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车站——飞鸟琳
飞鸟琳  发于:2013年05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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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说:“算你说对了,吃肉的时候就是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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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饼”是煎的肉馅,只能当下吃完,而且五婶家本来也穷得叮当响,考虑到跟余锡裕在一起的还有白染,送了四个已经算是非常大方了。不过那“月饼”包得很厚实,每人两个也就饱得很了。

白染啃得很快,正觉得有点渴,就听到余锡裕说:“我端杯水来给你喝。”

白染点点头,余锡裕就进去了。

余锡裕也没费什么工夫,在炉子上一提,烧水壶里还有半壶温水,倒了一杯端出来,白染竟然已经靠着门洞睡着了。余锡裕楞了一下,放下搪瓷杯,弯腰把白染抱了起来。

白染下午本来已经睡了好一段时间,可白天骑车来回、山路又颠簸,实在是累得狠了。余锡裕抱起他的时候,他还是困得没有完全清醒,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自觉地搂住了余锡裕的肩。余锡裕走了几步,他才勉强睁开了眼睛,一团黑暗里面一个人抱着自己,姿势就像中年妇女在抱小孩,感觉很奇怪,软绵绵地说:“你抱着我干嘛呀,快放我下来。”

余锡裕嘴上连连答应“好好马上就放下”,大步走了几步,就把白染放在了床上。

想起白染平时睡觉好像都是专门换了衣服的,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脱他的衣服,只把他搁在床里枕上枕头再盖上毯子。外面奔波了一天,照着白染的脾气,是得好好洗个澡的,但是眼下好像也没必要了。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搬来了之后竟然没洗过澡,余锡裕多少明白是这么回事,一边有些怜惜他,一边又是无计可施。

白染都没洗,余锡裕自己就更用不着洗了,连油灯都没点上,直接翻身上床。他自己也是累了一天,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白染毕竟还是睡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就醒了,发现自己穿着衣服睡了一晚。回想昨晚的事情,只能依稀记起与余锡裕一起吃月饼看月亮,怎么看着看着就睡到床上来了?一想到自己没洗就睡,浑身都难受起来。坐起身来,只觉得手脚都是酸疼酸疼的。

白染一动静,余锡裕也跟着醒了,眯着眼睛问:“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白染说:“我昨天晚上没洗脚没洗脸,难受得很,现在起来洗洗先。”

余锡裕说:“这个时候,洗什么脚啊?不如好好睡睡。而且今天就开始播油菜了,一天下来肯定干净不了,你还不如下地回来再洗。”

白染说:“待会儿是待会儿,现在是现在,就算待会儿弄得再脏,现在也得洗干净。”

余锡裕说:“还是省省力气别折腾了,先陪我睡好了觉再说。”

白染还要再说,就被余锡裕拽下来,头扑到了枕头上。

余锡裕说:“昨天还挺累的,直到现在手腕都疼,你就陪我睡一会儿嘛。”

余锡裕大概还没睡醒,半眯着眼睛,沙哑的嗓音懒洋洋的,似乎磨得白染的心里麻痒起来。白染不敢再乱动,也不敢看向余锡裕,默默翻身向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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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一闭上眼,就模模糊糊地睡着,朦胧之中感觉到床板的轻微震动,睁开眼睛转头看时,余锡裕果然悄悄地起床了。

白染说:“起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

余锡裕说:“我不是正烧水嘛。热了正好叫你洗脸。”

白染从毯子里钻出来,身上的衬衫果然是皱巴巴的,低头犹豫。

余锡裕背后长眼睛似的,说:“别不好意思了,除了我,没人会注意到的。反正还没穿脏,别换了。换下来我也没熨斗给你。”

白染很不好意思,穿一身皱衣服出门,总是说不过去的。

余锡裕丝毫没有过类似的挣扎,说:“好了,可以洗脸了,快过来吧。”

白染只好衣服也不换,洗了脸,吃了早饭,跟余锡裕一起出门。

走不了几步,白染突然一本正经地说:“你那条毯子太薄了,今天晚上回去,得收起来,换成棉被。昨天晚上,风吹得还挺冷的。”

余锡裕忍着笑,说:“没问题呀,难得你还惦记着。最近几天肯定得降温了,还得下几场结实的雨,不然油菜拔不出来。”

白染跟着他走了一段,说:“这一条不是上山的路呀,走错了吧?”

