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刹那一片静谧。
钱乐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这一静,就是小半个时辰。
皇帝扶着额头,轻声道:“行和,带钱乐去你那里。白苍,你陪朕说说话罢。”
六皇子领钱乐走了,身后跟着靳禹。
白苍起身,向皇帝走去……
第二日,凌晨时分,天还黑得沉,钱乐又得皇帝召见。
六皇子一夜没睡,就想等到白苍,问问情况。六皇子知道白苍认识钱乐生身父母,他前一日在殿上听皇帝问及钱乐母亲,猜测
皇帝与钱乐的父母也认识,才想向白苍打听。哪知中间出了欢喜王这趟子事,平白添乱,正事还没问成。
白苍却一夜未归。
六皇子不放心,跟着钱乐,打着哈欠,一路到了御书房外。
总管太监正守在门外,拦住六皇子:“殿下,可别为难咱家了。”
六皇子有点紧张:“父皇与白叔昨夜……”
总管太监垂着眼睛摇摇头:“殿下,陛下不会为难钱乐,你放宽心。”
六皇子点点头,看看跟在他身后、低着脑袋的靳禹,一起老老实实等在书房外。
钱乐在书房里,同样是老老实实的站着。
皇帝还没有上朝,双眼通红,也不知是因为熬夜熬得,还是红过眼圈。此时他看着站在御案前的钱乐,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御书房里,就这样一直安静到上朝时间。
总管太监在门外小声提醒皇帝,皇帝慢慢应了,就在书房里换衣服,吃点东西,然后慢吞吞看着钱乐,走出书房,去上朝。
钱乐忐忑不安的站在书房,看着一群人低头进来,快手快脚打扫完书房,又都低着头绕过他,离开书房。
等人都走远了,门外六皇子悄悄在外面唤钱乐:“钱乐,你到门口来。”
钱乐起初不敢,左右看看书房,确定没人,才小心翼翼挪到门口:“六殿下?”
六皇子站在门口急躁道:“钱乐,你昨天在大殿上做了什么?惹父皇注意到你。爷昨晚都忘了问。”
钱乐有几分猜测,但不能对六皇子说,于是支吾道:“六殿下,这个,我也想知道。”
六皇子困惑了。
靳禹小声唤钱乐:“小乐,你冷不冷?饿不饿?”
六皇子不禁扭头看靳禹:“你倒是心细。爷也没吃呢。”
靳禹低着头,听钱乐说“不冷,有点饿”,对六皇子点点头:“我带了点心,六殿下若不嫌弃……”
六皇子急忙摇头:“你给钱乐吧。爷这会吃不下。”
左右侍卫没有皇帝的禁令,都睁只眼闭只眼,好像没看到在书房门口递出点心和接去点心的手。
点心还剩三两口,外面传来声音,皇帝回来了。
六皇子一掐算时间,自己父皇差不多就是走到大殿,然后立刻返回。这上的什么朝?
钱乐急忙吞下点心,胡乱一抹嘴,袖子还没放下,皇帝已经进来了。
皇帝看眼钱乐,忽然笑了,伸手把钱乐嘴边的点心屑擦掉:“你这孩子,饿了就说一声。朕倒是忘了。”
总管太监那眼力界,已经叫人去传膳。
钱乐不好意思地笑笑:“回陛下,草民已经吃了,不用再传膳,太麻烦。”
皇帝喝口茶,站在御案旁看钱乐:“钱乐,跟朕讲讲你这些……你以前的事。”
钱乐明白,皇帝问的,是“义季”以前的事。刑海帮他查过,情报不全,自己说不出多少……钱乐声音低沉,略显难过道:“
回陛下,草民自那日冰天雪地中醒来,得好友相救,就决定,当这身子的过去已经死去,想要重新开始。”钱乐轻轻跪下:“
草民无心编造名字,欺骗陛下。请陛下明察……”
皇帝似有不忍:“钱乐,你起来罢。朕明白,不怪你。”
总管太监似乎得了皇帝的暗示,低声飞快说道:“欢喜王手下有个章无牙,负责调教买的许多孩子。其中有出众的,送到欢喜
王身边,做娈童。‘义季’是被章无牙送给欢喜王后,欢喜王定的花号。钱乐,你确实没有欺君。”
钱乐满怀希冀的看向总管太监,希望他能说些更多的关于自己身体原主的情况。
皇帝和太监却把那目光看成得知不被怪罪后的欣喜,皇帝和太监不约而同地叹口气,感到一阵心疼。
钱乐本就比同龄人身量小,又有司徒父子确定过的营养不良症,这大半年在海上游走锻炼,虽比过去结实些,却仍显瘦弱。他
那脸上,又长着一双清亮纯真的眼,加上礼服一装扮,在皇帝和很多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个乖巧懂事、吃过苦却仍坚韧的孩子
。
得知钱乐自幼被欢喜王买去,十四岁后,又被欢喜王折腾,钱乐经历什么自不用说,那句“冰天雪地中醒来”,正是提及欢喜
王杀他之事,其中悲苦,光是想想,就让五十多岁已经抱了皇孙的皇帝直觉揪心。
皇帝在窗口站了片刻,稳定情绪。
总管太监声音压得更低:“钱乐,欢喜王已经……”太监伸出舌头,对着舌头做了一个“咔嚓”的手势,又道:“你当从没见
过那人,明白吗?”
