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涛,回你家人身边去吧。”最后我对他说。“我真的不怪你。”
他低着头,许久不说话。再抬眼看我的时候,眼里慢慢地蓄起眼泪。
我真是怕看他哭。
他走之后我看了他的病历,情况不算太糟,可也不算太好。我琢磨着还是要换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以免将来他有了什么事,辗转传到我的耳中。
过去的种种已经尘埃落定,无论以后怎样,我都不想再和他有所交集。我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爱过他,那伤口虽已愈合,却还是经不起现实的重击。
而终于见到齐悦,是在他出院的前夕了。
见到他之前我忐忑不已,想像了许多他可能的样子——憔悴不堪、苍白、抑郁,或许就像十年前那样病怏怏的。然而真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因为吃惊几乎语塞了。
他看上去状态很好,一见到我,就对我露出笑容。那笑脸灿烂得不可思议,我从没想过他居然也能这样笑。
“你还好么?”我在他对面坐下,谨慎地问。
“非常好。”他仍然笑着回答我,语调十分轻快。
我这时终于反应过来,这种欣快感恐怕是药物的作用。
像是猜到我的想法,他赞许地对我点点头。
“用药还是挺有效果的,我现在感觉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仍带着笑意说,“虽然我觉得好得有点过分了。”
“为什么不见我?”
他张大了眼睛,有点吃惊的样子。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亮,如今他即使不笑了,脸上也总还残存着笑意。
“我没法面对你啊。”他很直接地说了出来,毫不扭捏,“你指望我给你写了那封信以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见你么?那时候我情况很糟,觉得一切都没希望了……不过现在正相反。所以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对我说。现在不管你对我说什么,我都能接受,还兴高采烈的。”
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实话。我开始担心他的药物剂量了。
“齐悦,以前的事对不起。”他处于这种反常的状态,倒让难以启齿的话变得易于说出口了。无论是他,还是我,突然间就变得无所顾忌起来。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吧。”我说的那样郑重,他却不以为意,“一直一厢情愿,给你添麻烦的不是我么?”
他那种坦然自若的态度感染到了我,我很自然地接口说下去:“可是我也喜欢你啊。”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脸上的表情却仍是轻松愉悦的。
“你有没有发现,我越凄惨,你就对我越感兴趣?现在你知道我是疯子,干脆就突然喜欢上我了。”
“我不觉得你疯了。”我非常郑重地说道。
然而他只是付之一笑,并不相信我的话。
“齐悦,你还在神经外科的时候,有天晚上来了救护车。救护车开进来之前,你就知道患者已经死了,对不对?”
“碰巧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你看到什么了?”
他第一次不笑了,脸上又流露出焦躁的神色。
“当时,就在你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道,“站着一男一女,湿淋淋的,显然那不是真的人。”
“嗯。”
“不过那就是幻觉而已。”他急躁地说,语速不知不觉变快了,“后来送来的只有一个人。我看过病历了。”
“她是殉情死的。那天另一个人的尸体没捞上来。这件事你不知道吧?”
他露出点震惊的神色,不过只是一瞬。
“还有我们去新驹的那一次,你也看到了吧?还有之前主任……”
“对,我都看到了。那个老红军心满意足地走了,主任站在楼上看着自己的尸体。”齐悦越说越快,仿佛不愿回忆当时的场景,“那能说明什么?”
“还有我摔下山的那一次。”我补充道。
他突然不说话了。
“你说我是故意跳下去的。”
“你是么?”他的语气有些认真。
被他的目光注视着,我感到
胸口一紧。
“你不是看到了什么才这么说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摇头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只看到你摔下去了。”最后一丝笑意也从他眼里消失,他的声音变得低而僵硬,“有一瞬间我以为你死了,那比我自己死了还糟糕。等人来救你的时候,我一直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
“知道你没事以后,我还是没有恢复过来。那不只是受了惊吓,你能想象到对我的打击有多大么?这些年,说不定我是因为你才活下去的,可是如果连你都想要死,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虽然是问句,但他并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一口气地说下去了。
“这样一想,就立刻收不住了……结果我在你身边一秒钟也呆不下去。我怕我也会从那个悬崖上跳下去。我反反复复地想过,你会不会真的想死?因为我觉得你过得不好。越是细想,就越是这样觉得……”说到这里,他突然又笑起来了,“所以那时候,你是故意跳下去的么?”
