“说的什么话?!”

马特儿不服气道:“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他们汉人瞧不起我们这些外族,所以才会以次充好,以伪充真,把那些假的军器吹嘘成真的,哄骗我们。”

黄芩‘嗯’了一声,微微颔首,似是并不介意他说下去。

马特儿愤愤然继续道:“他们利用我们对关内物产见识不多、缺乏眼力的弱点,尽拿些劣制的绢、布等,来换取我们的千里良驹,后来还把伪制的军器说成是真的军器,高价卖给我们,实在太不老实了。若非看在你是哈多的恩人,根本不该接待你这样……”

没容他说完,哈默达已挥手制止他说下去。

马特儿面有愤色道:“族长,为何不让我说下去?”

哈默达言辞微厉道:“少在外人面前抖家子。什么弯弯绕不是学出来的?只要学了,钝脑袋也会变犀利,瞎眼睛也能得清明。这些年来,对于汉人贩来的东西,大家伙不也学会了如何分辨优劣了吗?他们拿好的来,我们就回以好的,他们拿来劣的,我们自然也回以劣的,互通有无,也算得上公平合理。”

韩若壁笑道:“族长说的不错,做买卖哪有不交学费的。我瞧也有不少汉人客商,从关外换到病马、弱马,运回关内的路上就死了大半。”

马特儿闷声不说话了。

哈默达转向韩若壁道:“韩朋友,等宰羊节一过,我就派人和你一道去把哈多的尸骨带回来,没有问题吧?”

韩若壁爽快答道:“没问题。”

哈默达又冲门口喊了一嗓子,立即有人匆匆进来,道:“族长,有什么吩咐?”

哈默达道:“马其,领这两位朋友出去,替他们找个地方暂且住下,供应吃食。他们是我们的恩人,所以,只要在‘白羊镇’内,不管哪里,都可自由走动,看看逛逛。”他又咛嘱道:“包括镇子后面的‘四角井’。”

‘四角井’本是口深井,多年前就已废弃,现在周围全是荒地,被划隔为军器黑市的地带。

名叫马其的汉子点头称是,又冲黄、韩二人行了一礼,伸手作请。

二人下了火炕,随他去了。

这时,堂屋内就剩下哈默达和马特儿阿訇相对而坐了。

马特儿一改刚才的颜色,关切问道:“族长,您没事吧?”

哈默达似在冥想,没有说话。

马特儿小声道:“那两个汉人十分可疑,关于哈多的事,说不定是他们造谣生事。”

哈默达眉头微锁,默然不语地把信拿出来,擒在手中,只直直地盯着信封上的血点,良久不见拆开。

马特儿以宽慰的语气又道:“哈多明明是跟随沙新长老,以联姻使者的身份去了哈剌灰的部族,同他们的族长杜韦商讨回、哈两族联姻一事,怎可能死在戈壁里?依我看,这两个汉人的话,未必可信。”

哈默达叹了声,终于拆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仔细看了好一阵子。

他道:“这确是沙新的笔迹。”

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声音却象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马特儿‘哎呀’了一声,黯然失神道:“那您的儿子……哈多,他真的‘归真’了……?”

回人忌说‘死’字,‘归真’指死亡。

哈多是哈默达的次子。

哈默达并不想判断儿子的生死,只将信递给了马特儿。

马特儿接过,生怕看错了一般,从头至尾看了好几遍,才大惊道:“沙新说他暗里发觉,哈剌灰和瓦刺有勾结……这怎么可能?”

哈默达沉声道:“至少沙新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马特儿仍旧疑问道:“前年,杜韦部族不是还和一小拨骚扰哈密的瓦刺军队开过仗吗?会不会是沙新判断失误了?”

