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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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之后天气逐渐转冷,余锡裕也不再是日日穿件衬衫了事,而是不得不把秋衣毛衣一件件往身上招呼。被子早被白染订成了厚的,床单下面也多加了一层棉絮。余锡裕说天冷些反而有利于油菜苗生长,白染却有另一层心思,自从天冷了,尴尬状况也少了,盖着厚厚的被子,跟余锡裕似乎也隔开了,睡觉总是很安稳。

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平时的劳作有规律但又不特别紧张,生活上又安逸没有压力,很快就过去了。白染觉得这真应该算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之一。等到有一天余锡裕突然说“明天就要去移栽菜苗”的时候,白染甚至有一些吃惊的感觉。不过想了想,又觉得,快些做完这重头工作也很好。

移栽相较于播种是一项更加精细更加费神得多,又要根直苗正又要间距得宜,还得留神着手劲别把嫩苗捏伤。白染又是个新手,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余锡裕又是好笑又有些心疼他,一边放慢了速度配合他的步伐,一边就劝说:“要不你就瞧着我做,我做一个动作你也做一个动作,你的苗对齐了我这一排的苗,也就是间距得宜了。”

余锡裕是根油透了的老油条,白染自然不至于信不过他,可是手忙脚乱,哪里还顾得上分神去瞧他呢,只有更乱,余锡裕说:“算了,你想怎么栽就怎么栽吧,就算现在栽得齐或不齐,将来也还是补苗间苗这一道手序的,所以别担心。”

话虽然这么说,白染也没有好受一些,有时回头看看余锡裕栽的那一行,又干净又整齐,自己的这一行,不但歪歪扭扭,而且叶子也似乎零零落落的,勉强笑笑说:“小余,我再次发现,你真不是一般的能干呀。”

余锡裕有点不知所措,就怕他跟自己置气,嘿嘿笑着,含含糊糊地说:“一般一般,宇宙第三。”

只听白染“哼”的一声,却没说什么,还是埋着头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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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的重中之重是抢收快收,同理移栽要抢栽快栽。经历了收割和整地,白染也稍微有了些长进,虽然很累,也没至于要死要活,咬牙硬干了几天,还是勉强撑得住,只不过收工时脚步就有些不稳了。

余锡裕满脸忧色,说:“小白,我背你回去吧,不丢人。”

白染狠狠捶他一下,说:“少在那边冷嘲热讽的,你没要人背,我就要人背了?”

余锡裕说:“我也是关心你嘛,宁愿我吃苦,也不要你吃苦。”

白染说:“你少恶心我了。”充耳不闻。

余锡裕也就作罢了。

近十天之后移栽也就差不多结束了,紧接着补苗。余锡裕和白染本来一直是并排一同移栽的,这时候就看出差别来了,大田里一行间一行的,一行整整齐齐,一行就零零落落的。余锡裕就跟白染掉换过来,他补白染栽的,白染就补他栽的。

白染想反对,余锡裕也不给他讲话的机会,说:“我也是想快点完工嘛。”一路蜻蜓点水,飞快地就过去了。白染也觉得这事挺滑稽,只好认认真真地跟余锡裕道谢:“我太笨了,什么都不会,要是没你帮我的话,可真要闹笑话了。”

余锡裕说:“都是不学不会,谁敢来笑你。其实补苗很快的,等把这活儿弄完了,咱们又可以稍微歇一阵了。”

白染说:“这样急一阵缓一阵的反而有点招架不住。”

余锡裕说:“话哪能这么说?天下辛苦的工作多得是,天天累死累活的不是更撑不住?”

白染说:“那是,说起来,其实我没吃过真正的苦,只是一直自己以自己受了很多苦而已。”

余锡裕只好转移话题,说:“也就是这一两天吧,活儿干完了,大家都要放松娱乐一下。”

白染说:“该不会是扑克大赛吧?”

余锡裕说:“哟,你还瞧不起乡里人呀?你以为你才会娱乐?”

白染说:“这可不能怪我。我都来了这些时候了,乡里什么也没有,难道还能打乒乓球羽毛球?”

余锡裕说:“乡里闲下来的时候,晚上会放一些露天电影。仲夏是最好的时节,大家都可以顺带出来乘凉嘛。现在天气也不算冷,不下雨的时候,大家还是很愿意出来的。再往后就太冷了,不适合晚上出来了。”

白染说:“乡里没这家当吧,而且影片有新的吗?”

