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一会,只说一句话,就换我哭了。他说,你他妈傻啊。你骗我一次说你‘是’,不就完了么。
听到这里的季米打个哈欠,顺便脑补了一下两个大老爷们在那里相对泪眼的缠绵场景,倒也不觉得多雷人。
简森接着说,“不是吹,从小到大我吹牛皮侃大山的功夫都赶上说媒拉纤的三姑六婆了,弥天大谎撒我嘴里比砍瓜切菜
还容易,我说我爸是克林顿我妈是莱温斯基都有人信,那叫啥?职业水准!可我就是不忍心骗他。想想,挺悲剧的。”
到这里,说话的人垂下了头,长叹口气。一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现在变成从没有过的悲伤模样,唇线的弧度角度都拗
得挺正,可看着却让人满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哭泣。
简森自顾自说着,突然发现季米很久没有出声了,于是回过头去看他。“睡着了?”
“暂时没有,不过快了。”
“别憋着,想笑就笑吧。被一句话胀死的蠢蛋,全世界找不到第二个,也就现在坐在你身边的我。”
“没什么好笑的。”眼前是季米的清亮眼睛。那里透着利落认真的光,和两把耀目的小刀子似的,朝简森飞过去。简森
吃了一吓,别开眼时,听见他的声音,“这样的你,其实也不错。”
“我说完了。”简森脸上的灿烂笑容又爬了回来。“抱歉抱歉,烦了你这么久。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从没对别人
说过的话,突然特别想告诉你,一个人。”
“白痴。”最后三个字,让季米耐着性子听了大半天的阴霾一扫而光,于是任由嘴角绽开一抹微笑,头一歪栽向简森的
肩膀。在辽远夜空里漫天碎钻的明明灭灭下,怪香甜地睡着了。
第8章
季米决定在离开艾弗伊前把该了结的事儿都了结了。头一个就是打电话把韩娜约出来,和她谈谈分手的事儿。分手,这
是他们寝室的老话题。用简森的话来说,想分手的男人是动迁组,不想分手的女人是钉子户。甩人,尤其是甩女人,那
绝对是门难掌握的艺术。最次最次也得有梵高画向日葵那水准。
倪珂不动声色地听完,突然操起只拖鞋飞砸简森的脸,“就是一骡子骑久了还有感情呢,何况是一女人。您怎么能那么
狼心狗肺大言不惭呢。”倪珂说那话时的悲愤神情特别像是真的,他们以前开的车载斗量的玩笑都没有那么真。于是大
伙儿一下子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简森颇夸张地单膝跪倪珂面前说,哥哥,哥哥,您原谅我吧。我这嘴尽往外面飞乌鸦
呢,我错了还不成么。那戏演得,真叫唱做俱佳,得几个奥斯卡都不过。倪珂就慢慢地化了结冰霜的脸,笑得朵朵桃花
儿在春日里灿烂,行了行了,知错能改,还不算糊不上墙的臭泥巴。
和韩娜约在了一家特高级的餐厅,在那里随便喝什么都和喝液体黄金似的,不输那个名字傻逼的雷纳皇宫。季米出门前
,硬是被费小多和倪珂给拦下了。寝室里的哥几个全都不同意,轮番轰炸,说季米草率,说季米没人性。按理说,婚恋
自由呗。以前毛主席都不管的事儿,哪里轮得到他们管。但是,季米要甩的这位女同志和简森那些胸一个赛一个大的女
友们可大不一样。毕竟这段日子以来,韩娜同志早已用她那阳光的笑容,那如水的脾性,那好吃的早点,轻易俘获了这
一寝室的狼子兽心。当然,最后面的理由才是关键。
费小多说,你不如再考虑考虑吧,多好的女孩儿啊。真的。比奔驰的引擎都好。
倪珂接过话茬。“季米你约那么个地方忒不厚道了,韩娜一准以为你求婚呢。结果人家颠儿颠儿地跑来了,你三言两语
却把人家给甩了。这落差和黄果树大瀑布似的,小姑娘铁定承受不起。”
季米一翻眼儿。不是你让我约那里的嘛?!!