我看着他,很确定地说道:“不是。”
或许我曾经怀疑过,然而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对于人生,我感到疲惫、厌倦,无所适从,然而我从没真的想过放弃生命。就因为一直抱着希望,才会有痛苦和失落,才会害怕再次受伤。
齐悦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还是微笑。今天他笑得太多了,以至于让我有些害怕。
24.告别
“李建明说,你差不多能出院了。” 我试探着问他。
他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你打算回来上班么?或者你想多休息一阵子,都没关系。”
他失踪后,我和景琛报了警,这件事闹的人尽皆知。人事科下来问话,我只得暂时替他请了病假。可权限在任期有效,正经的急诊科主任下星期就要上任,我没办法一直护着他。
但我不打算告诉他这些。
我只能尽力帮他。
“我不回去。”他一开口,倒让我大大吃了一惊。
“你的意思是……你想多休息一阵?”
他揉了揉眉心,低低笑了一声,很疲倦似的。
“你觉得,我继续做医疗工作合适么?”
“你工作做得很出色!不只是我,大家都这么觉得。医院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是事业编制……”我有些着急,反而语无伦次。
“我不敢了。”他把手放下,用力压在桌面上。“就算我现在感觉好得很,我也还是觉得后怕。我每天审核多少医嘱?执行多少医嘱?哪条出错都可能要了别人的命。沈北华,就算这样,你也觉得我还能回去工作?”
“我不觉得你看见的是幻觉。”我坚持道。
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好像我的话并不能给他宽慰,反而让他痛苦似的。旋即他就又笑了,药物的作用让他暂时体会不到太深的沮丧。
“可我没法这么觉得。”他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不管那是真的还是幻觉,我都不想再看到它了。”
……我开始深深地恨起那个给他初诊的医生了。
“那……出院之后,你打算去哪?”思索了一会,我暂时转开话题。
“不知道。”他很干脆地说,“可能去北京,我想试试电休克疗法。之前我看到论文说,这个对顽固性幻觉可能有效。”
他说得轻描淡写,浮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却让我脊柱发寒。我盯着齐悦微笑的脸,想象着它在电流下抽搐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我手脚冰凉。
“齐悦,你真的不需要……”
“我需要。”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那语气让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左右他决定的余地。
“先别这么盲目,好么?”我放缓语气,慢慢地说道,“等到你出院的时候,我来接你。你还住在我家,我休年假,陪你去——”
“我不去!”他的语调突然激烈起来了,倒吓得我一怔。
“齐悦?”
br“沈北华,你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他很严肃地说道,有一瞬间我觉得又见到了从前的他。
或许他还是觉得难为情,或者在意着海涛的事。想到这个我开始觉得头痛,只好搜肠刮肚翻出点甜言蜜语来哄他。
然而他并不给我机会说完。
“我是认真的。”他很坚决地打断了我。
“我也是认真的。”我的语调不知不觉中,也开始变得强硬起来,“齐悦,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吧?所以别任性好么?你现在需要帮助,我也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的反问来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语塞了片刻。
“因为我不正常、不健康。”他笑容里带了点讥诮,反问我,“不是么?”
我刚想反驳,他却又打断了我。
“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事。景琛说了一些,别人说了一些……你没有发现么?从好久以前,你对感情就很偏执。你爱上的都是病态的人,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他顿了一下,“我猜,是因为你对自己的人生不满意。”
我想说些什么,然而口里发干,喉咙发涩。海涛和宋佳新的脸闪过眼前,然而此刻在我视野中的,是正注视着我的齐悦。
我只得让他说下去。
“你从前就爱帮助别人,可后来,你开始上瘾了。景琛对我说过,他觉得你有点救世主情结……难道你自己没有发现么?虽然表面上你总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可一旦遇见病态的人,你总会尝试去拯救他……好来忘记你自己的痛苦。”
景琛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从来没有。
“沈北华,你说你过得很好,可我真的不这样觉得。”齐悦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我在他目光里感到微微的眩晕,“你现在又试图改变我了,不是么?你总是想着拯救别人,所以你才无怨无悔地在急诊科呆了那么久……可是到头来,你自己的生活却一点都没变。”
“我不是……”我试图辩解,然而只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我该如何反驳他呢?我又怎么知道,他说的这一切不是真的呢?