余锡裕说:“我们这里是没有,不过热血的知识青年还是很多的,为了讨乡里人喜欢,会想方设法找来新片子,我们只要厚着脸皮出去借就行了。像我这样的后进青年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可以理直气壮地放腐朽片子,大家也都可以沾光看看热闹,保证全都是你没看过的,在别的地方也绝对没机会看到的。”

有时候回忆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一点点线索的牵引就能带出当时的情境,仿佛正置身其中。余锡裕的几句话立刻唤起了白染小时候的回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也许当时自己只有四五岁吧。很东西都忘了,但偏有一些细节深印在记忆深处。夏季的夜晚,天黑了,风若有若无,脚踩在柏油路面上还有一点软软热热的感觉,影影绰绰的昏暗的街,有很多人组成的人流,其中有自己,还有一边一人牵着自己的父母,电影院散场出来。父母谈着电影里的情节,可自己完全没有看明白,也听不懂,也完全记不起。那是一段与其实苦痛脱节的记忆,除了幸福愉快,完全没有其它的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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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其实放什么我都没看过的,长大之后我就没怎么看过电影。”

余锡裕说:“该不会说你对这个没兴趣吧?”

白染说:“说了别嫌扫兴啊,我家里条件不大好,后来根本没闲钱看电影。”

余锡裕说:“买电影票花不了多少钱啊。”

白染说:“可也得抵过好几顿饭的饭钱。”

对过去的余锡裕来说,一张电影票的价钱倒是知道,一顿饭的饭钱就不了解了,即使是现在,他也很难想象用一张电影票钱管过好几顿的饭菜究竟是什么样。他一时搞不清,到底一直以来无病呻吟的到底是白染还是自己,他想问白染到底遭遇了什么,但又觉得问了也是无用,不如说些别的:“我已经跟别人讲好了,明天就去借放映机。据说明天的这一部是大婶大妈爱看的爱情剧,也许你也能看得下去吧。看不下去的话,就做做我的帮手吧。”

白染点头答应,农活还没有结束,就已经沉浸到了由电影唤起的朦胧情绪里。

第二天的间苗工作已经进入尾声,余锡裕早起没有上工,而是带着白染再次去了沟口村。

白染说:“放映机是沟口村的?”

余锡裕说:“那放映机是邻近好几个村一起集资买的,现在正好在沟口村。幸好是这样,不然去别的村,路还要更远更难走。”

白染说:“那咱们这次就快点骑,争取中午之前回来。”

余锡裕觉得这似乎在尽量减少跟孙慧兰相处的时间,有点好笑,说:“行啊,你可不要让自己累趴下了。”

白染说:“上次是没有心理准备嘛,这次不会了。”

一路颠簸,白染的脑子都颠晕了。到了黄平乡,果然是直奔村公社。孙慧兰见了他俩,说:“你们要的东西在那呢。”

白染一看傻眼,超级笨重的一堆家什,心想,如果余锡裕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余锡裕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说:“你要是不在的话,我就开拖拉机,不过得绕远走另外一条路,不然拖拉机开不过。”

孙慧兰说:“骑车来有好也有不好。开拖拉机路远,一天未见得能来回,小余还得留下来住一晚。骑车的话,可不得摔了机器?所以呀,我还找了几块木板在这儿,先绑上木板,再绑上机器才行。”

原本机器是有很结实的木质外箱的,如果是拖拉机的话,就可以装箱拖走,又安全又省力。现在只有自行车后座可以用,就不能那么累赘。孙慧兰心里早有了章程,先把木板绑好,再指余锡裕和白染搬起来机器扶住,她再用绳子牢牢扎上几圈,接着又把些零碎部件一样样捆好。用不了十分钟,一切就妥妥当当了。

孙慧兰说:“你们俩都是妥当人,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也不虚留你们了。早点把东西搬回去了,还能赶上吃中饭呢。”

余锡裕对着她爽朗一笑,说:“谢谢你,我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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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时候路稍平缓些,两个人还是放慢了速度,回到黄平乡的时候已经过了两点了。

余锡裕还是骑着车直奔两个人住小棚子。白染说:“怎么把机器拿回住处呀?不如要在哪儿放电影,就直接放那儿吧。”

余锡裕说:“光放下不行啊,还得你会用才行。你不是答应了要当我的助手吗?得找个地方先教教你呀。”

在大庭广众之下受教,白染的确会不大好意思,说:“那麻烦你了,还得单独教我一下。”

余锡裕说:“我最喜欢教你了,比我自己学会什么还高兴。不过都这个点儿了,还是先吃点东西吧。”

节省时间起见,两个人又是下面条解决。吃饱喝足,余锡裕就开始组装那些部件,一边装一边解释给白染听。

原来这部放映机为了要在乡下简陋条件下使用,已经作了许多简化,很多功能都变得很粗糙了。光源是一定需要的,所以必须得有电瓶。余锡裕的小棚子里竟然已经有电瓶了,但毕竟资源有限,仅仅用来打光,放影片就得靠手摇了。那些部件为了组装搬运方便,拆得很散,几个主要结构甚至是彼此不相连的。余锡裕摆弄这些非常熟练,把什么传动轮拉、遮光器拉、放映镜头拉一样不错地装了起来,说:“影片部分就是这样了,还有声音部分。”

白染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重复:“声音部分?”

余锡裕说:“没意识到吧?电影是既有影像又有声音的,对话拉音乐拉,就是靠这个拉。”

白染才看到,还有一个大东西,说:“这是唱机?”

