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颜顿了顿,提步向右侧的廊道走。全神戒备地走在幽暗的长廊上,却没有任何异样,妖颜反而注意到廊道两边的墙体上刻着
色彩鲜艳的壁画,栩栩如生,仿佛将真人印在墙上那样。
心猛地往下一沈,妖颜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狠狠吓到,慌张地在长廊上跑起来。那些壁画越看越真,他甚至还看到画中的人物
在对他眨眼,他们的发丝能轻轻浮动。手心直冒冷汗,妖颜焦急地一幅一幅壁画看过去,终于在一幅宽大的壁画中找到了熟悉
的背影,绯红的长发张扬地在画中散开。
手足无措地趴在这幅壁画上靠着阴辰邪的背影,妖颜用尽浑身解数都进不到画中,他的术法本来就不够强,现在更是一点妖术
都使不上来。妖颜急得直眨眼,拼命擦拭壁画的一部分,鼻子有点酸酸的,眼眶也有点痛。
佛堂乍然阴风大作,妖颜被一股大力从壁画上弹开,重重地摔在地上,撞上树干。
壁画中浮出一道人影,面颊上两只黑洞洞的眼孔直逼近前,血色泛滥,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呆愣地望着可怖的脸庞。
下
“哼!”尖细的一声吒。
前襟被松开,妖颜喘了口气,这才看清眼前笔直飘浮的是一只素服女鬼,白衣上的血迹如同颜料晕染的大花牡丹,漂亮得很。
苍白的脸孔眼窝深陷,两个鲜血汩汩的洞孔惊悚恐怖。除去这些,她妆容犹存,还梳着整齐的发髻,插着碧玉簪子,落下银钿
坠髻。纤纤素手洁白漂亮,十指都戴了精美的银缕甲套,右手么指、无名指的还泛着淡紫的光泽,缕着缠绕的花朵,尖尖三寸
长。她身形婀娜,面相清丽,眼睛尚在的时候该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子。
女鬼似乎有些生气,就算面无表情,妖颜也能感觉到她的不满。
她一把抓住妖颜的左手腕,长长的尖指甲套戳到皮肤,将他拉起来,拔高了语调,道:“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妖颜愣住,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女鬼扯入近旁的一幅壁画中。如同踏进另一个世界,他被女鬼硬拽着飞驰在壁画内,零散的画
面在他眼前疾速闪过。
女鬼倒在血泊中,黑洞洞的眼窝内流出的血和身下的血混成一片;一双白皙好看的手痛苦地痉挛,修长的手指蜷曲地扭曲着,
剑光闪过,它们吧嗒掉落在地;蓝衫男子喝下手中茶水,晃了两晃便绵软坠地,抽搐地在地上缩成一团;酷似女鬼的女子倒在
地上,嘴角挂着殷殷血迹;女鬼和那蓝衫公子两两执手,泪眼朦胧的她还没有失去眼睛,秀丽的容颜衬得她楚楚动人;女鬼和
蓝衫公子携手同游;两人共泛一舟;亭中,一人抚琴,一人起舞;女鬼笑靥如花,蓝衫公子温柔相望……
后来的画面越变越快,越来越纷乱,妖颜来不及看,昏头昏脑就被女鬼拖出了壁画。
女鬼松开他的手,飘至困住阴辰邪的那幅壁画前,尖尖的长指抠着人影对妖颜道:“我就是被此等负心薄情之人欺骗,才落得
如此境地,为何你还要执迷不悟地来救他?”
未等妖颜开口,女鬼又继续幽幽道:“我是鬼,他害得我这样惨,我便杀进天下负心薄幸人。你是妖,他害得你这般惨,为何
还担心他的安危?”
妖颜怔了怔,讷讷道:“……他造了身体给我。”
“便是又如何?你今日甚为疲乏,他照旧取你功力调息,”女鬼惨白的面上红了一红,继而冷笑道,“况且你功力已失大半,
连我的障眼法都破不了,很快他便用不上你了,那时你又该如何?”
妖颜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映下一片阴影,他摸了摸手腕的镯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没关系的。”语调软绵绵的,轻
轻的,却很坚定。
女鬼愣了一愣,诧异地盯住妖颜良久,忽而大笑起来:“泪蓝啊泪蓝,这世间竟有比你还傻的人在!你也不枉在世间痴傻了这
一遭!”