钱乐心中震惊,脸色一白,想要说话,却见太监对他竖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此时一小桌饭菜被送进书房,总管太监亲自看着旁人试过,再给钱乐布置。
皇帝站了片刻,在小桌旁坐下:“钱乐,慢些吃,今后好日子还长着,朕想……”
第81章
总管太监忽然咳了一声:“陛下,白大人早上走的时候,说,让您‘等等’。”
皇帝想起来:“嗯,他说了。朕等着就是。钱乐,你昨日上殿,腰带上那块玉佩呢?给朕看看。”
来了来了!果然是玉佩!
钱乐暗下决心,咬着牙,摸出玉佩,放到小桌上。
玉佩一亮相,总管太监目光扫过去,眨眨眼,借换茶之名,躲出书房。
皇帝拿起玉佩时,手指都有些抖。
钱乐放下筷子,小声道:“陛下,其实,这玉佩……”
“是这块,就是这块。朕记得……”皇帝打断钱乐的话,颤声道:“钱乐,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钱乐心里一惊,愣坐着,一动不动。
皇帝叹口气,自腰带上,解下个物件,放到那玉佩旁。
玉色一致,双面都雕着圆弧兽纹,兽形相像,雕工相近……
钱乐以前不认得玉佩上的兽纹是什么,此刻也能猜到,若是放在穿越前世界的古时,就是五爪龙的图案。
这玉佩暗示的关系,是兄弟?
钱乐皱眉:会不会年龄差的太多?
皇帝摩挲钱乐拿出的那块玉佩:“这许多年,你娘为何不带你来找朕?”
钱乐两手一撑,让开饭桌,扑通跪在地上:“陛下,草民若是犯了错,您能不能不责罚草民?”
皇帝正满怀情绪,钱乐这一问,他没细想,只摇头道:“你这孩子,还能犯什么大错?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朕不罚你,嗯,也
不降罪于你。”
钱乐挠挠头:“陛下,草民肯定没干过杀人放火的事,只是……只是一些误会……”
皇帝觉得钱乐罗嗦:“日后你好好学学怎么说话,这样支支吾吾,成何体统!”
钱乐此时心里大概有底,知道玉佩引出的事,并非坏事,自己顶着脑袋担事的准备也没必要了,于是也不管皇帝不满,直接说
道:“草民恳请陛下一事。救草民一命的好友,就在书房外。求陛下看他一眼,看他的脸,一眼就成……”
皇帝手拍小桌:“胡闹!”碗碟一阵叮当作响。
钱乐听出皇帝语气只有嗔怪,没有责备,便大着胆子仰起脸,手指一比玉佩,小心翼翼,甚至略显哀求的看向皇帝:“回陛下
,那玉佩,正是好友赠草民的,本非草民所有……”
“啪!”
瓷碟摔在钱乐膝前,粉碎,还溅了钱乐半身菜汁。
皇帝双眼射出寒光,冰冷生硬道:“你可知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
钱乐心里再三衡量,慢慢趴下,悄悄用手垫着额头:“陛下,求您看看草民那好友……”
皇帝不作声,看看钱乐,看看玉佩。
总管太监那茶,大概是到月球上冲去了,一时三刻,确实回不来。
皇帝很快冷静,知道不能出去看人,于是把外面人叫进来。
靳禹已经听清书房内片刻的对话,双拳紧握,动作迟疑,不自觉走到钱乐身旁,挨着跪下。
六皇子跟进来,看到钱乐头叩在一堆碎瓷上,眼皮直跳。
皇帝暗暗打量靳禹身形、举止,直接喝道:“抬起头来!”
靳禹浑然不觉,只看着钱乐后脑,就想拉起钱乐,替钱乐叩那些碎瓷片。
禁卫得皇帝示意,上前抵着靳禹肩膀,扶起靳禹脑袋,将靳禹脸面,对上皇帝。
六皇子倒吸口凉气。
前日殿上,他因跪下给钱乐求情,并未看清他父皇当场失态的详细情景,于是不知道钱乐腰间玉佩引了多大轰动。也就没发现
钱乐因为玉佩,可能牵涉的问题。
此外,在南岸营地时,自知道钱乐身边有个军医朋友起,六皇子就从未与靳禹有过正面接触。两人就连擦肩而过的时候,都极
少。除了将领和老军医,谁有那面子,能经常在六皇子眼前晃?!
看清靳禹相貌,眼角再扫到小桌上的两块皇家玉佩,六皇子心里有些明白了。
皇帝看着仿佛自己二十多岁时的面容,饶是这两天已经有着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也有些吃不消,面色一黯,手用力扶着小桌:
“钱乐,你说的好友,可是这人?”
钱乐应道:“回陛下,正是!他叫靳禹,草民的命就是他救的。草民不能忘恩负义,对不起自己的恩人。且,若草民刚才不说
出来,才是真的欺君!”
