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松讶然指着小纸人胸口处,道:“这滴血是天师门下弟子的?”
赵元节闭目微笑道:“不错。”
顾鼎松又追问道:“难道天师门下曾去过分金寨的藏匿处,且有辨识方向、路径的天赋,是以能借他的血指路?”
赵元节微微摇头,面有得色道:“我这弟子无甚特长,唯机灵擅变,懂些道术。凭借这些,已可顺顺利利领着我们找到‘分金寨’那帮贼人,把他们一网打尽。”
原来,他那弟子沿途不着痕迹地用道术留了暗记,常人无法得见,而小天师施展‘符篆驱妖血咒’时,并非是找寻去往那处长洲的路径,而是找寻之前留下的暗记。
顾鼎松颔首道:“还要恭喜小天师收得好弟子。”
第十六章:坐看凶魂戾魄无功而返,婉拒轻颦浅笑情有独钟
赵元节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道:“先前,我已以‘九幽三界搜魂秘法’搜到了水贼的元神,只等船行得再近些,到了‘练魂幡’的法力控制范围内,便可祭起 ‘练魂幡’,放出天兵天将,荡尽贼寇。之后我们再把那贼窝翻个遍,就不信搜不出东西来。”
顾鼎松心道:‘天兵天将’?莫说没有,就算真有,又哪里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但顾忌到赵元节是宁王委任的领头人,他不便顶撞,只得笑着叹服道: “天师道术奥妙无比,还盼一睹神幡的奇效。”
赵元节满意地道了声:“顾兄客气了。”
本来,他提‘天兵天将’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现在目的达到了,也就称了心。但事实是,他的法术虽然厉害,终是白莲妖术一路,哪能招来什么‘天兵天将’,不过是些魑魅魍魉罢了。
此时,长洲上,大寨石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寂静无声,空地上排列着数百枝蜡烛,烁烁生辉。
洲尾,分金寨的人都已上了船,蓄势扬帆,只待雷铉一声令下,便可驶离此地。
主船船头上,雷铉伸手招呼岸上的韩若壁也上船。
韩若壁微微一笑道:“别管我,你们先走。”
雷铉以为自己听错了,疑道:“你不走?”
韩若壁朗声道:“我决定留下来,会一会这个小天师。”他心里想的是:江湖上水深路广,保不准自己哪天会遇上小天师,且极可能与之为敌,正好借眼前的机会摸一摸这妖道的底,瞧他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有通天彻地之能。
雷铉有些担心,劝道:“还是一起走的稳妥,我知道韩兄弟有胆有识,不过赵元节的神通……”
韩若壁摆手打断他,道:“雷寨主请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另外,如真有意外,我留下反能抵挡一阵,替你们赢得些时间。”
“凭什么只有你能会他?”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我也想会一会这牛鼻子妖道。”
韩若壁定睛一看,雷霆竟然已从船上跃回了岸边。
雷铉皱眉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又来添乱?”
雷霆瞪了他一眼,凶巴巴质问道:“我不留下来,你这韩兄弟会过了牛鼻子后,如何出得了‘七里泽’?”
雷铉和韩若壁同时愣了愣,他们没想到雷霆会如此细心,这点的确是二人之前未曾想到的。
韩若壁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小天师的道术高低我并不清楚,万一雷小姐为我不慎涉险,在下必然抱憾终生。”
雷霆听在耳中,心里一阵甜密,嘴上却说得更凶狠道:“我是想瞧瞧那牛鼻子捣的什么鬼,涉不涉险与你何干?”