她蓦然飘离壁画,狂乱的舞着双手,银缕指甲和淡紫的长甲套割裂树干发出尖厉地划破皮肤声响,女鬼状若癫狂,高声念叨着
:“时郎莫走!时郎莫走!——”蓦地话锋一转,瞪视妖颜,声调阴毒:“若他不死,我的时郎就醒不过来。他必须死!”
话音刚落,壁画遽然炸开。轰隆一声巨响,画幅中央裂开一道大口子,阴辰邪破画而出。红发略微凌乱,他从墙上跳下来,眼
神阴鸷地看向女鬼。
妖物为这惊变呆立当场,只愣愣望着男人。阴辰邪的视线扫过他,猛然停住,皱眉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听到熟悉的声音,仿佛忽然被唤回魂魄,妖颜飞扑过去,一头扎进阴辰邪怀里,两手死死揪住他的外袍,贴紧他胸膛。妖颜用
力吸了吸鼻子,领后的狐毛触得他鼻尖痒痒的,就连眼睛也有点酸了。
阴辰邪抚弄颈间长直青丝,动作轻柔地拍拍妖颜的后背,转向女鬼的神情却是不耐,眼带戾气,妖异的瞳仁危险地变深。
“把石头还给我,不然,你就再死一次。”
女鬼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缚住了虚无的身体,像是被五花大绑,越是挣扎越是勒得紧,仿佛细绳嵌进了皮肤,逼出了血珠。
她慌乱地反抗起来,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声响。明明是虚幻的躯体,在本体意愿的时候能够实体化,可是现在她分明是虚无的
身躯,被不知名的绳索绑个正着。
听到女鬼的呜咽,妖颜动了动,想要扭头看,却被阴辰邪单手环扣腰际,耳畔是他低语:“乖一点。”
女鬼的呜咽变成凄厉的惨呼,妖颜忍不住拼命转头过去,阴辰邪一只手止不住他,也随他看了去,指节快动,弯曲收放。
染了血的白衫被奇怪的力量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衣裳布料上的大花牡丹越变越大、越晕越深。女鬼横在半空中,痛苦地翻滚
呻吟,黑洞洞的眼窝冒出更多的血花,啪嗒啪嗒洒落在地。
“邪……”妖颜轻轻叫了一声,犹豫地看着倒挂的女鬼。
阴辰邪挑了挑眉,低头看眼怀里的妖物。
望了望女鬼扭曲的面部,再转头看阴辰邪,妖颜顿了一下,怯怯地小声问:“别杀她,好不好?”声音软软糯糯的,调子很是
古怪。
“嗯?”阴辰邪止住手上动作,低头凝视怀中有些怯懦的妖物。
“别杀她……”依然糯糯的声调慢慢轻下去,然后就完全听不见了。
妖颜失望地把脸靠到阴辰邪肩窝,感觉到他用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接着,听到他不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石头还给我,我
就不杀你。”
闻言,妖颜欣喜地抬起头,阴辰邪也挑眉笑着看他。他高兴得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悦,想起还没出山时看到的小狗相互耍
闹,便也扑过去舔舐阴辰邪的侧颈。才舔没几下,腰侧猝然被重重地掐了一下,妖颜惊叫一声,鼓起腮帮子,喉咙不满地咕哝
两声,便缩在阴辰邪怀里不动了。
妖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女鬼死,反正听到她的那番言论,他就直觉想推翻;又或者是不忍心她再惨死一次,最后落到连
魂魄都没了的下场。
女鬼粗喘几口,右手掩上雪白的颈子,淡紫的银缕长甲搭在脖子,她心有余悸地瞪着阴辰邪,恨声道:“想不到你竟这么快就
毁了壁画出来,上天居然垂怜你!害我无法手刃负心薄情之人!没有你的生魂,时郎便不会醒了……”
“就那些粗鄙的阵法妖术想困住我?”阴辰邪冷哼。
女鬼连唇色都褪得一干二净,紧咬嘴唇,颤声道:“我不会把红石给你。”
“那你就是想再死一次了。”语调骤冷,阴辰邪眯起眼睛,松开搂住妖颜的手,将他推到旁边。
妖颜疑惑地望向阴辰邪,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才终于发现一直挂在他颈项的镂花饰银链垂的吊坠不见了。那东西同他细小发辫
上的殷红坠子相仿,却愈加浓郁强烈,像是火焰中的鲜血。
对面女鬼已经又被古怪的力量勒紧,张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面色苍白如纸,身上白袍的花纹都快晕染到脖颈。
妖颜眨了眨眼,忙道:“再抓一个负心薄幸人给你,你可以把石头还回来吗?他不是负心薄情。”末了,妖颜又用极其别扭的
音调加了句。
女鬼被勒得面目死灰,血从戳烂的伤口里往外涌,最终把衣领也染红了,全身都像是浸染在血水里,奇悚惊魂。她拼命地挣扎
,喉头发出嘶哑的叫喊。力道被收走的时候,就像皱巴巴的纸张软倒下去,趴伏在地喘息不已。
她喘了好一阵,忽然冷冷了笑了声,厉声道:“你这负心汉!有本事从画里逃出来,怎么没能耐把石头抢回来!还要这只笨妖
怪为你求情。”
阴辰邪皱了皱眉,倏然揽了妖颜的肩头,轻笑道:“你是在怨恨时郎对你没有他对我这般痴么?”
