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愣住了。
过了许久,我在纸上写道:
“可是你的话太多,我不想听。”
“不行。”她瞪大眼睛,“这是你的责任。”
“我没有这种责任和义务。”
鲁克蕾西亚沉默了一阵,然后冷静地告诉我:
“不愿意的话,你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忽然忍不住想笑。
这个看起来像天使,内心却住着恶魔的小女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
鲁克蕾西亚追问道,“你听不听?”
“我听。”
“那你就要听一辈子。”她立即加了码。
“好。”
我又在纸上写道,“你不喜欢那个侍女,翠碧西?”
“我讨厌她。”
“为什么?”
“因为她对哥哥不好。”
“对西泽尔?”
“是。”
“那是因为西泽尔很惹人讨厌吧?”
“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就很讨厌他。”
“哥哥也很讨厌你。”
“……”
短暂的时光就在鲁克蕾西亚没完没了的废话中如流水般过去了。我在波吉亚家的生活也初步安定下来。
据说我的家族,瓦伦西亚的柯雷拉家——我对此一无所知——似乎和波吉亚家有一点遥远的亲缘关系,所以我并不是作为随从,而是作为甘迪亚公爵的家臣,以及胡安和西泽尔的伴读身份住在宅子里。
八月底的一个早上,就在前不久,圣显节才刚刚结束,宅邸里面的装饰正待拆除,并且需要重新扫除,我起床之后就一直忙着帮皮埃罗·路易吉做事。
皮埃罗·路易吉是波吉亚家宅的管理者,是一个冷静少语且极其聪明的男人,宅邸里的一切大小事务都被他安排的井井有条。
彼时,大宅的前院忽然传来若干马嘶声,应该是胡安跟西泽尔早晨出去骑马回来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就听见胡安那清澈上扬的声音喊道:
“猜我们今天看到什么了?鲁克蕾西亚!米凯莱托!广场上正准备处决火刑犯!”
第六章:火刑犯(下)
与鲁克蕾西亚一样拥有一头金灿灿的卷发的胡安,比西泽尔小两岁,深蓝的眼睛,精致的五官,雪白的皮肤上点缀着鹅黄色的雀斑,让他看起来脆弱又稚嫩。
胡安的声线比西泽尔要高出一大截,清澈又纤细,整个人也显得轻飘飘的,是个有着梦幻气质的美少年。
与他外貌相反,他的性格却大大咧咧,凡事爱张扬,又喜欢对人撒娇,于是大多数人都喜爱亲近他。
“鲁克蕾西亚呢?”胡安兴高采烈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走廊那边,鲁克蕾西亚的花房的方向。胡安卸下了骑马的护膝,急忙跑去找鲁克蕾西亚了。
随后西泽尔从门口走进来,脸上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
他解开自己的护具,然后皱着眉看向我:
“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我斜了他一眼,转过头。
——谁看你了,干嘛自我意识这么强。
这时走廊传来胡安的声音:“有什么不能出去的!”
鲁克蕾西亚被胡安拉着走出来,面露难色,“可是父亲和大哥都说我不可以出去,现在正是很危险的时候啊。”
“有什么危险的,”胡安不以为然,“你知道这次要烧死的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就是下毒对付我和西泽尔的那帮……”
“胡安!闭嘴!”西泽尔狠狠打断了胡安的声音。
“干嘛?”胡安瞪了西泽尔一眼。
西泽尔说:“管不住你自己的嘴巴,你总有一天要害死自己。”
“在自己的家里说也不行么?”胡安不满地皱眉,“这事情还是西泽尔你告诉我的,为什么我不能跟鲁克蕾西亚讲?跟我们波吉亚家为敌的那些杂种们的下场,你就不想看吗?”
“总之这种事情不要把鲁克蕾西亚牵扯进来。”西泽尔冷着脸,“你要去就自己去,带上护卫跟你的脑子。”
胡安被西泽尔一通训得脸色发黑,气得跟只螃蟹一样张牙舞爪地冲出去了。
鲁克蕾西亚也有些闷闷不乐,但却没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西泽尔浑然不觉地继续冰着一张脸,瞪向我:“你干嘛又盯着我看?”
我耸了耸肩挪开视线。
——这人的嘴巴简直比我的脚还臭啊……
要是他晚上睡在床上忽然被暗杀了真的一点也不奇怪,所有他身边的人都恨不得捅他一刀才解恨吧。
大概是我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被他发现了,西泽尔吊起眼睛瞅着我:
“米凯莱托,你是不是在腹诽我?”
