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医院——苏芸
苏芸  发于:2013年05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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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真的在飞机上睡着了,长长的、无梦的睡眠。那个时候我失眠得很严重,稍微合一会眼也是噩梦连连,你根本不能想象那一觉对我意味着什么。

所以下飞机的时候,我简直沮丧的无以复加。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你不过是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就让我开始对你产生了依恋。

我说过了,我相信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命运。夏令营的住宿安排是两人一间房,我的室友不是别人,正是你——只是恐怕你又不记得了。

行程安排得很满,没完没了的参观、讲座和演习。每一天,我都心不在焉,一边想着死的事,一边想着你的事……我的沉默寡言并没有对你造成困扰,你总是对我友善地笑笑,寒暄几句,就去镇定自若地做你自己的事情。那时的你充满活力,灿烂耀眼,却又温柔的不可思议。

我和你有了像样的对话,是在第四天晚上。那时候我吃的药物种类太多,副作用也逐渐显现出

来——那天晚上我的震颤简直快到了抽搐的程度。

你看起来挺担心,坚持让我先测体温。我刚好发着烧,于是就顺水推舟地撒谎说我是打寒颤。你跑前跑后地帮我找被子,又给我倒水、帮我找药……我看着你忙碌,心里矛盾极了。我想告诉你这些都没用,我需要的是一针劳拉西泮,可是你的照顾又让我感到安全和满足。

这听起来很荒唐,但的确是真的——对你来说那只是举手之劳的善意,却是我人生中享受得最多的一次温情。

直到天亮你都守着我,坐在我身边,帮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你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对我说些安慰的话……现在你根本不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了。

于是我在你的注视下放声大哭。

如果是现在的你,我是不会那样放肆和坦诚的,可从前的你既温柔,又有无穷无尽的耐性。还记得你是怎么做的?自然,你忘得一干二净。

你把我抱在怀里,像哄哭闹的婴儿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说:“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你是这样对我说的。

长久以来的第一次,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是值得去留恋的。在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里,你的一点温柔就能劈开波浪,让我望见远处能够靠岸的大陆。直到今天你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近乎病态的痴恋着你——这感情当然是病态的,因为我原本就是病态的。

从那天开始,你变得留意我了。这么说或许有点自作多情,毕竟很快你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可在随后的活动里,你的确对我处处照顾。

我总是形单影只,因为害怕同人接触——可于此同时,我又那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唯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去想到死,而是会想着这世界终于还有可取之处。要爱上你简直顺理成章,不是么?毕竟在那时的我看来,你代表了希望、目的和意义。

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我把自己的事告诉你了。尽管鼓足了勇气,还是说得含含糊糊——我告诉你我恐怕不大正常,生活得十分痛苦。

那时你一定想不到我的人生何等昏暗无光。每一天,我简直都是活在地狱里,无穷无尽的痛苦、厌恶,强烈的想要结束生命的冲动……你大概只觉得我是个普通的十八岁小鬼,这些只不过是青春晚期的无病呻吟。

可你还是认真地安慰了我。

你告诉我,你不觉得我有什么不正常。

现在想想,以你的个性,那大

概只是一句随口的安慰。可在那个时候,那几乎是对我的一种救赎。

在内心深处,我始终觉得我或许是正常的……我的自知力是完整的,至少我觉得是完整的。一个人觉得自己疯了的人,他会是真的疯了么?

你的那句话简直在我心里生了根。尽管和你分开了,你却仿佛一直陪在我身边,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勇气。走投无路、内心空虚的人往往信仰宗教、供奉神明,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宗教和神明,你说过的话就是我的教义,你对我所作的一切就是我的神迹。

回国后,我把所有的药都停了。

幻觉恢复到了以往的样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只要不去注意,大部分时间我就不会注意到,我看到的究竟哪些是人,哪些是所谓的“灵魂”。我决定不再去治疗它,带幻觉生存有什么不可以呢?连你都觉得我是正常的,那么我自己又为什么不能这么想?