韩若壁惊于她的气魄,道:“若你非留下不可,就冲这份胆气,我定然拼尽全力保你安稳。”
雷霆瞟了他一眼,心里又是一阵甜密。
雷铉担心妹子的安危,本意用朱三等人换她上船,可韩若壁说出的话又好象有一种力量,使人觉得可以放心大胆地相信他,好象他说了会保雷霆安稳,就一定能做到一样。
沉吟了一下,雷铉瞧了瞧妹子,又看了看韩若壁,终于道:“也好,韩兄弟若执意留下,我便让雷霆也留下,方便有个照应。”说完,他命人拨了只小船下来,以供二人后面使用。
之后,雷铉下令出发。
分金寨的船只先后起航,向迷雾深处而去。
韩若壁抬头瞧见天上幡印渐深,气流形成一个个漩涡,一把拉过雷霆,道:“跟我去大寨。”
雷霆疑道:“不是说会一会牛鼻子吗,为何不到洲头等着,要躲进大寨?”
韩若壁道:“等下你就明白了。”
二人来到大寨中,韩若壁关上了沉重的石门,拉上了窗前的草帘,只剩下面前一地看似无边的烛火,令得这偌大的寨中仍是一派光明。
雷霆有些莫名其妙,问道:“你关了门,又遮了窗,牛鼻子要是进不来,怎么会他?”
韩若壁眼里映着一片烛光,道:“有了这些‘元命神灯’,不怕他不来。退一步,即使他不来,他的道术也一定会来。见识了他的道术,便可大概知道他的斤两了。”
雷霆迷惑不已,问道:“这些明明是蜡烛,为何叫‘元命神灯’?到底是什么玩意?”
韩若壁解释道:“小天师的‘九幽三界搜魂秘法’可搜人元神,以确定方位,而我的‘元命神灯’之术则是取人滴血,假作元神,正好可以误导他,令他以为这里的每一枝蜡烛就是一位寨中弟兄。这样一来,分金寨的人便可逃过他的搜魂秘法了。”
他四下查看了一番后,又走回雷霆身边,伸手就要去揽她的腰肢。
雷霆紧张地跳将起来,避过一旁,脸刷的就红了。正待斥骂,却见韩若壁已指着顶上的大梁,笑道:“看来雷小姐不用人帮就能自己上去,那我倒乐得轻松。”
知道会错了意,她瞅了眼两丈高的大梁,低头没再吱声。
韩若壁知她没有这个能耐,又揽起她的腰肢,飞身携她一同上了大梁。身法之舒展优雅,令人称奇。
到了梁上,他道了声:“你小心些。”便丢开了手臂。
雷霆俯在他身边,只觉心臆间莫名窃喜,支吾道:“我们……还是不吵闹的时候好些。”
韩若壁专注地瞧着下面,没留意她的话,“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雷霆见他心不在此,换了个话题,问道:“小天师到底是何等角色?”
对这个问题,韩若壁显是有几分兴趣。他道:“不管是‘太玄天师’李自然,还是‘小天师’赵元节,都可算是‘白莲教’唐塞儿的徒子徒孙。”
雷霆点头道:“这个唐塞儿我倒是听说过的,神通极是了得,传言朝廷最后也没能把她拿下。”
原来,大明永乐年间,出了个女妖道唐塞儿。据传,她于山中偶得一石匣,内有兵书宝剑,研习之后通晓道术、兵法,自称‘佛母’,以传‘白莲教’为名,集合民众起事造反,最终被朝廷击溃,但唐塞儿本人却不知所踪。有一种说法是,唐塞儿被俘后,官兵为防其身藏法器,施展妖术,便将她剥光衣物,赤身裸体地锁于囚车中,运送上京,以便治罪,不想途中却被她劈碎枷锁,白日飞身,再寻不到了。
韩若壁点了点头道:“就是此人。”
雷霆噫嘘道:“你也很懂道术,那不是和他们一样,也是唐塞儿的徒子徒孙?”
韩若壁挑眉道:“莫乱说,和白莲教扯上关系搞不好是要杀头的。我可是玄门正宗出身,怎可与那些傍门左道相提并论。”
朝廷对白莲教余孽的惩治极重,抓到了就是凌迟、剥皮、腰斩处死,已有无数前车之鉴,即使是李自然和赵元节也不敢公然宣称自己是‘白莲教’一门。
雷霆道:“看样子,你瞧不上他们?”