“就是。你要干这么缺德的事儿,告诉你,国家和人民都不同意!”费小多接着说。
“别拦我了。”发现再和费小多他们软磨硬泡就该迟到的季米,终于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说话了。“你们这样子让我
想起了我们弄堂里搞计划生育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全都松开了手。
“这小子的心就是一钢镚儿。又臭又硬。”倪珂瞅着季米远去的背影,咬牙切齿。
“唉,多好的女孩儿啊。”费小多也瞅着季米远去的背影,别提心里有多伤感。“明天一早谁给我带蛋饼呢?”
季米订的那家餐厅特别情调。服务生清一色的流苏领燕尾服,走路全都腰杆儿挺得笔直,脸朝天花板下巴对着人,好像
那里长着眼睛能瞅路似的。没过多久,一个比服务生长得更幻灭却腰板挺得更直,季米觉得头再抬高脖子就该拧折的人
走出了后台,站在大厅的中央,半闭着眼睛开始倍儿陶醉地拉起了小提琴。季米想,要倪珂在,肯定会说“瞧丫那拽样
儿,还幻觉自己是王子呢,我看最多就一阉党的残存份子。”
“呵呵,帕格尼尼呢。”韩娜在柔和的琉璃灯光下,笑得和贵族公主似的美。
“恩?”心不在焉的季米回了声,“我还以为是二泉映月。”
现在,韩娜就坐在他的对面。季米发现挺简单的一句话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很难说出口。抬头看看她,他在心里给自
己找理由,要不换个日子再说算了,一说她一定得哭,一哭她的妆一定会花,挺漂亮的妆花了怪可惜的。因为满脑子盘
旋的全是直奔火星的奇怪念头,正事儿季米一直没有开口,两个人也都没怎么说话就这么闷着。
大厅中央那个脸朝天的“帕格尼尼”拉了几支曲子以后,反而是韩娜先说了话。“我们学校最近要和美国的一所大学交
换学生,我被系里选上了。最晚下学期就要走了。”韩娜小心翼翼地问季米,“你觉得呢?”
“啊?哦。”还没从火星回来的季米,抬起头看她。
“只要你说一句留我的话,我就不走了。”韩娜的声音里带了点哭腔,目光还是不死心的期待。
季米沉默了很长一会。最后开口说,一路顺风,韩娜。
话音很轻,融在小提琴声里和飘儿似地就不见了。但是季米知道韩娜听见了,因为她端着个酒杯蹭地站了起来,笑得哭
了一样。季米本能似地往后躲。她要泼我了。她要泼我了!他想,最近这些电视剧就是不教人学好,把好人家的姑娘一
个个都调教成了“泼”妇。
结果却是韩娜自己一仰头给喝尽了。模样真豪迈,和踏上征途前的娘子军似的。不过,始终是没怎么沾过酒精的小姑娘
,豪迈过后,还是边说话边辣得直吐小舌头。“这些日子谢谢你,季米。”她的眼里含着亮亮的泪花,却忍着不让掉。
“你真的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呢。”说完,一转身就兔子似地跑了。留下季米一个人在特情调的餐厅里边听他完全
分不清是帕格尼尼还是瞎子阿炳的音乐边胸闷,真不如让她泼一身心里还痛快些。
“说了没说了没?人姑娘啥反应?哭了闹了还是泼你红酒了?”已经趴在床上的倪珂眼看季米进了屋,忙坐起来,一副
火烧火燎的八婆样儿。
“算是……说了吧。她挺平静地回去了。”季米特别疲倦,瞪了鞋就爬上了自己的床。“简森还没回来?”
