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带威胁,盛气凌人,若换作旁人必然要暗捏一把冷汗,可黄芩只平淡道:“在下来京师的任务业已达成,还请将军准许就此告辞,以便回高邮向徐大人复命。”
江彬眼中闪动着狡诡冷酷之光,道:“我若不准,你待怎样?”
黄芩默然无语。
江彬面上露出一丝讥讽的似笑非笑,调侃道:“是不是想先挟持我,再闯一闯我这将军府?”
不知不觉中,黄芩的眼神变得冰冷凌厉起来。
骤然间,屋内的空气好象被拉紧拧成了一条细绳,悬于一线。
稍后,黄芩忽然笑道:“将军若不准,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江府,更何况我一个大活人。就算在下胆大包天,也不敢冒犯将军,更别提硬闯出将军府了。”
江彬面色稍缓,点头道:“还算你识得几分实务。”
说着,他拉起黄芩的右手,似是表示亲近,却猥琐地摩擦了几下。
他本想借着这种暧昧,一方面试探对方是否愿意同自己更进一步,另一方面借以慰藉腹中慢慢撩动的火苗。可不成想,这次肌肤相触,反令得他生出几许古怪之感。
黄芩面露不悦之色,抽回手,冷冷道:“将军这是何意?”
江彬仿佛没听见他的责问,只歪着脑袋回味着刚才的触感,象是被激起了别样的兴趣,讶然自语道:“……好生奇怪。”
黄芩道:“怎么奇怪?”
江彬定定瞧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一阵,道:“你手上的皮肤白晰光润,乍看颇为秀气,可摸上去却布满硬茧,粗糙硌人。”
黄芩失笑道:“习武之人长茧子是极为平常的事,将军也是习武之人,何须奇怪。”
江彬摇头道:“不对。你用的是铁尺,握练的方式理当和刀、剑相似,如果只是手掌处有茧的话,是不值得奇怪。可是,你的手指关节侧面居然也硬茧丛生,这难道不奇怪吗?”
黄芩暗里一阵惊愕,他没想到江彬会如此细心。
江彬继续道:“莫非你还练过什么特别的武功?”
黄芩摇头笑道:“哪还有什么特别的武功,是将军太过仔细了。这些茧子应该是练拳脚练出来的,磨磨挤挤,莽打莽撞的总是难免。”
江彬还有些许疑虑,但听他这么一说,就暂时放下了,笑道:“那是我多心了。”
黄芩点了点头。
江彬干笑了几声,目光转动,伸手指向垂着房帘的里间,嘿嘿道:“‘观鱼阁’的卧房里有我费心收藏的珍奇玩具,不如一起开开眼界吧?”
他的提议很少有人反对。
黄芩面露迷惑之色,心道:卧房乃是私地,除了私密之人,少有进出,本不适合向旁人展示,江彬的邀请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样的珍奇玩具会放在卧房里?
为免麻烦,他道:“不了,进京路上已耽误了不少时日,请将军孰在下公务在身无暇消遣。”顿了顿,他佯叹一声,又道:“另外,我只是个懂得查案的无趣之人,将军的玩具还是留给会欣赏的人欣赏吧。”
他很粗暴地拒绝了。
江彬甩袖愤愤道:“你不是第一次拒绝我了。”
他虽然怒意滚滚,但对眼前这个武功高绝、容貌俊朗的捕头更多了几分兴趣。
大凡厌倦了娶妻纳妾、青楼楚馆,而热衷于猎艳渔色之人,性色喜好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向往冒险、征服挑战的意味。对这种人而言,那种游走在危险与抗拒之间的诱惑以及得手后的征服感,比性色的过程更让他们心动和满足。这样的人往往会尝试各种可行的、不可性的性色方式,猎取不同的女人、男人,以满足自己越来越难满足的味口。
江彬无疑就是这样的人。黄芩虽然不是他选定的猎物,却已开始令得他兴致昂然了。
瞧见他眼波转动不定,黄芩朗声道:“将军莫忘了,在下还有任务,迟恐生变,抓紧查案才是目下最为紧要的事。”
一句话令得江彬暂时收了邪恶心思,咳了一声,用含有警告意味的语调道:“我讨厌被别人忤逆,这次念在你查案心切就算了,可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拉长了声音又道:“等案子水落石出时,你也要给我一个交待。”
黄芩道:“可以。此番就不再劳烦将军了,黄芩告退。”
他转身就待离去。
江彬叫住他道:“你有五年没回京了吧?”
黄芩止住脚步,道:“是。”
江彬语气殷勤道:“比起京师,高邮没得吃,没得玩,就是个穷乡僻壤,呆了几年,定然苦闷得紧。嘿嘿,怨不怨朝廷当年调你下去?”
