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走上台,台上弹唱的都匆匆散开,他抱着琵琶独个坐在台上,稍凝神,即指尖起舞。
随着缠绵的曲调,那清亮的嗓子飘到了九霄云外:
“暖凉天,清明未至雨来先。疏竹浅草,相与玉兰对无言。轻寒。意阑珊。相识旧雁何时还?只叹斯人如烟,一朝辞别
竟经年。无梅无酒,无琴无剑,一纸幽思蔓延。怎奈何肠断,寄与阿谁,不可释然。
“光阴漏下指间,不成片断,思绪总无端。犹记你,心轻如燕,强作愁颜。一少年。回首可堪,落梧满地,言笑晏晏。
世间无常,人心向背,只叹情随事迁。
“回眸雨声阑。旧恩新怨,尽付流年。草露一朝一暮,叹何匆匆,留萋草连连。纵得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弹指一挥间
。思故人,举首目婵娟。忆往事,雁度寒潭。窗见昏,衣冷凭栏。默无言。人生本若然。长路漫漫,欢欢悲悲,悲悲欢
欢。”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宾客皆动容,无一人声。天衍喉中甜润的梅子酒此刻也显得有些苦涩。这样一首词,唱得虽是
小官思念故人恩客,然而这其中所叹人世沧桑,思念故人之情,却绝不止于勾栏之中。若非词人亲身经历,断不能写出
如此词作。天衍不禁对这个姓墨的另眼相看。
“这词用的是柳三变自度的《戚氏》之调,取名为露水姻缘。”红叶眼光潋滟,嘴角勾起,“不愧是成都府的墨青蓝。
”
墨青蓝三字一出,满座哗然。
话分两头,却说旧曹门街宰相宅,闻重翻阅着成都府来的书信。墨青岚这人闻重有印象他少时清傲狷介,后来改性归心
,二十二岁考取功名,如今在成都府做了四年的知府,政绩卓着。
天衍下旨迁墨青蓝为吏部尚书之时,朝中大臣普遍赞同。一来这墨青蓝在成都知府任上确有作为,二来其祖父曾为翰林
学士,其父官至兵部尚书,算是个官宦世家。
自三年前开始,天衍便亲自给京试出题,主持殿试。凡有才学者都留在京城,安置于史馆等“储才之所”,再陆续鉴识
分配至重要职位。朝中老臣中已有怨言,认为皇上这是想甩开老臣弄出自己的一班朝廷来,更有甚者说他这是兔死狗烹
。
段太后见缝插针,极力拉拢老臣,俨然形成两个帮派。闻重算是泰明帝时候的旧臣,然而天衍帝又是他一手带大,夹在
夹缝间,左右为难。他本不喜这种朋党作风,议论政事时只就事论事,两边不靠。然而宰相位高权重,怎可独善其身,
一来二去,宰相府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段太后有心结,他自己又何尝没有。随着泰明帝驾崩这些结看似小了,其实却是拉的更紧。有些事只有慢慢去化解,闻
重只怕天衍操之过急。这些忧虑时常盘旋在他心中,然而却不得出口。
如今的景天衍,是个心里装得下天下事的九五之尊。
闻重骨子里是孤傲的,不愿再去遭那一党人的白眼。如今天衍身边聚集着一批当世俊杰,早已不是当初他孤弱一人,紧
抓闻重衣角对峙群臣的姿态了。
闻重正凝眸沉思,突然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跑了进来。
“阿呆,你来做什么?”闻重走过去,蹲在小男孩面前问。见他鼻涕流到了嘴边,闻重掏出帕子给他抹掉。
“伯伯,钱,阿呆吃糖。”小男孩说着口水流了出来。他两只眼睛的距离明显太宽了。
闻重从兜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阿呆手里,对他说:“叫你娘给你买糖吃,自己不出去,好不好?”