韩若壁笑了一声,道:“瞧不上?象唐塞儿那样已是半仙级的妖物,我哪敢。只是道不同,互不相干,我修习的是玄门正宗,本就与他们不同。”
雷霆道:“玄门正宗?难道你是入山学道的道士?”
韩若壁沉吟了一下,道:“有人说过:‘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于身。’,这点我极赞同。在深山中学道,纵使功得圆满,不过飞身成仙,长生不死,却终逃不过漫漫无期的孤独、寂寞;而至于留名千载,又与此身何干?人寿终有限,不过百年而已,付尽此生,留的也只是身后之名,太不值得了。我向来实际得紧,学道和留名一样,都不适合我。”
雷霆想了想,越发不明白道:“这么说,你不是道士。可不是道士又怎能修习到玄门正宗的道术?从哪里学来的?”
韩若壁笑了笑,没有回答,只道:“你的问题好象太多了。”
雷霆见他不答,微愠道:“好,不问就不问!”
韩若壁竟然点头道:“最好。”
雷霆艴然不悦,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韩若壁只当没瞧见,而是把目光直射向下面的石门,警告道:“等下无论瞧见什么,千万不要惊慌失措,否则我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明白吗?!”
她虽有怒气,表面逞强,但必竟对那些行妖作法的妖人还是颇为畏惧的,是以不至因此失了轻重,勉强点头应下了。
二人不再相谈,趴俯在大梁上,全神贯注地扫视着下面的一片火光和静悄悄的大寨。
这时,小天师的摇船已出了七里泽的迷雾,直奔前面的长洲而去。
顾鼎松喜道:“天师的法术果然了得,真的出了迷雾了!”
这次他是由衷地对小天师的道术心生佩服。
要知,顾鼎松因为剑法超绝,智慧过人,还曾在危机时救过宁王,是宁王十分看重之人,是以自视甚高。再者,一直以来,他对李自然和赵元节二人都不怎么待见,只当他们装神弄鬼得了宁王信任,才爬得如此之快。这次他同赵元节一起出行,宁王竟派他给小天师做副手,屈居了第二把交椅,他一路心里耿耿于怀,但一方面为人老沉持重惯了,另一方面碍于宁王的面子,不便发作,不成想此刻惊觉原来小天师确有异能,倒是自己之前小瞧了别人。
赵元节一边望向前面的陆地,一边将手中小木盒盖上,收入身边的‘乾坤袋’中。然后,他抬手示意停船下锚。
顾鼎松有些兴奋道:“天师可是要用‘练魂幡’了?”
赵元节笑道:“顾兄正好可以瞧个热闹。”
话音落下,船也停稳了。
赵元节将拂尘插至身后,空出的两手依次从“乾坤袋’里取出了八个和盒子里指路的纸人,差不多大小的空白纸人。
顾鼎松注意到赵元节的一双手白嫩且修长,拇指、小指指甲不但极长,看上去还很锋利。
转瞬,赵元节用右手的拇指熟练地一划,指甲便在食指指尖的皮肉处割出了一道口子,鲜血立即自伤口中渗出。
顾鼎松正惊讶他为何要自残时,就见赵元节从容不迫地以指尖上的血,挨个在八个纸人身上画起符篆来。一会儿功夫,八个纸人身上都被鲜血画满了各种符号,赵元节仔细将它们排列好,放置在船头。
顾鼎松小心翼翼问了句:“天师把它们放在这里,若是起风,只怕会被吹走吧?”
赵元节阴声细气道:“它们本来就是要走的。”
而后,他不再多作解释,从‘乾坤袋’内又取出了一枝旗幡。
这枝旗幡不同于一般道士用的‘招魂幡’。一般的‘招魂幡’旗面为长方形,旗杆长约两尺;而这枝幡,旗面是小小的三角形,面幅也比一般的‘招魂幡’小了几号,旗杆只有八寸长。
顾鼎松知道这一定就是小天师的‘练魂幡’。
这幡的边框为黑色,幡底为白色,白底上有黑字。左边写着“三魂”,右边书着“七魄”,正中间一个“练”字。另外,幡上斜斜列着八道陈旧却清晰的暗红色痕迹,十分乍眼。
若是经常杀人的人一眼就能瞧出,这八道痕迹象极了经年陈旧的人血。
顾鼎松一眼就瞧出来了,惊道:“这幡上祭着八条人命?”