“他找花步谈判作垂死挣扎,肯定要下好多功夫吧。毕竟那么悬乎的事儿。”一样没睡的费小多说,“倪珂,你不觉得
他最近的精神状态有点问题么,独来独往的也不出去挂马子了,过得和五台山的和尚似的。我总觉得他有剃度这个心。
”
“他敢!我他妈拿烟头给他的光脑瓜儿烫个北斗七星出来。”倪珂呲牙挥舞起小拳头,转眼又冲季米嚷嚷,“你丫到底
还是说了啊。真黑的心肠!”
“等等,倪珂,季米的事儿你慷慨激昂个什么劲儿?韩娜是你家亲戚啊?”费小多插嘴。
“不是……我只是觉得……觉得……”倪珂语塞了会,挤出一句。“多好的姑娘啊,一句话就给甩了忒可惜了,留着洗
袜子也成啊。”
一直听他们聒噪的季米伸手拉起被子把头捂上了,同时还捂出了个很不真实的声音……倪珂,正因为韩娜是那么好的女
孩……
倪珂楞了小片刻,然后小声地嚷一句“你小子电视剧看多了吧,那么煽”,所有的“愤愤”都平了,自己也躺下了。眼
巴巴地望向对床的费小多,可劲温柔地说,“小多啊,俺们不陪着他疯。俺们好好过日子哈。”说得费小多牙都酸倒了
,赶快爬起来去上厕所。
第9章
“宝贝儿,我回来了。几天不见,可把哥哥给想死了。”
“吹牛。你死一个我看看。”
简森二话不说,倍儿潇洒倍儿矫健地单手一撑,翻过人行道的护栏就要往车来车往不眨眼的马路中央跑。
倪珂赶忙从后面伸手抱住他。“行了行了我信了。别演了。再演可就过了啊。”
简森又翻回来,顺手摸了摸倪珂的脸,说宝贝儿不舍得我死,就是阎王亲自来请我也不从。
“你他妈和谁耍流氓呢?”倪珂笑得甜甜的,挥手砸了简森一拳。但是一点也不重。
“和你。亲爱的倪珂同志。”
“臭贫!快说快说,那色老头儿什么反应?”
“我没去。我刚从局子里放出来呢。”简森看了看倪珂和季米,继续说,“晚上,天老黑了,我在去雷娜皇宫的道路上
驾车飞驰。超速,结果被一长相尚可气质不错的女交警给拦了下来。月光丝丝缕缕的和细线一样,她缩着脖子在车旁开
罚单。我看她看不清东西还要写字挺吃力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打小就心善见不得别人遭罪——便拿出打火机打着了火
递在她的跟前。她误解了我的意思,说谢谢,我不抽烟。再说你贿赂我也没用,这罚单一定得开。
我说,‘我也不抽,我就是心疼你,给你照个亮。咱俩本就鱼水情深,这花前月下的你还制服诱惑,我费多大劲儿啊才
能把持得住。’
她板起脸,说话和念政治书一样,‘注意影响!别油腔滑调!再这样小心罪加一等,我把你送局里去。’
女人永远是可怕的。我只说了一句“虽然我挺欣赏你的,可你的胸实在小。我们这么快就去民政局,似乎还不合适”,
她就把我逮了起来打击报复。这不,才放出来。”
简森嬉皮笑脸的说话模样挺不招人待见,他回头瞅了瞅听完自己的话愣了吧唧的倪珂和季米,便作苦大仇深状从喉咙里
挤出一句,“我这几天备受摧残,早已身心俱疲,哥哥们别再给我上纲上线了,行不行?”