而另一个奇迹般的事实更让我欣喜若狂:我的抑郁和躁狂彻底消失了。

我像是一个目盲的人忽然见到了阳光,整个世界都在我面前改换了面貌,由地狱变成了天堂。我终于又能够正常地学习、生活,甚至同别人建立了正常的关系……当然生活并非一帆风顺,可我不敢再奢求更多。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始终想要再见到你。我只知道你的名字,而对你的学校、住址一概不知。事实上,就算知道,我恐怕也没有勇气去找你……在你的事情上,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严重缺乏勇气的。之后的三年里,我就这样努力地活着,想着哪天或许还能再见到你……

直到我真的再遇见你。

我当然认识丁海涛,只不过昨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还记得他肾的供体是谁么?你总不会把这个也忘了的。

那是我哥哥。

说是哥哥,其实是表哥。他是我姑姑的儿子,因为高考的关系从小被我父母“收养”了,所以从法律上来说,他是我的亲哥哥。

你记得他的名字,可大概不知道他是个小学老师。我和他不大亲密,但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作为他唯一的直系亲属,在出事的第二天赶到了。

姑姑和姑父完全接受不了,他们把失去儿子的痛苦发泄在了你的身上,觉得是你杀了他们的儿子。我陪着他们去见偷盗器官的医生,心里想着这里面不知道有什么关窍——然而我见到的却是你。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置信——毫无疑问,这必然是命运。然而再看你一眼

,我就开始为你感到担心——你瘦了,眼神里流露出焦躁和痛苦。我实在太了解身处痛苦的滋味了。

你显得那么坦然。我觉得哪怕我们杀了你,你也会泰然接受的。

可我根本不能容忍你受到伤害。

我了解你,不管什么时候,你的本性都不曾改变。你会做出这种事,只能是为了拯救生命——你就是这样的人,会对毫不相干的人出手相助,甚至奋不顾身。

我不能为了这个而责怪你。

更何况如果表哥能够自己决定,他大概也会赞同你的做法。他一直就是个好人,善良又正直。

作为法律上的近亲,我和医院达成了共识,绝不会起诉你、或是医院。作为条件,我坚持医院不能给你处分,必须要让你顺利毕业。

姑姑和姑父完全不能接受。从那以后他们在也没和我见过面。

我每个月都寄钱给他们,因为我始终对他们心怀愧疚……我从来不后悔保护了你,可我也同样想不到你和丁海涛之间是那样的关系。

如果当年我知道这些,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决定?大概是会的。可我仍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不,暂时还是不要谈到这个,否则我没办法把从前的事情说完。

那件事了结之后,我想再见见你,可你像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庆幸的是,除了幻觉仍然存在,我的情况一直都很稳定。

我仍然觉得那是由于你的缘故。

而我也始终都在想着你。

你想象不到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思念。如果这不是一封诀别的信,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你的。那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反复温习着和你在一起的点滴,像是虔诚的信徒对待他的经文。我反复地吟诵着它们,膜拜着它们……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始终是和你在一起的。

我像正常人一样地工作、学习,顺利地博士毕业了。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不选择转行,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

因为医院是灵魂出现最合理的地方。

我说过了,自始至终,我都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或许那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正的灵魂。比起在其他地方,在医院里看到不存在的人,显然更能支持这种理论。

但我始终不敢去进行真正左右人生命的工作,这也就是我一直选择护理的原因。

最后,我要说说我怎么来到了白云医院。在就业的时候,它甚至都不在我的选择范围里。

可仍然是命运——我只能这样说了,因为除了这个我找不出其他的解释。还记得那年招聘会上发放的图册么?急救中心的展示图片上,有你的镜头。

你戴着口罩,可我还是隐约觉得那是你……于是我去确认了。

然后我就这样留在了白云医院。

在轮转的那一年里,我无数次和你擦肩而过,甚至有几次和你说了话。

可你一次也没有留意过我,直到我转到神经外科。

我发觉你变了很多——变得粗暴、冷漠,那个温柔又亲切你好像从来都没存在过一样。起初我觉得震惊,甚至还有些失望,然而和你接触得越多,这种感觉就变得越淡。

你的确变了很多。我听说了那个接受移植的患者不告而别,或许就是这件事伤害了你,从而导致了你的改变。可是在内心深处,你仍和从前一样,总是不愿意看见别人痛苦,甚至为此牺牲自己。

我觉得你过得并不好。我自己是在痛苦里挣扎过的人,因此对于痛苦格外的敏感。和你分开的这些年里,我过得平静而满足,我把它归功于你。而现在,你需要我的帮助了。

我决心要拯救你,就像你曾经救了我一样。你听了一定觉得可笑,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自不量力。我要求调到你身边,试图接近你……后来的结果不言而喻了。

你根本不需要我的拯救。

这么多年过去了,可需要被拯救的仍然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我的生命和你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让我有了种错觉……仿佛你是属于我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么彻底。

即使在和我有了关联之后,你也并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它甚至让你觉得可畏。在你拒绝我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你的人生并不包括我在内。整整十年来,我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仿佛自己强大到可以去拯救别人……然而你的一句话就把我打回了原形。

我仍然什么都做不到。

我以为我已经永远摆脱了从前的阴影,然而它又回到我的身上了。这十年的生活像是一个假象,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我又一次想到了死,反反复复。这让我恐慌极了,于是我盲目地服用了从前吃过的药……我没有想到副作用竟然那么大,几乎让我真的死了。

然而仍然是你……又一次地救了我。在我遭遇死亡的时候,让我逃离的那个人总是你。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住在你家

里,哪怕让你困扰,被你厌恶了么?