黄芩应道:“高邮比不得京师繁华,却是鱼米之乡,不愁吃喝。至于没得玩倒是真的,不过正合我这好清静的性子,也算乐不思蜀了。所以说,该感激朝廷才是。”
江彬不屑笑道:“何须说这些场面话?有几个汉子耐得住清静的?那地方没花头,日子想是乏味,你也算能忍的了。正好,趁这次上京,各处花街酒巷转一转,好好享受一番,费用全算我的。等下我就让人给你拿几百两银子花花。”
黄芩道:“承蒙将军好意,可我明日便要起程回去,所以大可不必了。”
江彬无所谓一笑,点头道:“好,你早些寻到‘秋毫针’那批青狼,我也好早些安心。”
黄芩施礼告辞。
江彬道:“我正要去书房,一起吧。”
二人下楼出了“观鱼阁”,只见江紫台和罗先生仍在门口候着。
江彬吩咐道:“紫台,你替我送送黄捕头。”
转身,他又对罗先生道:“你随我去书房。”
这边,江彬和罗先生来到书房。
罗先生拱手侍立一边。江彬则于巨大的案桌后落坐。
他沉声摇头道:“黄——芩,论武,论智,论应对,都极不简单。”
罗先生沉思道:“这样的人物怎会埋没到现在?”
江彬道:“所以我说他极不简单,以他的能力,本不该如此。”
罗先生道:“将军怎么看?”
江彬沉吟片刻,道:“看不透。”
罗先生试探道:“我怀疑此人来者不善。他主动找上将军本就可疑,或者是有人欲借助林有贵一案,特意派他来安插在将军身边,以便日后对付我们。”
江彬斜了他一眼,道:“对付我们?能命黄芩这样的人在高邮窝上五年,再转至我身边做奸细,如果有这样的人,会是谁?”
罗先生道:“依我看来,这个姓黄的也可能是钱宁的人。”
江彬摇头道:“绝无可能。适才我诸多试探,他本有不少机会与我拉近关系,可都没有加以利用。而且应对之间,他虽然极力压抑着,可我还是能感觉到那份强烈的不服约束和刻意疏远。要知道,不想投靠我的人,同样不会投靠钱宁。黄芩这人,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官场。”
罗先生不解道:“武功如此高强,却不愿投靠权贵以此求得荣华富贵之人,定是难受约束,应该只会在江湖上寻个逍遥快活,又怎么会甘心做个小捕快?”
江彬没有理他,而是又翻看了一下案桌上黄芩的资料。
罗先生见状没再言语,只等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彬淡淡却坚决道:“这个人,我想用。”
罗先生忙道:“将军重才,真乃礼贤下士,世上少有,令我等佩服。”
江彬接着缓缓道:“可是,他并不想为我所用。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罗先生愣了一瞬。
在他看来,能被江彬器重是三生有幸的事,除了那些酸气冲天、原则当头的少部分迂腐文人,平常武人是绝不会拒绝的。
他想了想,道:“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总有不少逆臣贼子诬蔑将军的威名,我想,黄捕头可能是听信了这些,所以不想和我们有所瓜葛。”
江彬道:“有可能。”
罗先生道:“一般来说,要收揽这样的人,除了要挟,就是收买。黄捕头是孤儿,无有牵绊之人,那就只剩下收买这一个办法了。我想,只要给足了价钱,他应该不可能拒绝。”
江彬淡淡道:“他那样的人,要拿什么来收买?”
罗先生道:“世间,有人为‘权’,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为‘利’,我不信他真的不想升官发财、富贵荣华。”
江彬叹道:“至少目前看来,他是真的不想。”
罗先生道:“既便如此,每个人都有梦寐以求的东西,所以,在我看来,所有人都是可以收买的,只要你给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江彬摇头耻笑道:“以他的武功和能力却甘心做一个小捕快。这样的人,你不懂,我也不懂。既然不懂,你凭什么会知道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既然不知道,又如何找到这样的东西来收买他?”
罗先生一时语塞道:“这……”
江彬徐徐道:“罗先生,不管是人,是事,以往你总能分析透彻,可今日却让我有些失望啊。”
罗先生惶恐道:“晚生谨聆将军教诲。”
江彬起身道:“关于这点,你的见识太浅薄了。我虽然没有办法理解黄芩那样的人,但至少还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你无论用什么都收买不了的。这种人只是想做事,做他们想做的事,或者说,做他们认为对的事。”
罗先生目光阴鸷,忽道:“我不懂,将军为何非要用黄芩这个人?晚生记得将军曾经说过:假如理解不了一个人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除掉。那样一来便一了百,再不用费心理解了。”
江彬笑着赞道:“说的好,不亏为我的头号军师!只不过,我最近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太多我们理解不了的事,只有那些我们理解不了的人,才能办得了这些事。而我手下缺的就是这样的人。”
罗先生点了点头,道:“将军行事发人深省,晚生拍马难追。”
江彬眯起眼睛道:“这样的人不是什么事都肯做的,必须用对地方。只有当他想做的事和我们要解决的事碰巧是同一桩时,才可替他创造条件,由着他去做。然后,我们只须坐在这里,等着满意的结果就好。”
罗先生疑惑道:“可这样的人绝不会听将军的话,做将军吩咐的事。”
江彬哈哈笑道:“笑话,我手下众多,吩咐的事还怕没人去做吗?”
