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如此。”
“那么,难道是我有让您感到不愉快的地方吗?”
“不,您非常亲切。”
公爵脸上的笑容淡淡地,“……我想我们还是彼此坦诚相对吧。——您是不愿意与我们成为朋友吗?”
西摩导师垂着头,我看见他干瘪的嘴唇轻轻摩擦了两下,“不,恰恰相反,公爵大人,您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大多数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您所吸引。”
“然而?”
“然而我已经远老了——不再适合计算毒药的配方和研究杀人的机械,只能在沙堡里静静地等待被上帝遗弃的时刻到来。”
公爵听了只是淡淡地垂下眼睛,并没有说什么。
贤者向公爵躬了躬身:“我离开之后,风语者会来罗马,我已经给他写过信,他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照看您的家人的安全。”
“如此多谢了。”
公爵并没有进一步挽留,只是点头道,“愿阁下一路顺风。”
贤者告辞,转过身前,他抬起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不经意地朝我看来。
那一瞬间,他苍老的蓝灰色瞳孔里好像盛着无数话要对我诉说一般。
“愿公爵殿下武运昌盛。”西摩大人说道。
第三章:蜂鸟的公主
波吉亚家仅在罗马市内就有三所豪宅,另有城外的庄园和牧场。
在我抵达罗马的第二天清早,我们就乘坐马车进入了罗马城内。
公爵和他的下臣乘一辆马车,我则跟胡安和西泽尔乘另一辆马车,车里还有一个资历很高的侍女翠碧西,和波吉亚两兄弟的家庭教师穆里·艾诺。
穆里曾是西班牙北方接壤法国的地方军队里的教练,在战争中受伤之后,他在萨拉曼卡大学担任助教。
穆里是个严肃得过分,以至于额头上深深聚起庄严的皱纹的年青人,也许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却比那些古板的修道士看起来还要古板。
家庭教师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让本来就没有什么说话声的空间变得格外压抑沉闷。
西泽尔是在清晨时分清醒过来的。于是公爵立即决定从城外的别墅里回到城内。城南的大宅里拥有更多的护卫,也有更多的女仆和侍从,对两个男孩来说更加安全。
胡安仍然持续地昏睡着,从贤者走之后他就开始发起低烧,负责照顾两个男孩的侍女翠碧西显得忧心忡忡。
胡安躺在她得怀里,虚弱得皮肤都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西泽尔盖着厚厚的毛毯靠在车窗边,眼神顺着窗帘的缝隙飘向窗外,望着深蓝色清晨的熹微天幕,神情郁郁寡欢。
“西泽尔少爷,请您把车窗关上,胡安少爷还病得很重。”翠碧西怀抱着胡安的苍白脑袋,皱着眉。
西泽尔只是冷着脸继续看着窗外,当做完全没听见。
“米凯莱托,请你帮西泽尔少爷把窗户关上好吗?”翠碧西生气地转向了我。
我看见胡安满头的冷汗,点点头,站起身向西泽尔那边倾过身去,西泽尔吓了一跳。
我直接越过他的面前把窗户啪的一声合了起来。
西泽尔吃惊地看着我的举动,黑色的水汪汪的眼睛里,惊诧转为了气愤。
我装作没看见他瞪着我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往后一靠,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发呆。
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西泽尔恨恨地咬了一下嘴唇,忽如其来地,我心里变得有点开心——
作为他一开始给我冷眼的回报,今后我也完全不打算给他什么好脸色——
我们走着瞧。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
马车穿过台伯河上的大桥,辗转进入一条私家的小巷,停在大宅的后院。
在一扇挂着常春藤的木质大门前,车夫系住了车。
伴随着吱嘎一声开门的响声,我们还没有陆续走下车,外面就传来了少女们的嬉笑声。
我踩着踏板即出车门,便见一群穿着雪白长裙的少女站在后院的大门边,三三两两地嬉闹在一起,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站在最前面的女孩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个头也极其的娇小,脸庞是圆润而可爱的。
她顶着一头金色的蓬松的卷发,雪白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睛,长裙随着风涨鼓起来,就好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她并不说话,脸上带着兴奋又忧伤的神情翘首以盼,美丽得无以复加。
西泽尔在我之后走下马车,那小女孩便睁大了眼睛,整张小脸瞬间灿烂起来。
但她并没有喊出声,依然身形优雅地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兄长大人。”
那举止对于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来说,简直是稳重克制得近乎可怕了。
她身后的那些白衣的少女,她的女伴们,也立即停止了嬉闹,一齐向西泽尔行了礼。
“欢迎回来,西泽尔少爷,胡安少爷。”
西泽尔身后,高大强壮的穆里·艾诺将胡安抱下了马车。小女孩见了面露忧色,又见西泽尔依然还苍白的脸色,她忍不住说,“兄长大人,听说你们……”
西泽尔皱了皱眉:“叫我哥哥,鲁克蕾西亚,我不习惯你用那种死板的句法说话。”
鲁克蕾西亚看见西泽尔不耐烦的神色,反而弯起了嘴角,轻快地跑上前,她挽着西泽尔的手喊道:“哥哥!”