女鬼变了脸色,尖尖的银甲抠进石板地面,拔了簪子,披头散发地高声大喝:“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谢什么!你们什么都不
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女鬼疯狂地大吼大叫半响,就像重伤的兽类临死发出的哀嚎,过了一会儿,又伏在地上神经质地哭哭笑笑,疯疯癫癫丧失心智
。
阴辰邪微微蹩眉,妖颜却是饶有兴趣地盯住女鬼猛看,听到不明白的音节还会歪着脖子思考,只不过大多都没有答案罢了。
他这边想得热火朝天,却不想女鬼突兀地对他说话:“笨妖怪,你这么傻,栽在他手里,迟早要吃亏……也罢,我就给你个机
会。下山最近的城镇就是桃花坞,人抓来了我就还你们红石。顺便替我去那里看看,朱槿开花了没有。”平平的语调在最后一
句的时候加上了些不知名的情愫,女鬼又深深喘口气,挥了挥衣袖,身形隐没在黑暗中。
阴辰邪沈下脸,强压杀了女鬼、毁掉寺庙的念头。那女鬼的确不能将他怎样,但他并非降妖除魔的修行者,如若那女鬼有心藏
匿红石,就算他粉碎她的魂魄,也是决计找不到石头的。
思及至此,尽管阴辰邪心下不快,也不好发作。感到臂弯的妖物扯了扯他的衣袖,阴辰邪应了一声,便被妖颜拖着手拉到佛堂
后面。
刨出那只木盒,妖颜掀开盖子递给阴辰邪,那双蓝莹莹的手依旧躺在里面。阴辰邪扬起斜眉,细细审视了一番,将盖子合上,
扔回土里。
“男人的手。”阴辰邪边大步往回走边道。
妖颜小跑着跟上去,道:“……时郎?”