皇帝看看两块玉佩,伸手全都收进自己怀里,起身道:“靳……禹,就搁这跪着!钱乐,滚出去跪!来人……”
“求陛下开恩!小乐体弱,让他在这书房跪,草民去外面……”靳禹调转膝盖,对着离开的皇帝道。
皇帝气的怒哼一声,一甩袖子,走出书房!
御书房外,早候了一大群臣子,这时见到皇帝,山呼万岁,跪了一大片。
靳禹和钱乐都不知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靳禹就要出去跪。
六皇子仰头对着房顶叹口气,拉住靳禹,在靳禹旁跪下:“哎!怎么偏偏让爷遇到你们!”
半晌,书房外的侍卫,听到六皇子在书房里,声音不大不小道:“哎,你哪年生辰?看着比我大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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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你是六扇门的老人,这类事,知道该怎么办!朕让你查的,大小事都要清楚,明白吗?”
石老烟正为自己听到“钱乐”的名字感到意外,此时回应皇帝,就慢了一拍:“呃……是,陛下!”
皇帝察觉,奇道:“你知道钱乐?”
石老烟想了想,才道:“回陛下,也许和臣遇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皇帝好奇,问石老烟遇到的“钱乐”。石老烟便把当初在客栈遇到钱乐,钱乐如何提点他们破梅闲山庄一案之事,简略的讲了
一遍。
皇帝听过,不置可否。
待石老烟离开前,皇帝又道:“老石,你单独,查一查‘义季’这人。”
石老烟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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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没回书房,只是让人传旨,将靳禹和钱乐交给六皇子看管。
六皇子领着两个烫手山芋回到府上,问了一圈,得知白苍有事出远门,三五日都回不来。
“……白叔叔认你做干儿子,便是因为与你父母曾是旧识。”六皇子焦虑的看钱乐:“他真没对你细说过?”
第82章
钱乐摇头:“义父间接的提到过,我每次问,他都是沉默,或者岔开话题。其实,我想,现在弄清我的身世,没有弄清靳哥的
要紧……”
六皇子立刻扶头:“打住打住!别跟爷提那人。行了,你俩就呆在爷这,哪都别去!”
钱乐想了想:“行麒那里呢?六殿下,我怎么去给行麒做饭?”
“欸哟!”六皇子急着出门:“接来接来,九皇叔这下要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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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宫中四处传言,有个长的极像当朝天子的年轻人,进皇城找亲人。
小太监和小宫女们,都知道,这传言一出,皇后和几个有皇子的妃子,全都病倒。
总管太监嘴巴闭的,比平时还要紧。
皇帝召见靳禹,靳禹却一直不提生母和身世。皇帝于是心情很不好,可他对着一张与自己相似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脸,发不出
脾气,只能把气撒在旁人和东西上。
宫内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相比之下,六皇子的府上,气氛别提有多轻松欢快。特别是个别人的表现,好似完全与宫中事无半点联系一样。
钱乐天天在灶房、马厩间,两头忙活。靳禹跟着钱乐,打打下手,教教骑术。两人依旧老样子!看的六皇子啧啧称奇,也不知
是两人神经过粗,还是真的这么沉得住气。
九王爷这三日,一直陪着儿子行麒住在六皇子府里,和六皇子、靳禹,还有他儿子一起,顿顿吃钱乐做的饭。他早已不像最初
,怀疑钱乐的手艺。有时兴趣来了,九王爷还会在灶间,耍耍刀工。
像当初的肉糜蛋,九王爷府里,也仿照钱乐的菜式,给行麒做过。行麒虽然觉得没有钱乐做的好吃,但吃的时候,不再犯病,
总归是件好事。
六皇子戏言:“行麒,你那怪病若是彻底好了,这钱乐对你,也算救命之恩。你到时,打算怎样感谢?可别提你父王,哥只问
你。”
钱乐将卤好的豆皮卷起来,刷刷切丝,假装没看到行麒偷吃的手,笑道:“没有我,总有别人,算不上救命之恩,你可别把行
麒吓到,饭桌上吃不下。”
行麒叼着豆丝,跟在钱乐身后,对六皇子做鬼脸:“六哥,你且看着,我行麒自然知道报恩,哪怕以身相许,也没半个不……
呀……”
行麒肩膀吊着,被靳禹拎出灶间,六皇子吓一跳:“你小心些,九叔会翻脸……”
靳禹对六皇子晃晃手上的菜刀,眼睛盯着六皇子,冲刀口吹口气。
六皇子登时觉得毛发倒竖,慌不迭跑出灶间。
钱乐嘻嘻笑着,翻出小截抹过蜂蜜的烤玉米,递给靳禹:“剩的不多,靳哥趁热快吃。”
靳禹却不急着吃,看着钱乐道:“等过两日,看管松些,我便带你离开,去看我大师兄。”
钱乐摇头:“靳哥,别为难六殿下。他对咱们也算不错。”关键是,问题留下个大尾巴,日后我自己怎么跑路?!
靳禹不再多说,只是在灶间守着钱乐,过难得的二人小世界。
几乎同一时间,其他皇子的府上,或热闹或沉闷,都因传言,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