赵元节阴森笑道:“其实不只八条,不能用的我都舍弃了。”
为了寻到这八个凶魂戾魄,他杀了不下几十人。
对于修习左道之人而言,‘练魂幡’是极其霸道、邪门的法术,是将十分厉害的凶魂戾魄锁于幡上,带在身边,到了需用之时,再施法将魂魄放出,附身在纸人上,依命前去杀人。
但是,被锁在练魂幡上的凶魂戾魄,必须是被幡的主人亲手杀死的,且在魂魄尚未离体,人将死未死之际,刨开心脏,取一把心尖血、再沾一抹身下精,混合起来留下痕迹,才能以幡锁住魂魄,方便后用。魂魄是否厉害,与它在世时的武功、能力没甚关系,只与心性有关。生前越是心性暴戾之人,死后的魂魄越是凶戾,施展开来的威力也越强大。不过,‘练魂幡’在锁住了魂魄后,仍需要不停地以道术加以修炼,幡主若是道行不够,也会被幡上魂魄反噬而亡,死状惨不忍睹。而练魂幡的作用强弱,范围大小,以及能同时驱动多少个凶魂戾魄,则和练幡的水平,以及幡主的道行有着极大的关系。一般来说,幡练得越久,幡主道行越深,幡上的魂魄越凶戾,这‘练魂幡’的法力就会越强。
以小天师目前的修为,已可同时驱动八只凶魂戾魄。
只见赵元节将‘练魂幡’执在手中,左右连转数转,双目微瞌,口中喃喃念着经咒。
而‘练魂幡’刚刚转动之时,便有丝丝阴风若有若无地,在周围来回往复。一边的顾鼎松立刻觉得头皮发乍,毛骨悚然,寒气从头顶直灌脚下。
以他的功力修为早已寒暑不侵,现在居然会出现这种情况,实是极不寻常。
没过多久,猛然间,赵元节两眼圆瞪,将幡往下一掷,顿时雷声交作,黑气乍起,团团包裹住那八个纸人。而那八个纸人似是有嘴能讲一般,在黑气笼罩下,发出无比凄厉的吱吱嚎哭之声。随后,在顾鼎松的目瞪口呆中,黑气消散,而那八个纸人已没了踪影。
顾鼎松正想寻问,却见赵元节仍在凝神聚气,头顶隐隐有紫气升腾,手中的‘练魂幡’不停地剧烈掀动着。
这一刻,水面上无风无浪,但那枝‘练魂幡’却象是在惊涛骇浪中挣扎一般。
顾鼎松知道赵元节仍在施法中,转身对船上的另五人嘱咐道:“天师正在作法,我们切勿打扰,注意水面,如有动静,须得小心应对。”
那五人点头称是。
有船行驶便会引起水面的波纹变动。几人抬眼四望,只见波平如镜,浩瀚连天,湖水象是凝固住了一般,想是没有船只从周围驶过。
韩若壁和雷霆俯在大梁上没多久,便听得寨门轰轰巨响不绝,宛如连环炸雷,似乎有极其沉重地东西正在外敲打,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心神凛凛散乱,整个大寨也随之震颤不已。慢慢的,伴随着这种声音,间或有黑烟从石门的缝隙中滚滚而入,还携着股扑鼻的腥臭气息。
雷霆哪曾见过这种阵势,惊惧之下,手心泛起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已有些后悔陪韩若壁留下来了。
韩若壁回头,先是笑了笑,似是想缓解她的情绪,而后又表情严肃地将食指置于唇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以示强调。等雷霆点头表示明白后,他才转回头去,又盯着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