我冲他憨厚地笑了一下,一脸不明白他说什么的样子,无辜地看着他。
西泽尔的脸色顿时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
于是我的心情又开始愉悦,并且一直持续到午餐的时间。
整个早上,只要想起西泽尔那双机敏的黑眼睛时不时地瞄向我的样子,还有那非常用力地揣摩我心思的表情,我就想捧腹大笑。
午餐的餐桌上,我继续绵绵不绝地用眼神发动我的攻势。
西泽尔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身边是严肃死板的穆里。
西泽尔原本也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但我发觉他似乎有点受不了我考究他的眼神——
只要我拿眼睛一瞄他,他就有些坐立不安,脸上的肌肉也一下子绷紧了,好像是生怕我发现他在紧张一样。
我顿时觉得超级有趣,于是更频繁地把目光飘向他的方向,随着我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不断累积,西泽尔的异常反应已经明显到连穆里都觉出不对劲的地步了——
“西泽尔,你怎么了?”
西泽尔一怔,然后低声说,“不,没什么。”
他的脸上冷冰冰地,于此同时,耳根却渐渐红得滴血。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在这边肚子都已经抽筋了,但他却始终没抬起眼睛来回瞪我一眼。
我正高兴着,皮埃罗·路易吉先生忽然开口问了一句:“胡安呢?”
——桌上前菜都已经端上来好一段时间,开饭的人却没有到齐。
穆里说:“应该是跟公爵大人去港口了吧,加泰罗尼亚的舰队不是今天抵达罗马吗?”
我心里暗暗觉得不好,因为桌上不止是胡安不见了——
“是吗?”
皮埃罗皱眉,“为什么鲁克蕾西亚也没出来?吉娜——”他唤来了站在一旁的侍女,“你去鲁克蕾西亚……”
——糟了。
西泽尔脸色一变,抬头看向我。
“米凯莱托!”西泽尔喊道,“你去叫鲁克蕾西亚,顺便把我的书从她那儿拿回来,她居然连午餐时间都不记得出来。”
我赶紧站起来朝鲁克蕾西亚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当然是空无一人。
我想都没想就以最快地速度冲出了庭院大门,直接往台伯河的方向奔去。
罗马城里可以举行火刑的广场总共只有四个,全部都在台伯河两岸。
火刑举行的地方离波吉亚的城南宅邸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沿着台伯河跑了一段,不多久就看见了升上天空的黑色烟柱。
离黑色烟柱很近的地方有一座石桥横跨台伯河,叫羊魔桥,从桥上过河之后岸边的第一个道路交汇处就是火刑的处刑地。广场并不大,围观的人群早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我只能从外面远远地看到直立起来的木架,还有熊熊燃烧着的赤红色火焰,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里面往河面上吹,人群嘈杂喧闹,从一片混乱的场所中找出两个只有半人高的男孩女孩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一面在人群中穿梭一面焦急地思索该怎么找到胡安跟鲁克蕾西亚,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米凯莱托!等一下!”
我一转头。
——西泽尔!
西泽尔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人群外拖出来,一面说,“他们不会在里面的,胡安跟鲁克蕾西亚是挤不进去的。”
我和西泽尔挤到广场外沿的回廊上,西泽尔靠着墙歇了一会,然后说:“我没有叫人出来找他们,暂时皮埃罗和穆里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要是让父亲和大哥知道,鲁克蕾西亚肯定会被送回西班牙去,直到嫁人为止她都要呆在甘迪亚的城堡里。米凯莱托,我们尽可能先找到他们两个。”
第七章:羊魔(上)
我和西泽尔沿着广场外沿转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直到觉得毫无可能,我们又顺着由广场辐射开去的道路和小巷开始找,不知道该说是兄弟姐妹之间的血缘相互吸引,还是西泽尔的直觉异常敏锐,我们一条一条地排除了离开广场的所有路径,直到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忽然听见鲁克蕾西亚的喊声:
“哥哥!”
胡安和鲁克蕾西亚及时地看见了我们,鲁克蕾西亚欢欣地提着踩脏了的裙子朝我们跑过来。
“哥哥!米凯莱托!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们的!”
鲁克蕾西亚尽量用甜美的微笑来掩饰她的心虚。她身后的胡安意识到了西泽尔熊熊燃烧的冰冷怒火,垂着头一声不吭。
西泽尔的黑眼睛里仿似有两丛青色的火苗,鲁克蕾西亚在这样的目光下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绷不住了:“那个,哥哥,我,我……”
“你什么?”西泽尔冷冷地问。
看着鲁克蕾西亚在西泽尔面前乖得像只兔子的样子,我打心底欢呼雀跃。正幸灾乐祸时,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一股带着杀意的视线落在脊背上的感觉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用力推了一下西泽尔的手臂。
西泽尔不满地转过头瞪我:“干什么?你还想帮她说话吗?”
我无法表述,只好用力握住他的手,狠狠地捏了一下,用眼神和手上的力气表示了我的警觉。
西泽尔打了个颤。
电光火石之间——
西泽尔用力把胡安往外一推,自己也往旁边一跳。我则拉着鲁克蕾西亚往后倒去。与此同时一连续的冷光射来,发出嗖嗖的响声,几根钢制的箭簇就穿过我们原来站的地方扎在地上。
“快跑!”