倪珂停下脚步,目光笔直注视简森,慢慢地叹了口气,“算了,你想怎么样都好。”季米也停了,点头说,不关我事。
最后是费小多说话了,把太虚里神游的三个人拉回现实,“你们磨磨叽叽的忒娘们了。上课该迟到了。”
事实上简森没有被逮进局子,也没有去找花步谈判。因为费小多先找了他,费小多说那天我们去蕾娜皇宫的时候我就已
经和花步签约好了。最多比季米晚个一个半个月的我也要走了。
简森听完,挺释然地笑了下。说你这一说我倒觉得轻松了。没事儿,车队利益么,我是花步我也选你。不过,这事儿你
先别告诉他们,特别是倪珂,这家伙属螃蟹的,要知道了一准和你翻脸。到时候影响咱寝的安定团结。
费小多歪了一个苦瓜脸,大眼睛里的泪花在盘旋。天顶很闷,好像也想凑份子热闹往下倒豆子大的雨。简森轻轻拍着他
的肩膀,说真的真的没事儿,咱俩的友谊是千足金,不会因为这档子破事儿掺上半点儿黄铜。结果费小多使出吃奶的劲
儿砸了简森一拳,说哥哥你别招我了,你要存心把我往哭里招你这是毁我。要不让我给你找一妞补偿补偿吧。算我求你
了成么。否则我难受。
简森的脸刷地青了,点着费小多的鼻子嚷嚷,“你你你怎么想的!!!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还是怎么的。我再不济也不至
于要招‘五找三’啊。这事儿要让倪珂季米知道了他们该怎么看我,你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么你?!”
费小多抹了把眼里的泪滴子,虎了脸又砸了简森一拳。“你他妈还真是淫者见淫!谁说要给你招‘五找三’了!就是上
次和你提过的,葵儿的堂姐,陆艺思。那可是好人家的女孩,清纯的和枝头的梨花水里的青葱似的。介绍给你这取向不
明的非人非兽我还嫌糟践人家呢。”
纸包不住火,到哪儿都是特别废话的真理。好事的小报记者捅破了简森被雷纳扫出门的真相。艾弗伊里到处都在议论,
费小多亲自上门的那份坦率和冲劲打动了花步,于是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花花大少简森便丢了饭碗。季米寝室的气压也
因为这则铺天盖地的消息变得特别低。奔向春天的阳光在照耀,天在变热。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却老是扑打着闭实的
窗和框,响声惊人,和老鸦的哭叫一样惹人讨厌。
“倪珂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你最近一直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你他妈到底针对谁?!”连续几天活在低气压里的费小多
终于按耐不住地,火了。
“谁暗度陈仓我针对谁,谁过河拆桥我针对谁。”倪珂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
费小多怒目圆睁。“你他妈栽赃陷害!血口喷人!你凭什么说我和花步暗度陈仓,没证据说话可得托着下巴!”
“瞧,不打自招了嘿。”
“今儿把话说明白也好,就算我去和花步谈了又怎么了。你以为全艾弗伊就你是黄牛,别人全他妈是冤大头么!简森季
米为什么让你大家心知肚明,告诉你,我费小多可不吃这套!”
“对对对,您费大爷最正义了,比西门庆还清白。比岳不群还君子。”
剑拔弩张。空气里的火药味在张牙舞爪。简森赶紧上来打圆场,拦在了他们中间。他说,“这和‘过河拆桥’什么的真
没有关系。咱们都是车手,有事业心是好事儿可不是什么罪过啊。”话是对身后的倪珂说的,人却正对向费小多,他看
见费小多涨紫了脸怕他是真的气急败坏了得揍一向口无遮拦的倪珂。“季米,你也不过来帮忙劝劝。”
季米脸一扭,眼睛一闭,一副“干老子屁事”的大爷样。
“季……季米……”
“费小多”,季米在简森凄凄惨惨的眼神和哀哀怨怨的央求下终于出手相助了,还一字一顿说得高亢嘹亮。“不-能-动
-手-打-女-人。”
寝室顿时很安静。风不响了,鸟不叫了,费小多也满意了。只有倪珂在愣了片刻后,整个人都炸了,“蹭”的蹿老高,
怒火直扑天花板。“操!你个小白脸还说我是女人!真他妈长江干涸六月飞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