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也未能幸免,雨水从马车顶棚上滴答滴答的落下来,弄的身上潮湿一片。
快马加鞭,一行人好不容易赶到了下一处驿馆,随从们一股脑涌进去,叫苦不迭。驿馆里的人出来相迎,闻重见李思骁
又在细细核对。
驿馆人员中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见状笑道:“我们这是一家人一起开的客店,小的叫谢三。这是贱荆,那是我哥哥和
嫂嫂,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言罢请闻重入内。
刚一进大堂内,就见着一个身高不过五尺满脸褶子的婆婆直扑闻重而来,被谢三一把拦住。那婆婆死死盯着闻重不断大
呼“阿林”。
“婆婆她老糊涂了,见什么人都叫阿林,客官多多包涵!”谢三道。
闻重觉得那婆婆的目光有几分骇人,但想来这荒山野岭什么样的人没有,也不足为怪。“阿林是何人?”闻重问。
“是我翁翁,二十年前就过世了。”谢三一指堂中角落。闻重看到了那边供着的牌位,才知道刚刚一直闻到香的味道从
何而来。
屋外雨一直在下,闻重他们稍稍歇息,就被告知晚饭好了。这驿馆近山,晚间点火容易引来野兽,故饭造的早些。大堂
饭一开,饥肠辘辘的护卫随从皆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儿谢三媳妇便送上了温过的当地黄酒。随从们都抢着喝酒驱散寒
气,一时间酒气铺天。
闻重一边用饭,一边向房间一隅望去。李思骁一个人坐在角落默默吃着。闻重心想这人不像其他随从彼此间朝夕相处惯
了,人又有点傲慢,大概和众人不能融洽。本是自己请他护卫的,闻重觉得总这么不说话也不合适。正准备过去,却见
谢三媳妇把酒端到了李思骁面前,李思骁拉住了那娘子的手,细细看着,还贴到那娘子耳边说了好一会儿话。
连有夫之妇的主意都要打了!亏得自己还一直当他是外表疏狂,内心正直之士,闻重顿觉失望。
待那娘子走了,李思骁从腰间口袋掏出银针试了毒。然后直接拎起酒坛喝起来,比起什么宰相的护卫来倒不如说是个江
湖侠客更为恰当。
闻重吃完晚饭,一个人先回了房间。
窗外雨比刚才更大了,打在支起的窗上哗啦啦响个不停。不知京城是否也是秋雨涔涔的,即使下雨天衍也不会老老实实
坐在书桌前,想必是伞也不打的跑到池塘边,而且宫里也没人拦得住他。闻重这样一想,顿觉坐立不安。
云层中突然一声雷鸣,紧接着雨势更大了几分。北方的雨少,河道浅,如此大雨不知会不会淹了庄稼。他又想到了荆湖
北路的河坝,不知修得如何了,今年雨季太长,恐怕施工困难。闻重总是一下雨就想到河道,这是当年与他那研究河道
的爹爹四处游历时留下的习惯。他本应继承衣钵,只不过那个时候不巧遇到了风流倜傥的泰明帝。
隐约的,闻重闻到了焚香的味道,他一瞥,突然一个闪电,划亮了门口小老太婆枯树皮一般的脸。
老太婆依旧直勾勾的盯着闻重走到他跟前。
“婆婆,有事吗?”闻重请老太婆落座。
“阿林。”那老太婆只盯着闻重眼睛念叨。
“婆婆,我不是阿林。”
“怎么不是?”老太婆嘻嘻笑了,满口牙都是黑的。“怎么不是,瞧着这眉毛,这眼睛,鼻子、嘴,这个子,我的阿林
可是个俊男人哩!”
这老婆婆大概真是神志不清,闻重也就任她叫,不再纠正。
谁知这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罐子,哐当哐当摇晃着递到闻重面前,“阿林,你上回听我的话,上山避难,今日才能回
得来啊。你这命里多灾的哟,让老婆子再给你算上一算吧!”