因为你是让我远离死亡的唯一方法。

然而你并不属于我。

我时常觉得你很坚强,进而很羡慕你。你经历了很多事,不是么?可你并没有真的被打倒。

和你相比,我软弱又无用。曾经让我受尽折磨、无法逃离的一切,现在又再次把我俘获了。

在拥有你的时候,我或许还能战胜它,可如今我已经没有自信。今天一整天,我想的全部都是死的事情。

我无法压抑这种冲动。

写到这里我去看了你,你并没有发觉。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对你的包庇了。

我并不是怪你。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你并不需要我,那么我也就无所牵挂了。你说过你过得很好,不是么?

——写到这里,笔迹中断了,最后几个字写得十分潦草,仿佛写信人的已经陷入极大的混乱。我捧着那几张信纸,反反复复地看着,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是真正地明白。

我所知道的唯一的事,就是如果他真的决心对自己做什么,那么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总有办法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彻彻底底的。

然而我才刚刚开始认识他。

23.重逢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什么都没有做。

距离我第一次遇见齐悦,已经整整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斗转星移,然而我却毫无进益。十年前,我能依靠的唯有景琛,十年后,我所拥有的也仅有一个景琛。

他显得比我慌乱多了,忙着报警、四处打电话询问,而我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办公室里发呆。从头到尾,景琛一句安慰的话都没对我讲,只简短地告诉我:“我觉得他不会死。”

他说得那么笃定,我却懒得问他理由。这一天里我突然觉得,没有理由要远远好得多。

景琛的效率比警察更快。

我毫不意外,毕竟医疗系统实在不大,而齐悦可能会去的地方也不过几个。其实原本不必报警的,但我和景琛实在无法冒那样的风险。

李建明对景琛很客气,在精神病院工作了二十年,他被磨练出了无穷无尽的耐心,应付得来各式各样的盘问。然而关于齐悦的病情,他却不肯透露更多,只反复地要景琛放心。

“发病比较急,但缓解也快,现在情况比较稳定”——李建明是这么说的。然而每次我提出要见齐悦,他都表现得格外为难:“他不愿意见你,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言下之意,如果我不是熟人,他简直就要控告我骚扰。

半个月里我去了七八次,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复。即使搬出齐悦上司的身份,有了李建明的阻挡,我连治疗区的门都进不去。

“就算你是他单位领导吧,”李建明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言谈之间却一副洞悉我底细的模样,“可你既不是亲属,又不是授权人,我也很难办。”

“他授权给谁了?”

“谁也没有。”

得到这样的回答,我又一次想起齐悦孤身一人的事实。

几次拉锯战之后,最初的躁动慢慢平息了,我多少冷静下来,听从了景琛的劝告。

“只能等等,没别的办法。他不愿意见你,你总跑去又有什么用?”景琛反复劝我。我没有给他看那封信,但我总觉得他把大致的内容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替我想想。他留给我一封信说是要去死,然后好容易找到他了,他又不肯见我。”我恨恨地说,“现在你就让我在这里干等着?”

“对。”这些天景琛对我格外有耐心,很愿意和我多说两句话,“再说,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不是真的想死。那天他连支注射器都没拿。”

我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呢?他不

想死,却给我写了那么一封信,是希望我做点什么吧?”百思不得其解,我又问他,“可齐悦现在不肯见我,这又算什么?”

“他不只是不见你,他谁都没见。”

虽然是事实,却没给我带来任何安慰。我绞尽脑汁地想着齐悦究竟想干什么,自然得不到任何结果。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弄懂过他的心思。就算是他对我吐露了心声,我仍然不很明白他的想法。尽管不愿承认,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消极地等待。

出院前海涛来找过我一次。

他恢复得不错,毫无病容,只对我这么多天没去看他表现得十分介意。

我的耐心和精力早在这几天被齐悦磨得一干二净,几乎打不起精神和他好好谈话。人在疲惫的时候就格外软弱,他一说从前的事,我就觉得胸口一跳一跳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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