“有可能。”阴辰邪一把揽了他的腰,快步走回佛堂,唇角勾起。
这只妖物越发有凡人的样子了,不禁容貌模样,如今,更是连常人的简单思考都学会了。
回到佛堂,他们便在原来的幔帐上坐下,折腾了大半夜,都倦极了,妖颜坐在阴辰邪怀中,倚着他。两人相继睡去,一夜无梦
。
第十六章
上
次日。
阴辰邪和妖颜下山,沿蔓蕖江往下游走。
白昼的寺庙与他们昨日傍晚所见相同,荒芜杂乱的前院并没有坟头、乌鸦和枯木,妖颜又跑到后院去瞧了一瞧,那里果然是阴
气森重的坟场,就算在清晨的阳光下也是冷得异常。看来昨夜,女鬼是用了镜像的障眼法,把前院也变成了墓地。
桃花坞位于蔓蕖江上游,距离浚稽山脉颇近。两人没走多久,便到了城镇。途径他们相遇的那片林子,阴辰邪眯起眼睛勾勾唇
角,妖颜却是记不得了。
快到二月二,也临近打春,桃花坞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做饼揉面,敲梁点烛,穿耳剃头……一片热闹非凡,就连招呼两个外乡
人的伙计都乐得眉开眼笑。
阴辰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银子打尖住店,洗尽了连日风尘,便下了楼吃饭。妖颜还在上面洗,虽然已经学会洗澡,但还不太熟
练,阴辰邪也没心思帮他洗。只有几次兴致高昂的时候进去帮忙,却弄得妖颜更加手忙脚乱,最终全身虚软地被阴辰邪抱出来
,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阴辰邪悠然坐在桌边用餐,吃得极慢。
小二却是苦着脸候在旁边,左等右等不见另一位客官下来,对着这煞星似的客官,他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客栈里本来人就不
多,这大正午的,大堂更是只有三两个客人。他只觉得冷气嗖嗖从脚底往背上窜,总感觉这浅笑着的客官会一掌把自己劈了。
古旧的木梯传来咚咚声响,小二闻声看去,一位白衫公子缓缓下楼,散着青丝,姿态款款,脚下却发出不相吻合的奇怪声音。
小二看得眼都直了,白衣素服的公子走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小二就觉得魂都飞走了。这美得不像话的公子没有走到他旁边
,反而挨着先前的那红发男人坐下来,男人左手搂住他,他偎上前,眼眸含笑,活像一瓣桃花。
小二瞪圆了眼珠子,张着嘴巴看姿态暧昧的两人,听到余下的几名客官也发出惊异的抽气声。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伙计离开,小二陡然一惊,仿若灵魂出窍,哆嗦了一下,赶忙提脚就走。
他使劲拍拍脸,发誓他经过他们的时候,看到男人的手在白衣公子的腰侧慢慢划圈,那模样就跟他听隔壁阿大和他讲的有钱爷
们儿调戏青楼里的姑娘一个样。那公子非但没有生气,一双迷离的桃花眼还笑得弯成了月牙,简直是勾魂摄魄,媚态毕现。
这样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若是生在女子脸容上,必叫男人们醉生梦死;若是生在白衫公子这样的男子面颊上,怕是连男人也
要勾引了去。
听得白衣公子咯咯的笑声,小二只觉妖得不像话,分明是个男子,却像个狐狸精似的扰得人心神不宁,匆匆结了帐就逃到里屋
避难去了。
妖颜握住手里一长一短的筷子,僵着手艰难地将菜戳到碗里。阴辰邪有趣地看他夹菜,右手在他腰部暧昧的摩挲打圈,搅乱他
的动作。
妖颜一边笑,一边手上打颤地捏紧木筷,胡乱将菜拣进碗里。
看他尽挑些配菜佐料,阴辰邪低笑出声,扳过他的身子就吻上去,妖颜周身都弥漫着好闻的皂角香,连口腔里也有。周围传来
吸气声,阴辰邪充耳不闻,一面啃咬舔吻柔嫩的唇瓣,一面好笑地想他是不是连皂角都一起吃下去了。
妖颜被吻得几乎窒息,眼角淡淡的红晕加深,眼尾上挑,眼瞳像盈着水,瘫软在阴辰邪肩颈拼命喘气。
阴辰邪扬眉邪笑,随意给妖物喂了些菜,便起身出客栈寻人去了。妖颜走在后头,曳了他一角衣袂,紧紧跟着。
桃花坞依水而建,算是方圆的大城镇。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贾小贩灵活地在人流中穿梭。阴辰邪走得快,妖颜渐渐
跟不上,衣袂被逐渐拉开的距离用力拽了一拽。
阴辰邪头也不转,伸手将人捞过来,搭了腰背就往前走。像是有目的的疾走,阴辰邪带妖颜穿过一条巷子转了个弯站定,这地
方离人声鼎沸的大街隔了一条马路,却是清净许多,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出来。”阴辰邪忽地出声。
妖颜茫然地瞪大眼睛四下看,静默了许久正要扭头,却见空中飘飘然跃下一道月白的身影。来人一袭齐整装束,背挂长剑,长
发束冠,毫无畏惧地迎视阴辰邪的目光。
这人俊美绝伦,玉树临风,有当花侧帽之姿。细眉斜飞入鬓,狭长的眼眸状如柳叶,尾梢微微上吊,瞳色纯黑,黑发如缎,肤
色略显苍白,神色些微淡漠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