闻重无奈,只好随便抽了一签,递给老婆婆。
那老婆子用舌头舔掉了签上锈的泥,看一眼,一骨碌扑到闻重脸前。闻重着实被吓了一跳,勉强没有站起躲闪。
“阿林,你这命里多灾的……你一辈子享不到福,凄凄凉凉……你要死在你最惦记的那个人手里……”
闻重脸色有些发白,焚香的味道驱之不散。
“你要死在你最惦记的那个人手里。”那老婆子又露出黑黝黝的牙嘻嘻笑着。
空气变得凝重,闻重头有些晕,胸口也闷起来。正当这时,谢三突然从门口冲进来,抱住了老婆子,连忙向闻重赔礼,
老婆子被抱出房间之时,依旧直勾勾的盯着闻重的眼睛一声一声喊着“阿林”。
剩下了闻重一个人,那句诅咒般的卜卦盘桓不散。他从不相信算卦,只是这样的话听起来终归还是叫人不快。天色已晚
,闻重穿着亵衣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头。
闻重头胀胸闷,想来是被雨淋,染了风寒。夜里他时寐时醒,辗转反侧。
最终他仰面睁着眼,无可奈何的听着窗外雨声。
“还没睡着?”突然屋中一个声音响起。
闻重一惊,突然看到床下旁边地上一个人坐起身来。
“你怎么在我房里,什么时候来的?”闻重问李思骁。
黑暗中看得到他似乎笑了一下。“若让你这种不会武功的人都察觉我,就不必做你护卫了。”
“总觉得这驿馆有点怪,明天一早起来就走吧。”黑暗中听得李思骁道。
闻重闷闷的点了点头。
窸窣的摩擦声,李思骁扭过头看闻重,“问你个问题。”他道。
“什么?”闻重说。
“你要是想干那种事时,怎么办?”李思骁问。
床上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丢下一句话来,“小毛孩子少问大人的事!”
“好个装模作样的大人。”床下的说。闻重觉得此刻李思骁一定是在笑。他笑起来总没有声音,很短,让人觉得很无礼
。
闻重转身对墙,用被子把头盖得严严实实,连雨声都听不到了。
翌日清晨。
闻重起得很早,然而李思骁已经不在房中了。他昨夜没睡好,头仍昏昏沉沉的。待梳洗一番出了房间,只见随从们都已
打点好行装候在院中了。闻重正惊讶,只见李思骁迎面走来,丢给他一个纸包。闻重打开一看,是两个包子。他再一抬
首,李思骁却已跨上了马,见他对侍从护卫们说了什么,侍从们就忙碌起来,就有人请闻重上马车,有人引路等等。
一行人出了驿馆,在大路上前行。闻重坐在马车中,不禁暗中对李思骁刮目相看。
雨依旧未停,只是纷纷扬扬的洒落着,这股寒意从昨日就围绕着闻重,挥之不去。车子颠颠簸簸,闻重头更昏沉,心里
也恶心起来。得赶快到个镇子,找郎中看看才好,闻重闭着眼隐约的想。
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闻重浑浑噩噩间想起了天衍,天衍看似是宫中的混世小魔王,其实处境却相当孤立无援。那孩子
面上不懂事,实际上眉高眼低看得分明。本该是个蜜罐里长大的皇子,现在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一想到这些
,闻重就不由得怜惜起他,天衍时不时的恶作剧和撒娇闻重便总是不忍责怪。
本是讨厌小孩子的,什么时候却变得如此惦记他了?闻重苦笑的想。
意识到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听到李思骁的声音:“下那边林子里看看怎么回事!”
少顷又有侍从惊叫:“有四具尸体!”