“娘,买糖。”阿呆呵呵笑道。
“对,找你娘去。”闻重送他出了屋,看他跑去了西厢房。
当年闻重在澶州曹村救了一对母子,一年前这个叫荷花的女子带着呆傻的儿子来到京城,说是近来听到了孩子爹的消息
,来京城寻他。想在闻重这讨个厨娘的差事做,攒够了盘缠再去找。女子说得凄楚,闻重一时心软,就让他们住了西厢
房。东厢房已经住了个三年前来雇来的仆人。
闻重送出了阿呆,一个人踱到了后院。他站在廊上,点了吴翰尧送他的细杆烟斗,一边吞吐着一边恍惚的望着墙根的几
株竹子。后院被荷花辟成了菜园,竹子大多砍了做菜地的围栏了。
烟雾缭绕中,闻重觉得心里稍稍舒坦了些。
山阳来寻他时,不禁踟蹰了步子。闻重俯在栏杆上,眼梢的皱纹悄悄地展开,往日紧绷绷的冷峻此刻都松懈了,整个人
显得平静而柔和。
山阳不会对闻重的举止多嘴,他走过去道:“老爷,李将军的信。”把信递过去。
“先收起来,我一会儿再看。”闻重心不在焉的说。
山阳便走回去,依旧把这封信放在李思骁那些其他未拆封的一叠中。
翌日早朝,文德殿上。
殿前官宣新任吏部尚书墨青蓝入殿。
只见一人长身玉立,身着崭新的紫色官服,至殿,叩首呼万岁。声音如纱如缎。百官列班中传出纷纷议论,墨青蓝是个
闻名南朝的文士,市井关于他轶闻甚多。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待墨青蓝起身,正与天衍四目相对。
两人当时自然是各揣了心事,朝堂百官之前,心照不宣。
只见龙椅上天衍支颐微笑道:“爱卿,朕听说你早年简傲不驯,有意效仿巢、许狷介之士?”
墨青蓝安之若素,恭谦道:“狷介之徒不值效法,陛下厚德载物,松下自有清风,才是微臣和世人的楷模。”
这话里有春秋,天衍知道他这是讽刺自己昨日去露水坊之事,反正两边文武也听不明白,天衍索性笑道:“爱卿比朕年
长,闻道在朕之前,朕比你还慢了一步吧?”
那墨青蓝忍着笑,极力郑重道:“‘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天衍听得一怔,随即释然而笑。这人脑筋灵活,口才了得,他日非得把这笔账讨回来不可,他如此心里想着,却对这人
更刮目相看了。
之后百官议事,不在话下。
第二十章:吏部尚书
四月早晨,四处都透着股早来的春意。闻重抱着奏折走在禁中东西街上,两旁的百年木制殿宇仿佛要都在这春风细雨中
发芽出新枝了。
自从家中住了荷花母子和山阳,闻重在家的时候便多了。宫中晚归的话荷花他们就待门等他,他过意不去,渐渐就把办
公场所从次都堂搬到了家中书房。像今日这样有事与皇上商量的时候,再让山阳赶车送他到宫中。近几年来闻重有何政
事都尽量在朝堂上言明,迫不得已才会拖得私下去垂拱殿面圣。
北国时常有些小动作,军队常常以此要求增加拨款。而自修筑大河东道以来,徭役赋税也不得不增加。虽是天下太平,
南国收税采取的仍是泰明帝北伐时的制度。田赋按照亩输一斗的定额课取谷物,江南、福建等地,则每亩每年纳税三斗
,分夏税秋税两次缴纳。除此还有“身丁钱捐”、“身丁米麦”、“丁口盐钱”等丁口之赋,并有皮革、筋角、农具、
鞋钱以及曲引等税目,称为杂变之赋。两者都随同两税输纳。此外,纳税户还要轮流到各级政府去服差役。
这样的税收制度并不合理,不说地方各州县,单闻重这里就收到了不少上书和抱怨。他除夕前后趁假走访了江南一些地
方,几个月来调出了不少各地的户口、耕田、赋税等情况,拟出更改赋税制度的新方案,打算征询天衍的意见。