余锡裕说:“咱们今天不是去大田,是去苗地,得等到抽出了苗,才会移到大田里去呢。”

沿着去翻船山相反的方向一直走,是另外一片从来没到过的山坳,里面好几亩地,跟大田果然不同,田埂围得特别精细整齐。脚踩在松软的泥巴上几乎会陷下去。白染才知道余锡裕为什么说下田要穿草鞋才合适。

田边上赵保贵已经看到了他们两个,喊:“来得这么迟啊,又偷懒,快来领工具。”

白染跟着余锡裕过去,领到的工具是一个小推斗车和一根锄头。整片地里,一共也只有顶多五六个人。

余锡裕说:“其他人都去大田里整地去了。这里的地已经犁过,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培好基肥。”

小推斗里的东西灰不像灰粪不像粪,就是基肥了,有些味道,但不算臭。

白染看看别人的动作,就是在犁过的沟里填上肥,然后翻土压好。这活儿看上去不轻松,但也不复杂。

余锡裕说:“黄平乡的老迷信,苗地里不让女人来的,全是年纪轻的小伙子,所以呀,接下来的几天里面不用担心跟她们碰面了。”

白染心想,我什么时候在担心了,但也并不分辩,说:“可见得我还得荣幸了,可以有机会担此重任。”

余锡裕说:“可不是嘛。说不定,还是沾了我的光才能进来这苗地呢。”

白染咕哝了一句“去你的吧”,就不再理他了。

整地也是件枯燥的事,不过对白染来说不成问题。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周而复始的一板一眼的工作,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别人都是各自管一畦,余锡裕却跟他并排,一人一条沟,他太专心,也就没有留意,余锡裕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没话找话,他也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

快到中午的时候,白染突然想起来:“今天中午咱们没带吃的过来。”

余锡裕说:“还等你想起来。不过,今天可是有优待的,因为咱们做了精英劳动力,所以呀,中午有人送饭给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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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地比不得收割,是项还要费工夫的工作,直花了两天,才把苗地整完。整完之后很仔细地灌了水。

前面的程序完成之后,天又阴了下来。

白染说:“下点雨比较好吧,出芽比较快一些。”

余锡裕说:“也不是这么说。黄平乡并不缺水,灌田一点都不困难。可是如果下大雨的话,肥料都会被冲走,咱们之前整地的工夫都白费拉。”

眼看着天越来越阴,所幸最后只是洒了几场毛毛雨。落雨的时候正好两人可以缩在棚里歇一歇,等雨稍住就是播种了。

播种的时候领的工具竟然跟整地时是差不多的,只是推斗装着的草灰里混着油菜种子。做法要更费工些,拿个小铲,挖出一道小沟,把种子洒进去,再小心翼翼地用土盖好,做不到多大会,头就晕了,脖子也疼,就做一会儿歇一下。虽说这样,大家也是不敢松懈,误了出苗的最佳时期,对整个收成都有严重的影响。

播种的第一天结束,白染累得全身像散架一样,一回去就倒在床上。

余锡裕一看白染那样,非常无奈。他自己也是累的,但哪能就这样放着白染不管。靠着床歇了一会儿,看白染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忍心叫他,随便煮了一点面,端到床边,说:“小白,快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连叫了好几声,白染也没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我太累了,吃不下去,你先吃吧。”

余锡裕说:“明天还是播种呢,你不好好吃东西,明天又要怎么办?”

白染再不回答,也不动。

余锡裕只能把他硬抱起来,靠在自己肩上,端过饭盒来,把筷子硬塞在他手里,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大少爷,我伺侯你,你就张张嘴还不行吗?”