不知是谁的一声喊,我们四个人几乎是一瞬间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沿着小巷飞奔。
当时我压根无暇去思索是什么袭击了我们——
但是毫无疑问,这一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直到今后所有的年月里,我都要面对的、波吉亚家无穷无尽的敌人之一。
我们往反方向跑去,那杀手似乎没有打算暴露自己,我们躲过了几道箭簇,冲进广场,拥挤的人群暂时保护了我们,但是鲁克蕾西亚却和我们挤散了。
从人群里跑出来时,我们才发现这一点。
我们停在羊魔桥的一端,西泽尔把胡安推到我手里,“米凯莱托,你跟胡安往回跑,叫穆里来,带上人!”
胡安愣愣地:“西泽尔……”
西泽尔推了他一把:“你发什么呆!”
我拉着胡安没命地往桥上跑去,西泽尔则又冲进了人群。
过桥之后,我们往宅邸的方向狂奔了一阵,直到胡安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大吐特吐起来,我才发现杀手并没有追着我和胡安到这里。
胡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米凯莱托……你回去找他们两个……我去叫人……”
我心里全是西泽尔消失在广场上人群中的背影,二话不说就折返回去。
沿着桥,迎面已经是渐渐散去的人群,处刑已经结束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心脏狂跳,就在这一瞬间,我无比地希望我自己能喊出声音来——
西泽尔!
一种想喊出声的冲动让我头昏眼花,眼前一阵摇晃,视线有些扭曲,我忽然却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
“米凯莱托!”
一个娇小的柔软身躯像张开了翅膀的小鸟一样扑向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
鲁克蕾西亚!
我用力搂住她,安抚她吓得瑟瑟发抖的肩膀。
“哥哥呢?胡安和西泽尔呢?”鲁克蕾西亚脸色惨白地问。
我却无暇他想,那股带着杀意的视线落在脊背上的感觉又出现了,我只能半拉半抱地拖着鲁克蕾西亚往回跑。
这时,一个黑影从高处向我们飞扑而下。
伴随着鲁克蕾西亚的尖叫声,我几乎是在看见那人手中的短剑的同时,甩开了手里的小公主,然后往一边拧转身体,短刀的刀刃就擦着我的腋下而过,我的额头狠狠地撞在了那人的牙齿上……
一声惨哼,鲜血盖满了我的脸。
我甚至没有时间来诧异为什么我的身体反应这样迅速,那个杀手就挥着刀向我横扫而来。
我侧身一跳,一个翻转又躲过了这一下攻击,但我还没来得及惊喜,就听到西泽尔的声音:
“米凯莱托!”
那杀手一转头,看见西泽尔站在我跟鲁克蕾西亚相反的方向。
我在心中无限咆哮,西泽尔是脑子被门挤了吗?!找死啊!!
西泽尔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转身就往桥上跑去——杀手的身影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他直扑而上。
我跳起来,却只来得及在那个杀手手里的刀向西泽尔飞去之际将之撞倒——
“哥哥——”
伴随着鲁克蕾西亚的惨叫,西泽尔被那把刀透胸穿过,并且被那把刀的去势带着掉下了桥栏。
我几乎在下意识的情况下扭断了那个杀手的脖子。
随后我冲到桥边往下一看,湍流的河水里西泽尔的身影正在载浮载沉。
栏杆上还有他未干的血迹。
西泽尔……
一股巨大的恐怖顿时捕获了我,让我眼前发黑——
这场景……
似曾相识……
我的意识里叫嚣着救人,快点救他!可是手脚却像冻住了一样不能动弹。
鲁克蕾西亚的哭声就在身边旋转震耳欲聋,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西泽尔渐渐地被河水吞没。
第八章:羊魔(下)
救……
救我……
救救我……米凯莱托……
河水里已经消失了西泽尔的身影。
虽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却好像听到了西泽尔求救的声音。
完全不能动的我,拼了命地挪动自己的四肢。可能我这样子跳下去救人也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还是咬牙翻过了栏杆。
落入水中的那一刹那,瞬间的黑暗重重地击在我的头上。我两耳轰鸣,看见无数双手伸向我,拉着我,好像满载怨恨的灵魂要将我拖下水底。
我的意识已经一半陷入了幻觉之中,另一半却被西泽尔的声音不断地唤醒——
救我……
我精疲力竭地拨动河水,顺着水流的方向摸索而去,不知在水中浮沉了多久,在一片白花花的湍流之中,我终于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杀手的那把刀穿过他的胸口,在汹涌的河水中我完全摸不到他身上的热度和心跳。
我们顺着河水已经飘至平缓处,我将他的头用力托出水面,半昏半醒之间我带着他奋力朝浅滩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