他到了垂拱殿内门口,黄门请他稍候,便去里面通报。闻游目于庭院中的梅树,天下皆知天衍帝好梅,江浙等地的发运
使每年都送来名贵梅树,被皇帝或送亲贵,或植于庭院。
闻重出神时,黄门回来了请他入殿。闻重站得久了,缓缓试着步子,迈过门槛。黄门盯着他抬腿时露出的厚厚棉裤看,
被闻重回望一眼,才连忙低头退下。
进殿时里面正有人谈话,原来天衍帝、户部尚书赵元初、礼部侍郎范真、御史台主孟进等人俱已在座多时。天衍帝命人
加座,置于第二位。
黄门奉茶来,闻重端起小饮一口,便放下了。
“闻大人近日可好?”天衍脸上犹带刚刚与众人谈论时的笑意,转过头寒暄道。
“尚好,劳陛下挂心。”闻重微微颔首道。
“诸位刚刚在谈论何事,我进来时听了一两句。”闻重把奏章握在袖中问道。
几个官员只换着眼神笑,天衍答道:“我们在说更改赋税制度的事。户部赵大人那里收到了不少上书,民间对现在的税
制颇有微词。他夜以继日的起草了一篇赋税新制方案,今日拿来与几位爱卿讨论。”
“闻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天衍问。
“微臣也正是为改革税制而来。”闻重答。
“哦?没想到宰相也有改革之心?”赵元初道,“请问闻宰相有何高见?”
闻重见他这样问,本不欲开口,然而今番就是为此事而来,总不能就这么回去。于是他道:“我认为目前南朝的赋税主
要有两个弊端。其一是田税收纳的不公,其二是徭役过重。我想应当着各州县官员对已经垦种的土地作一次清查,以四
边各千步作为一方,进行丈量……”
“闻大人与赵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此新法推行便少些阻力了。那对徭役法宰相又打算如何变更呢?”闻重尚未说他
拟定的具体之法,礼部侍郎范真便惊喜地大叫道。
闻重想不出礼部侍郎与赋税改革有何相干,但他不愿在垂拱殿与天衍身边宠臣冲突,便打住了话头,说起募役法:“现
行的徭役制度,是每户轮番到州县政府应差役,我建议应改为由州县政府出钱募人应役……”
“钱从何来?”礼部侍郎范真反问道。
“诸路州县每年预计应用募役费用若干,由管内住户照户等高下分摊,大户多摊,小户少摊。”闻重解释道。
“那灾年怎么办?大户也不肯了。”范真笑着摇头道。
闻重看了范真半晌,才道:“灾年国库难道不拿钱粮救灾么,还要向百姓讨钱不成?往日里收的税收,便是为了防患于
未然。”
未等范真说话,闻重便起身向天衍拜道:“陛下,既然赵大人已经有了草案,那我们上朝时再议,微臣先行告退。”范
真问完话,闻重就知道与这等人再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这个新科状元确实有才学,然而至少还得五年历练,才站得住
官场。
天衍起身道:“闻大人,你没别的事了吗?”
闻重拜辞:“无旁的事,微臣不再叨扰。”
见闻重出了东华门,山阳诧异他回来的这么快。然看出他面色不好,也不多问,赶了车往旧曹门街驶去。
随着天气回暖,万物都欣欣向荣起来。
天衍昔日与些市井的孩童戏耍,如今他们也各奔前程去了。只是这流连市井的习惯天衍已改不了,何况春暖花开,他想
念起那些买卖人的吆喝声。
在和乐楼里喝了一杯茶,信步走到楼下的马市。不少马贩子叫卖着,街道拥挤不堪。天衍见前面围了一大群人,便也凑
热闹的过去瞧瞧。
只见围观人群的正中,一个马贩子正牵着一匹俊俏结实的枣红马,手打在马臀部夸耀道:“我这匹马日行千里,这是当
年弼马温大闹天宫时误跑下界的天马,瞧瞧这毛色、这蹄子!”