一瞬间,脸上绷紧的矜持就变成了阳光下的花朵那样的灿烂明亮。
西泽尔任她抱住手臂,淡淡道,“我没有任何事,你不用担心。”
“才不是没有任何事!”鲁克蕾西亚说,“你的脸色真差,都没有人好好照顾你吗?”鲁克蕾西亚用一种和她年龄完全不相称的语气埋怨着,好像自己就是西泽尔的负责人一样,使她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却依然完全没有自觉地,不满地撅着嘴,从西泽尔的臂弯里看向后面的翠碧西,用力瞪了侍女一眼。
然后,她眼角的余光才瞄到了我。
这时,鲁克蕾西亚·波吉亚的注意力才从他哥哥的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咦,你是什么人?”
——跟他哥哥一模一样的问话。
兄妹俩真有趣。
我心想。
“不用理他,鲁克蕾西亚。”西泽尔冷冷地说。
鲁克蕾西亚无视西泽尔的命令,一个劲地盯着我看。
“你的头发是白色的!”女孩激动地说,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好奇,“你叫什么名字?你就是那个哥哥新来的同伴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鲁克蕾西亚!”西泽尔生气地阻止了她一连串的问话。
“他不能说话。”翠碧西从一旁接口回答说,“鲁克蕾西亚小姐,他叫米凯莱托,将来要跟你的哥哥们一起去国外学习。”
鲁克蕾西亚那双又大又圆的淡蓝色眼睛还在一眨不眨的盯着我。
只有这时候,那种小女孩的娇憨和天真才在她的脸上一览无余。
“你好,我是鲁克蕾西亚。”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无机质的玻璃一样的眼珠里,忽然间,露出让人看不懂意图的狡诈,“米凯莱托,我给你看我在花园里养的蜂鸟吧。”
第四章:一颗蓝苍耳
“……”
“你听过黄水仙的故事吗?在亚眠的森林里,那里的人用黄水仙的叶子来涂抹窗口,因为这样就能让精灵知道这里住的是友善的人类,精灵就会悄悄地保护住在那里的人……”
“因为很久以前,曾经有一群精灵遇到危险,他们把年幼的精灵藏在黄水仙的花朵里面,黄水仙答应精灵整整一年都不开花,但是一年之后,成年的精灵没有回来,有一个男孩……”
“……”
“你知道风信子为什么要叫做风信子吗?听说……”
“……”
“你见过虞美人的种子吗?有人说虞美人的种子有六种颜色……”
“……”
“你……”
如果我能说话的话,我真想用尽全力地咆哮一声:
“拜托你别说了!!!”
可惜我不能。
我充分地理解了六七岁小女孩的可怕之处,在于她们的嘴巴是如此精巧而又强大。
能够没有一秒钟停顿地,以极快的频率开合两片嘴唇。并且不需要经过大脑,迅速又流畅地讲着一堆又一堆的完全是胡说八道的、毫无关联的废话。
一路上,鲁克蕾西亚兴致勃勃地对我畅所欲言,完全不介意她唯一的听众不能给她任何反馈。
她登峰造极的多嘴多舌,完全颠覆了我之前对她建立起来的良好印象。现在我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用力洗一洗。
我的耳朵里渐渐开始出现嗡嗡声,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聋掉的时候,鲁克蕾西亚忽然刹住了嘴——
她仰起头看着我充血的眼睛,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话有点多了?”