白染被他吵得受不了,睁开眼睛一大饭盒面条正放在鼻子底下,本来不想吃,可一股葱花的香味直冲鼻子,肚子一下子就“咕咕”作响了。接过面条,稀里哗啦几口就吃了个一干二净。

白染还没来得及下床,饭盒就被余锡裕抢了过去,说:“得了,饭盒我来洗。”

白染说:“那怎么好意思。”

余锡裕说:“我还没吃呢,等我吃完了一块儿洗。”一边从白染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了擦嘴,一边说,“你累了就快躺下睡吧,我吃完面也睡了。”

吃完了面也并没有好受多少,肚子里暖哄哄的,可脖子碰到枕头还是生疼生疼的。白染抓住余锡裕的衣服下摆,说:“我还没洗脚呢,昨天就没洗。”

余锡裕说:“那个简单,我再辛苦一下,待会烧了热水给你擦身。”

余锡裕当然是开玩笑的,白染睡梦里面也知道行不通,脑袋直摇晃,说:“不用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洗脚也没关系的。”

余锡裕不再逗他,呼呼地吃完了面条,把灯一吹,眼皮子重得快要塌下来,躺到床上,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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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第三天,继续播种,间隙里就培水。天一直阴着,所以没有日晒雨淋的麻烦,不过持续不断的劳作,让白染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才发现,余锡裕到了必须努力的时候也并不偷懒,而且体力上明显比自己好很多。

余锡裕也不再劝白染别拼命,总之都是能做多少算多少了。

播种完成之后没有歇息的时间,紧接着就是去大田里去帮忙整地。就跟收割时一样,漫山遍野地走。好在大田里的活儿就没有苗地里那么精细。大多数地方已经有牛犁过了,现在就是培一培水肥。白染一开始不相信可以做得这么粗糙,留心看了一下别人培过的大田才放心下来,于是也稍微缓过了一口气。

去大田里两天之后,白染突然牵肠挂肚的,揪着余锡裕说:“我们去苗地里看看吧。”

余锡裕耸耸肩,说:“行啊。”

苗地里眼下空空的,只有赵保贵一个人悠悠闲闲地坐在田埂上守着。看到两个人过来,说:“怎么过来了?今天我这儿可用不着你们了。”

余锡裕说:“你就说便宜话吧。现在整个乡里最闲的就是你。”一边指指白染,说,“他说没看到过油菜苗,所以一定要过来瞧个新鲜。”

赵保贵对白染笑一下,说:“这也要看一下?那就随便看吧,别一跟头摔到田里就行。”

白染非常吃惊的是,只过了两天,地里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细芽,嫩绿的茎几乎只有头发丝那么粗,顶上两片小叶还没有绿豆大。白染说:“这些苗怎么出得这么快?这么细?”

赵保贵说:“你想想油菜籽有多小,刚冒出来的芽当然细拉,长几天就粗了嘛。”

白染说:“那怪不得得专人守着了。”说着就想起一个问题,抓着余锡裕说:“既然出了苗了,就得移栽了吧?大田里的地还没整完呢。”

赵保贵“嗤”的一声笑出来,说:“小余,你跟他解释吧。”

余锡裕说:“现在还不能移栽呢,刚出的苗碰都不能碰,更不用提移栽了。”

白染说:“那得什么时候。”

余锡裕说:“就数叶子,长到八九片叶子的时候就可以移栽了。”

白染说:“那还不是一样的问题吗?长到八九片叶子大田还没整完呢。”

余锡裕说:“长出八九片叶子得过一个多月呢。你说大田整完了没有?”

白染“呼”地出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也不早说。那我们就不用那么着急了。”

余锡裕笑说:“本来就没人说要着急呀。”

心情一放松下来,白染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手里的锄头也轻巧起来。一天下来,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痛了。

这天回去得比较早,天还没有完全黑。余锡裕就没急着煮饭,开始整理外面的煤炭柴草,说是因为怕近来下雨弄湿了,得垫高了放着还要盖点油布什么的。他一边弄一边说:“小白,我算了一下日子,你这是有多久没洗澡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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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染自己早就在暗暗苦恼这个问题,可余锡裕一提起来,必须嘴硬,说:“没多久啊,有什么不对的?”