闻重依旧恍恍惚惚,但觉眼前一亮,李思骁已跪在他面前。
“闻重!闻重!”他大声吼。
闻重勉强定睛,不明所以的看着李思骁突然露出的面容,如此年轻俊美的脸,何苦总遮在刘海儿下呢,他当时只是想。
“林子里发现两男两女的尸体,大约死了三四天。我看那驿馆绝对有问题……”
“闻重?”李思骁摇了摇闻重。
“别摇我,头晕的很……”闻重冷汗直流。
李思骁一怔,突然大叫不好,一把抱起闻重出了马车,翻身上马沿原路狂奔而去。
骏马飞驰,闻重被李思骁横抱在怀中,天旋地转。
“当时就觉得哪里怪,现在才想起是那香。西域有一种毒叫苦头陀,气味像普通的香,但闻过的人十二个时辰之内就会
毙命。恐怕那酒是解药,其他人都喝了所以没事,可以免得我们起疑;只有你一个人不喝酒,即使中了毒也只会被当成
是受了风寒。”风迎面吹起李思骁的头发,雨水汗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
赶回驿馆,里面静悄悄的,阒无一人。
“混账,让他们跑了!”李思骁一边把门挨个踢开一边骂道。
闻重倚在墙上,摇摇欲倒。
“闻重,你给我撑住了,我现在去追他们!”李思骁吼道。
“阿林。”
闻重与李思骁一起抬头,随即李思骁一个箭步架起闻重就循声而去。
走廊尽头的墙上满是鲜血,五尺长的老婆子被一杆枪钉在了墙上,两条腿随着风摇晃。
“阿林。”老婆子干巴巴的声声念叨着。
“李思骁,还能救吗……”闻重如同自言自语。
李思骁叹了口气,“她活不了了,我们得去追那伙贼人,快点闻重,你没多少时间了。”
他拉了闻重一把,却没能拉动。
“你好歹……把她放下来。”闻重喘息道。
“宰相大人,你真不怕麻烦。”李思骁火气又上来,正要上前去放那老婆子,又听得一声“阿林”,如同从胸中发出。
老婆子抬起右手,手中的罐子哐当哐当响着。
“阿林,你总嫌我个儿小,我恨不得他们杀了你……我今个救你一回……你是不是能给我个笑脸儿?”
老婆子手中的罐子摔碎在地上,卜签散了一地,其中还有几个绿豆大小的丸子。李思骁眼尖,连忙捡起来塞进闻重嘴里
。
好一会儿,闻重睁眼时,四周景物都不再旋转了。
李思骁把老太婆埋了,两人骑上马奔前路的众人而去。
第七章:思骁骑射
闻宰相一行终抵西朝兴庆府,一番接见宴请接风洗尘,不在话下。
一连三日的磋商,双方讨价还价,最终达成协议开通边境贸易,南朝农作物瓷器与西朝牛羊马匹等可在新开放的五个榷
场自由交易。
这一日,兴庆皇宫园中,西朝皇帝李元昊与闻宰相亭中饮茶,阶下舞女舞姿婀娜。
“我记得上一次相见时,闻大人只有十岁吧。”李元昊道。
“那时我随父亲在西朝勘察河道。恰是元旦朝会,受到了陛下接见。”闻重望着杯中的碧螺春,想这约也是南朝的茶叶
。
“那时倒想不到闻大人如此能言善辩。”李元昊笑道,指的是签订协议时闻重为南朝争夺的利益。
“在其位,尽其职而已。”
李元昊的目光随着舞女翩跹的身段来回移动。
这种时候应该喝酒,不过闻重不喜欢酒,单是那股气味就会勾起他不愿回首的记忆。他轻轻啜了口茶,注视着杯中最后
一片茶叶沉了下去,道:“陛下,当年我父亲送给您的那幅西国水路图,您可还留着?”