我救了海涛。
我努力地想救宋佳新。
我每天都在拼命地拯救生命,修复创伤……我总是在想着,如果别人都能够得到救助,获得新生,那么我是否也是一样呢?
我痛恨我的工作,然而我爱那种帮助了别人的成就感,因为它能让我暂时地从自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现在我想帮助齐悦,也无非是想要
和他一起,拯救我们灰暗无望的人生。
到头来,在我自己的世界里,需要被拯救的人……只有我。
“齐悦,”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很温暖,我的却在颤抖,“也许你说的对。可是你……”
他笑着摇了摇头。
“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从十年前开始,我一直就把你神化了,觉得你是会救我的那个人。可是,这些天我想了很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依赖着你,结果把自己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救我自己。”
我屏息看着他。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还是会依赖你,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可你也知道,那是行不通的……到了最后,能救我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齐悦……”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手指从我的手中抽去了。我感到掌中空空。
“而且,这是我自己的人生。”他垂目看着我的手心,继续说道,“我不能让你把它背负起来。更何况,你自己也不幸福……虽然有点可笑,可当初我到白云医院来,是一心盼着让你幸福的。”
我感到一滴泪水落到了我的掌心。那泪水烫得惊人,我几乎连心脏都被焚烧殆尽。
“你以后还会回来么?”长久的静默后,我把几个字说得断断续续。
“会啊。”他抬起头来,仍然笑着,“只要我还活着,总会想再见你。”
我什么都无法再说,只能看着他。直到他离开,那灿烂的笑容都一直挂在他的脸上,而我手心的泪痕早已风干。
25.最终章
此后,他再也没答应过我见面的要求。
三天后他出院了,去向无人知晓,只在一个星期后收到了他的辞职申请。他的编制可谓固若金汤,辞职需要三个部门盖章,为了不让他落个“旷工”、“自动离职”的下场,我只得四处奔波给他办辞职手续。好在人人都知道他有病,辞职也没人阻拦,交了违约金之后我顺利拿到他的档案,却无处可寄放。
我没有试图寻找过他,因为我知道不会找得到——而且他也不愿意被我找到。他要对我说的话,在那一天已经全部说尽了。
在齐悦消失不久后,急诊科的新主任便上任了。他是个归国学者,年纪轻轻论文多得闪死人,回国后仍然心系科研,临床上很是不得要领。
让他来急诊科,无论是他还是医院,脑子恐怕都抽风抽得不轻。
我和他相处得很不好。
景琛不大劝我,任凭我和主任像两只斗鸡一样吵嘴。没有了齐悦,急诊的工作更加乏味和繁重,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另人疲于应对。
我渐渐萌生了退意。
第二年春天时,有很不可靠的传言,说齐悦去了美国。
我兴冲冲地去找景琛讨论,景琛不置可否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白痴。时间早转过旧历年了,日月都换了新天,我却仍然不能习惯没有齐悦的日子。
哪怕他在我身边不过短短几月。
他在的时候,本身并不具备多么强大的存在感。他就像是连接站台的铁轨,平滑地将我与世界的各处接驳起来。当列车高速行驶的时候,你并不能感到轨道的存在,然而一旦它消失了,整个列车都会从高空陡然跌到深渊。
无论是多么微小的快乐或悲伤,都能与他消失的事实紧紧相连。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类人,直到不见了,才能让人意识到他的不可替代。
“所以,你觉得这传言可信么?”景琛问我,“他到美国去做什么?”
“大概吧。谁知道。”
拜那个闪光的母校所赐,齐悦好几年前就有了国际护士资格,去美国当护士也不是不可能。可既然他说过“不敢”,大概是再也不会从事医疗相关的职业了。
这样也好。
我不愿意让他再为了别人的生死而争分夺秒.
综合考虑,他或许会去做科研,毕竟他从前的论文都还算出色。于是我难得地跑去图书馆,一有闲暇就去搜索他署名的论文,可除了他读书时发表的那
几篇,便再无其他收获。
景琛嘲笑我:“就这点时间,连细胞都还没养活,哪来得及发论文?”
他说得当然没错。更何况齐悦即使发表了论文,也未必会署从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