余锡裕说:“嗯,也是手摇的。所以我说需要你帮忙啊。你可以选一个。”

白染看了看那又是灯又是镜头又是传送带的放映机,说:“我选声音。”

余锡裕从屋里捣腾出几个电瓶来,说:“我给你试一试,不过,不能放片子,现在给你看到的话,晚上就没意思了。”

余锡裕脚边还有几个铁皮盒子,看来就是影片了。白染说:“这么多盒只有一部电影?”

余锡裕说:“也不致于拉。影片是一盒一卷是一部。不过声音就不一样了。影片是用母片拷贝的,但声音是另外录制的。”

白染指着铁皮盒子旁边的几个纸封,说:“这些就是声音?”

余锡裕说:“对呀,就是这些。不过唱片是需要翻篇的,动作要快,上下张之间也要衔接好。”

白染说:“这么复杂,谁能做得来?应该中场休息一下,大家可以解手,我们也可以顺利翻篇。”

余锡裕说:“你这种想法还真够没出息的,你见过电影院里放电影还中场休息?我们既然要放,就放出点意思来嘛。有一点还算好的,放映机和唱机里面的齿轮是调过的,只要同步用一样的速度手摇就可以了。当初的想法是,放电影的人坐中间,一边放一台机器,左右开弓,可谁也没那么大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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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松了一口气,说:“那个改装机器的人还挺有心机的嘛。这么说我看着你的动作就可以了。”

余锡裕说:“放电影的时候四周黑乎乎的,怎么看呢?我会给你打手势的。我们先来练习一下吧。”

白染点头,说:“你先告诉我手摇的快慢。”

余锡裕一边示范,一边说:“为了容易操作,手握的这个轮子是很小的,差不是三秒钟一圈。你在心里默念‘一二三’,就是一圈。为了我们两个同步,我会用手告诉你的。”

余锡裕握住的白染的手,也轻轻转圈。

这似乎是白染第一次被人牢牢地握住了手,有些别扭。余锡裕的手掌有些粗糙,但很温暖。白染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想得太多,余锡裕明明就是在认认真真地教自己。

余锡裕脸上一本正经,接着解释:“翻篇的空档,录唱片的人也已经考虑好了,剪掉了相当于摇两圈的时间的声音。所以要翻篇的时候,也要数数。先抬起唱针,放到搁架上,然后拿起唱片,换片再放上,最后再把唱针放回外圈。中间不多不少要数过两个‘一二三’。得先想好数到几的时候做哪个动作。你先试试。”

白染说:“你帮我说开始。”

余锡裕说:“好。不过你不用数,我帮你数。”

白染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会帮自己数,余锡裕说了开始之后,就用手指在白染的手上打拍子。白染心神一乱,第一次就没成功。

第二次开始,白染就集中精神去注意余锡裕手上的拍子,几次下来,白染终于能照着拍子把这几个动作做好。接着他想起一事,就问余锡裕:“那真放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翻篇?”

余锡裕说:“影片已经被人做了记号。一部电影差不多就是两节课的时间,中间就是翻篇。银幕的左下角会出现一个黑色的色块,连续出现三次就是要翻篇了。到时候我会用手示意你的。”

白染说:“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还是多练练吧。”

余锡裕当然不反对,也不会拿架子,一边手摇放映机,一边轻轻地读拍子,捏白染的手腕示意蓝色块出现,连续三次,白染就开始翻篇。翻完之后,两人同时继续手摇。过一阵之后,余锡裕又会以手势示意白染翻篇,就这样周而复始。白染再次显示了超级好的耐性,就好像沉迷到了这个过程里面,余锡裕也不急躁,也不催促,就这样一直陪着他。

终于白染似乎满意了,停下手,抬头对余锡裕一笑,说:“现在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余锡裕说:“行啊,咱们配合得挺好的。”

白染才醒悟,说:“我这人就是有这种毛病,一根筋,心里一点事都存不下,惦记上一件事,别的事就都想不起来。我抓着你在这里折腾了很久了吧?”

余锡裕说:“也没多久,才半小时而已。”

白染说:“那咱们得搬机器过去了吧?”

余锡裕说:“这才四点呢,搬去也没人看着,说不定就被哪个小孩子弄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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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那这会干嘛呢?”

余锡裕说:“干嘛都不如床上躺会儿。”

白染“嗤”的一声笑出来,说:“跟猪一样。”

余锡裕说:“最近还不够累吗?有机会就得好好歇歇。”

白染说:“可别一睡就过头了。”

余锡裕说:“我上闹钟总行了吧?”

白染其实早累了,两个人衣服也不脱,上床面对面地躺着。

白染有气无力地说:“今天到底是什么电影?”

余锡裕说:“电影这种东西,得自己看才有意思,别人讲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白染说:“问你电影的名字呢。”

余锡裕说:“待会儿电影开演你不就知道了?”

白染说:“算了,懒得跟你说了。”闭上眼睛,过不了一会儿,竟然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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