李元昊回过头,说是好好挂在书房中。
请陛下带我去看看,闻重这样说道。正经话还没开始说呢,闻重心中淡淡的想。
西朝的军队中,有一支名为“质子军”。人数约五千人,专门负责保卫皇帝安全,是由豪族子弟中选拔善于骑射者组成
的一支卫戍部队。
李思骁喝着西朝美酒,坐在人群中看着。面前是一片辟出的空场,场心有一个四面的靶子,一些质子军中的贵族子弟轮
流绕场骑射,众人中不时腾起一片叫好声。
李思骁置身一片喧嚣之中,只听得到自身咕嘟咕嘟的咽酒声。身世坎坷和几年来的江湖闯荡,使他时常有种看破功名利
禄的感觉。这世上许多人,诚然苦苦追求名禄,而且也可谓兢兢业业,周围的一切,人也好事也罢,如同漩涡一般绕着
其自身旋转。然而于大多数人而言,这漩涡的中心却空无一物。内心空虚,叱咤一世亦不过是虚华一场。
不过李思骁却明白的知道,自己这个漩涡的最深处,有个东西在里面。它在心底很久了,坚固而不可拔出,所以几年的
漂泊之后,他最终回到了汴京。越是维持着空虚冷漠的外表,内心的那个东西就越是熊熊燃烧。既是支撑着他的动力,
亦是日后毁灭他的邪火。我每日苦苦挣扎,又有何人过问?他想到这里,甚至浮起了一丝冷笑。
这时众人的喧嚣淹没了他的冥想,无聊的抬首,只见场上那个贵胄公子正骑着马来回绕场耀武扬威,想必是技压群雄了
。李思骁的邪气又窜了上来,他把酒壶一扔,夺过身边人的弓箭,走下了场中去。
书房中门窗紧闭,晦暗的光线下,闻重的目光细细描摹其父绘在羊皮上的西朝河道图。良久李元昊微笑道:“闻重,你
阳光下是一个样子,黑暗中又是一个样子。”
“本质都是同样的。”闻重无甚兴趣的回答。
“是啊,说这些话对你而言没什么用,你像你爹爹,一向都难以动摇。”李元昊透过黑暗望着闻重的背影,“不过,如
你刚刚所说,北国的军事实力远胜过南朝和西朝,特别是擅长闪电突袭的骑兵。我若与南朝密约,难保不受北国铁骑报
复。”
“北方要报复只是早晚的事,”闻重依旧看着河道图,“如今北方强大,若灭了南国,西国便是早晚的事。”
“照你的说法,西朝不是死在南边手里,就是死在北边手里。”李元昊作色道。
闻重转过了身,走回李元昊身边的桌前坐下。他倒了一杯茶,默默喝起来。李元昊一直盯着他,直到一杯茶饮尽。
“陛下,您比我们上次相见时急躁了。”闻重放下茶杯,对视他。
“你比上次见面时固执了。”李元昊不再与他对视,摇头道。
“我刚刚进来时说过,南朝与西朝必须结盟。”闻重顿了顿说,“因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是同样的东西。”
李元昊默不作声,少顷他才再次开口。
“时间。”他说。
闻重点头,“如今南朝百废待兴,而贵国的农作物、茶、瓷器等等都还多赖于南朝进口。在这些方面,南朝应该可以为
贵国提供技术和银两上的援助。”
“这算是诱惑?”李元昊一笑。
“谈不上什么诱惑,南朝与西朝的结盟,是形势所趋而已。”闻重微微一躬道。
李元昊与闻重在众侍卫簇拥下一边交谈一边走向跑马场,李元昊正介绍此时正在举行的一年一次的骑射大赛,忽闻前方
围观人群一时沸腾喧哗。内臣开了路,人群纷纷向两边散去,只见跑马场上两个骑手绕场奔驰。
“最先跑完十圈,射中靶心最多的人为胜,”李元昊对闻重道,“看场上那名骁将的衣着,可是闻大人的人?”
“是我的护卫,李思骁。”闻重几乎目不转睛的注视这李思骁的一举一动。
他此刻落在后面。只两腿夹住一匹枣红马,手上却搭弓瞄准,眨眼间箭已离弦。众人又是一片叫好,只见那箭不偏不倚
正劈开了前面质子军护卫的箭。接着的几箭莫不如此。
以这一路上对李思骁的观察,闻重断定李思骁是故意紧追这西朝公子后面,专射这公子的箭借以羞辱。很快闻重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