余锡裕说:“我就问问。明天下午不用去上工。”

白染说:“为什么?”

余锡裕说:“乡里的一辆拖拉机坏了,赵保贵要我明天下午一块去修。”

白染说:“那别人都还是要上工吧?”

余锡裕说:“我都不去,你也可以偷偷懒。”

白染说:“这什么逻辑呀?”

余锡裕说:“小白,我实说了你别生气呀。我觉得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讲出来,咱们俩谁跟谁呀。”

白染心虚了,但嘴硬还是必须的,说:“我本来就是个有话直说的人。”

余锡裕说:“你还当我没看出来吗?你来了之后都没洗过澡,就是因为我在、你不好意思吧?这是多大点儿事啊?你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白染心想,这是什么道理?我要是不好意思,又哪里说得出口呢?但关键还是在于,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不好意思,所以才加倍地不好意思。

余锡裕行若无事,白染却并没有觉得更自然一些,晚上仍是别别扭扭地睡了。第二天中午收工回来,正吃着饭,赵保贵就来了。

余锡裕跟白染一人端着一个饭盒子,里面照旧米饭洋芋什么的。赵保贵也不客气,笑嘻嘻地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说:“你们俩洞房之后我还没来关心过呢。来看看你们吃得怎么样。”

白染脸上有些挂不住,余锡裕自然要掩护他一下,骂:“滚你个远远的,吃什么也没你的份儿。”

赵保贵也不生气,说:“你们吃你们吃,别介意我啊,反正这年头哪家的伙食都是一个样。”说着拿出个小烟斗,像个老头子一样吸起烟来。

余锡裕跟他扯了几句农机之类的话题,吃完饭就打算出去。赵保贵也没有叫白染一起去的意思,摆了摆手就走了。

余锡裕头天讲的话又在白染脑子里浮了出来,有种强烈讽刺的效果,尽管这样,白染还是毫不耽搁地开始烧水了,因为不知道余锡裕什么时候会回来。一边烧水,一边拿出澡盒脸盆肥皂、找齐换洗衣服。

满满的一大壶烧好了还觉得不够,倒在脸盆里,又另烧了一壶。先从头开始洗。

说实话,白染从小到大还没这么脏过,脑袋看上去也许没什么异样,可感觉上却好像积了多年的垢一样,打了肥皂冲完觉得没舒服,又重来了一遍更彻底的。这样洗了两遍第二壶水也烧开了。哗啦哗啦地倒进大木盆,脱掉了衣服,跨进盆里。这一洗果然不是开玩笑的,总是嫌弃余锡裕脏,其实真正脏的是自己。细看自己的身体又瘦又干,也没什么可看的,真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在别扭个什么劲。也许真是因为自己小时候是一个人长大的,没给别的小孩一起玩过,夏天邻居小孩吵着下江里游泳,父母总是说江里危险,自己也没什么热情,所以现在跟余锡裕同住,虽然同是男孩子,也还是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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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锡裕赶在天黑之前回来,白染已经把衣服都洗完,东西也全都收拾好了。白染想着不该在这上面总闹别扭,可从此余锡裕总是有意无意地找机会出去转悠一下,给他留出一些单独的时间。慢慢地,白染又忍不住暗暗嘀咕,余锡裕之前怎么久都不这样做,不过也说不定是在观察自己到底会不会不好意思到坚持不洗澡的程度吧。相应地,余锡裕自己晚上洗澡的时候,也会尽量找个角落一点的让油灯照不到的地方。这样一来,两个人同吃同住的生活就完全找不到一点问题了,只要白染有某种期望,余锡裕都会尽量配合,之前打扫卫生是,现在洗澡洗衣是,以及各种生活琐事都是如此。即便白染从来没有吃过与合不来的人同住产生的苦头,也觉得与余锡裕同住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以至于时常会想,之前搬过来真是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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