他又强调道:“有件事你须记着:我收买不了的人,钱宁一样也收买不了,是以,从这点上看,用这样的人做事,反而最安全。”
罗先生叹服道:“还是将军考虑周全。”
江彬耐人寻味道:“你先下去吧。怎么才能用得此人,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罗先生拱身退出门外。
江紫台把黄芩送出江府时,夕阳已下,暮色朦胧。
黄芩道:“江公子,告辞了。”
江紫台却一把拉住他,露齿笑道:“早在‘老胡茶棚’时,就想结交一下黄捕头这样的英雄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哈哈,今日有幸被我‘逮’到,岂能轻易放走?”
黄芩道:“客气。”边说边想甩开江紫台。
江紫台并不撒手,口中道:“今日,我只想撇去前嫌,交你这个朋友。”
黄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地望向他。
江紫台道:“这么久没回京城,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大可陪你同去。”
黄芩若有所思,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却道:“没有。”
江紫台不服气道:“我不信!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一定想去的。”拖着黄芩就朝城郊的方向而去。
往城效的路上,每到傍晚之际就山风瑟瑟,人烟稀少。江紫台兴致勃勃地拽着黄芩,衣袂翻飞,脚下生风地走着。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们来到一扇黑漆的大铁门前。铁门两边各挂有一个硕大的红灯笼,门额上斗大的“捕快营”三字在月光和灯光的交相辉映下,闪着冷冷的光芒。里面不时有人声传出。
江紫台笑道:“到了。这地方你可呆了不少年,难道不想再进去瞧瞧。”
黄芩苦笑了一声,道:“你真是有心。”
望了眼黑重的大门,他道:“可是到了地此,我却想不出要进去的理由了。”
江紫台心中生奇,讶然道:“来都来了,里面说不定有你以前的教官、相识的朋友,真的连面都不想见一下?”
黄芩道:“见不见的能怎样?况且已是营里的门禁时间,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江紫台笑道:“你若想进去,我自有办法。”
黄芩转身向来处走去,边走边道:“见到它还在此处,我已满足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捕快营虽算不上伤心地,却也再没什么值得我留恋了。”
江紫台瞧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哀伤。
他紧追几步,赶上黄芩,与之并肩道:“算了算了,不见也好,往事终究是往事,人就该朝前看,是不是?”
黄芩停下脚步,认真瞧着他道:“江将军派你来监视我的?”
江紫台先是一愣,接着赞道;“真厉害,这事都瞒不过你。不过,一半是因为义父的命令,另一半则是因为我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义父的意思,是让我暗中监视你的动向,完全用不着靠得这么近。”
黄芩摇头道:“若不似这般靠近,以你的武功早被我甩了。”
江紫台点点头道:“倒也是。那你打算如何对付我?说出来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黄芩笑道:“我打算告诉你接下来我会去哪里,做什么事,然后随便你怎么暗中监视都成。”
江紫台没料到他如此豁达,先是怔了一下,接着道:“为何告诉我?”
黄芩无所谓道:“因为接下来我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虽然不算好,却再平常不过,不用担心见不得人。”
江紫台笑道:“不怕见不得人,便是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了。我最钦佩这样的英雄好汉。”
黄芩叹道:“你这样心向光明之人真不该拜江彬为义父,跟在他身边。”
江紫台道:“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没有他就没有我。”
黄芩疑道:“怎么?”
江紫台道:“我还在襁褓中时就遭人遗弃,多亏了义父收养,所以,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跟在他身边,报答他的恩情。”
黄芩心念微转,敛眉温文一笑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也是个孤儿。”
江紫台点头道:“我知道,这点上,你我是一样的。不过,你是幼年丧亲,而我却是从来不知亲生父母是什么人。”
黄芩不再多言,只又笑了笑。
江紫台眼珠转了几转,道:“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事?”
黄芩笑了。
他的笑有些萧索、有些冷峻。
他道:“去如意坊,赌几把运气。”
江紫台双掌一拍,哈哈笑道:“原来你也喜欢赌。所谓‘单嫖双赌’,一个人去赌钱能有什么意思?别人是‘舍命陪君子’,今日我便‘舍钱赔捕头’,和你一起去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