杜韦所领导的哈喇灰部,是哈喇灰人中一个不小的部族。他们的部族虽是游牧,可与回人习俗相近,信仰相同,只因喜欢头戴黑帽,所以俗称‘黑帽回’。

哈默达道:“沙新为人十分稳重。他既然写的如此肯定,必是握有确凿的证据。我相信他。”

马特儿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复杂了。”转而,他咬牙道:“亏了族长还把哈剌灰的杜韦部列为联姻的最佳对象。不过,幸好只是在考虑,并没有决定把哈吉娜小姐嫁过去。”

哈吉娜是哈默达唯一的、也是极珍爱的女儿。

其实,除了从整个部族利益出发,侧重势力联合的得失外,哈默达也为哈吉娜考虑了很多,才把杜韦的哈剌灰部列为联姻的重要选择对象之一:必竟在哈密,各个种族部落的生活习惯都迥然不同,只有‘黑帽回’算是与他们回人最为相似,所以他才最倾向于把哈吉娜嫁给杜韦。

哈默达的语气异常沉重,道:“那些求婚的部族中,我的确最中意哈剌灰的杜韦,所以,在他们的求婚使者到来后,才会应邀派出我们的使者前去商讨此事。可没想到,没想了,他竟然……”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唉叹。

马特儿点头道:“杜韦的哈剌灰部与我们的部族实力相当,而且杜韦本人年青有为,在接掌了他父亲的族长之位后,短短三年内,就把领地扩张了一倍,同时部族内部也积极发展,强大了很多。照这样的势头走下去,他的部族很快就会成为哈剌灰中最强的一部。所以,我不懂,他有什么理由,要与被哈密各族共同视为死敌的瓦刺勾结呢?”

原来,在哈密,无论是回人、维吾尔人、哈喇灰人,还是汉人等,都经常遭受游荡的小部分瓦刺骑军,以及大量瓦刺马贼的骚扰、掠夺,因此当地所有人对瓦刺都又恨又怕。

哈默达道:“杜韦这么做的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这么做了。”

马特儿道:“大家对瓦刺的恨,杜韦看得明明白白,如果他真的引狼入室,必会成为众矢之地。是以,他与瓦刺的勾结绝对是个秘密,不可能让别人有机会窥见。沙新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哈默达道:“至于沙新是怎么发现他的秘密的,信上没有写,我们不得而知。”

马特儿再次瞧了瞧手中的信,道:“信上只有草草几句话,而且沙新的笔迹十分潦草,应该写得极匆忙。”

哈默达将信纸抢过,又看了看,道了声‘遭了!’

马特儿道:“什么?”

哈默达道:“这信,定是沙新让哈多冒死送出来的。现在,哈多死了,我担心沙新身陷危机,生死未卜!”

马特儿搓着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哈默达面色奇冷无比,扔了信纸在炕头小桌上,转身下炕,就要往外去。

马特儿感觉有异,一把拉住他道:“族长,做什么去?”

哈默达冷然道:“杜韦的使者还在我们这儿,我叫人割下他的人头,给杜韦送去。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也该到流血的时候了。”

马特儿摇头急道:“为着我们的族人,这事不可!万万不可冲动啊!”

哈默达瞪着他道:“莫非你人老了,胆子也跟着小了?”

马特儿硬把他拉回头,道:“你先听我说,如果我说完了,你还要一意孤行,那我一定和你并肩杀到最前面去,来一刀,挨一刀,绝不退缩。”

哈默达甩开他的手站定,道:“说!”

马特儿道:“目前的哈密可说有五股势力:其一,忠顺王。那是被明廷赐了金印的,名义上的统治者。我们虽未将他放在眼中,可也不敢过于得罪,必竟在背后替他撑腰的是大明朝,若是得罪过了火,明廷就可能派兵出关平乱,大家也落不得好。其二,类似‘神光堡’一样的汉人群体。他们的实力不差,钱也不少,但人数不占优势,又因为是外来争夺资源的,所以被哈密的其他各族所排斥。其三,以霍加为首的维吾尔一族。他们聚集在‘大树沟’,很有钱,但武力较弱,很想拉拢我们回人,所以这次才会要派使者送‘长春子’来,以求联姻。其四,以杜韦为首的哈剌灰人,”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瞧向哈默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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