端的是一匹好马,天衍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半晌,开口道:“你这马卖多少银子?”
马贩子见有人问价,伸出两个指头,用力比划两下。
“二十两?”人群中有人道。
“二十两你买撮儿毛!二百两!”马贩子吼道。
天衍真是看上这匹马了,只是出门未带这么多银子,正踟蹰着,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如纱如缎。
“马是匹好马,值这个价。”墨青蓝一身水蓝色长衫,从容言道。
“这公子识货!”马贩子顿时乐了。
只见墨青蓝走近,白皙的手指轻轻滑过马的前额,款款道:“此马白额入口至齿,名曰榆雁,又叫的卢。”众人目光皆
落在他身上,已有人认出他就是墨青蓝来了。
然而却见墨青蓝拿下手指,摇扇微笑:“的卢马,奴乘客死,主乘弃市,乃大凶之马也。”
一瞬间众人皆呆若木鸡,下一秒哗然散去。
这人还真是喜欢制造轰动效果,天衍无奈的笑着想。只是那马贩子怎能轻易饶了墨青蓝,一把扯住他衣领。墨青蓝也不
挣扎,只表情痛苦的别过脸。
天衍发现墨青蓝根本不会武功,放他不管恐真要受皮肉之苦,心一动,一把攥住马贩子的手臂,揽过墨青蓝,施展轻功
飞身下到另一条街去了。
待脚落到地上,天衍把他放下。墨青蓝理了理衣服,才合扇向天衍拜道:“多谢景公子相救。”
天衍见他这副神色不乱的样子,不禁道:“你一点不慌乱,是早知道我会救你吧?”
“我为你说话,免得你花了冤枉银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墨青蓝摇扇笑道。
“你就会耍小聪明。”天衍道。
“小事靠智,大事靠德。”墨青蓝悠悠望着夕阳,天衍正觉得他此言有理之时,却见他忽地回眸一笑,“所以才叫小聪
明啊。”
天衍没见过这种人,每每败下阵,干脆不与他争,转而道:“没想到你还会相马,当真是个伯乐。”
“我这个伯乐只会相马,倒不如景公子会相人。”墨青蓝喜欢笑,而且他的笑容也很有感染力。
“我怎么会相人了?”天衍见他一脸明亮,心情也莫名愉快起来。
墨青蓝拍拍自己胸脯,“你不是相了我这个伯乐嘛,不然我此刻应该在成都府喂马,而不是在这京城闹市与你谈天了。
”
天衍又被他的话惊住了,心想不知南朝还有多少风颖标彻的人物,只恨自己活了二十载才见着这一个。
“景公子,上次在露水坊青蓝失礼了,”墨青蓝这时说,“今日我请你喝酒当赔罪如何?”言罢也不由分说,拉着天衍
便在大街的人群中穿梭,不顾身后怨声。
天衍跟着他,也不见他进哪家酒楼,一直走到一个小巷子里。“这是九曲巷,里面有做酒的人家。”墨青蓝头也不回的
解释,直把天衍拉到一处小户人家才停步。
“李叔开门,是我。”墨青蓝虽急着叫门,声音却依旧低哑柔和。天衍从第一次听就很喜欢他的声音。
里面老头儿开门出来,一边抱怨一边笑:“墨大公子,老汉我留给自己喝的酒,都快被你沽没了!”
“李叔,拿地窖里的女儿红来,再借我两只碗。”墨青蓝催老头道。
“得得,怕了你墨青蓝了。”老头儿抱怨着,却快着步子去取酒。
待酒拿来,天衍问他去哪里喝,却见他指着天。
天衍停了片刻,道:“屋顶?”
“不愧是天子,果然领悟力高。”墨青蓝笑容愈发灿烂。
“你上得去?”天衍又问。
“你拉我上去不就成了。”墨青蓝顺理成章的说。天衍见他表情如此坦然,简直想象那买酒的老头儿一般抱怨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