我连点头的欲望都没有了。
“其实呢,”鲁克蕾西亚自然地说,“我就是想跟你介绍一下我的花园。”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鲁克蕾西亚对我的表情装作没看见,兴高采烈地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
——这里?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其实只有一间卧室大小的长方形的花房,抬头往上看,那拱顶的中央没有封顶,阳光可以从中央照耀下来。这个小小的花房也像鲁克蕾西亚本人一样玲珑精致,地面和花架上栽种着各种各样的柔美又娇小的开花植物。长长的丝绳从房顶上垂落下来,悬挂一个个精美的彩色盒子,掩映在花枝之间。
鲁克蕾西亚爬上垫脚架,打开其中一个玫瑰红色的小盒子。
“看。”
盒子里面躺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鸟,只有小指那么长,纤细得像是就要折断的喙和爪,羽毛也像针一样细密地排布着。
“这是胡安送给我的。”鲁克蕾西亚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鲁克蕾西亚指着悬在空中各式各样的漂亮的盒子说,“这些都是每次胡安回来的时候带给我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比一般的孩子都要小很多,就像蜂鸟一样小,所以大家都叫我蜂鸟。我很喜欢蜂鸟。”
鲁克蕾西亚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盒子里面蜂鸟的翅膀。
“蜂鸟是不能被养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会不吃也不喝,即使喂给他们蜂蜜也不行,只会默默地死去。米凯莱托,我挺羡慕你的。”
——什么?
我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忽然就说到我了?
鲁克蕾西亚用那双透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我也很羡慕胡安和西泽尔——你们都可以去外面的许多地方,只有我不能离开这里。”
“米凯莱托,我送你一个东西。”
我诚心诚意有点跟不上这个古怪丫头的跳跃思维。
鲁克蕾西亚朝我伸出手,她手里握着一个白色手帕裹成的团。
我张开手,她将一颗蓝色的小球放进我的手心。
苍耳?
我拿起那颗球形的果实,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鲁克蕾西亚。
这时,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鲁克蕾西亚,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我回过头,正对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哥哥!”
鲁克蕾西亚高兴地叫道。
西泽尔的目光不经意瞥见我的手上的苍耳,眉心蹙起,问道,“米凯莱托,你手里拿着什么?”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蓝色小球,隐隐觉得手心有点痒。
西泽尔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手一抬就扇得我整个人一个踉跄,手里的果实飞出去老远。
我摸着被他打得肿起来的手背,火冒三丈,正要狠狠地瞪他一眼,却顿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时我才想起来,那是一颗蓝色的苍耳——
鲁克蕾西亚,那丫头真是太难搞了。
第五章:火刑犯(上)
因为西泽尔的及时出现,那颗有毒的果实并没有在我的手里停留多久,所以中毒的症状不是很严重。但那颗毒苍耳仍然让我的整条手臂都肿了起来,连带着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星期才能下床。
其间听说胡安也醒了过来。在我还在昏迷的时候,波吉亚家的主人,罗德里戈·波吉亚大人也从梵蒂冈回到了宅邸,听说他还来看望过我,总之我的心情除了想吐血没有其他。
这次事件的最深刻影响之一就是西泽尔从此之后对我的定义为“蠢得跟猪一样”和“大脑长在脚趾头上”。
我连一句话也不能反驳。
差点没把我憋成内伤。
就在我还躺在床上,已经能稍稍活动自己的胳膊的时候,某一天傍晚,送晚饭的侍女刚离去,那扇合上的门又慢慢开了一条小缝隙。
我警觉地扭过头。
一丛金灿灿的卷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鲁克蕾西亚·波吉亚,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踮着脚向我走过来。
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我的床边,面带歉意地看着我。
“对不起。”
我眯着眼审视地看着她。
“希望你能原谅我。”她用力挤出了自己全部的诚意。
我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放着的羽毛笔和粗纸,那是侍女为了方便跟我说话而放在那里的。
鲁克蕾西亚把纸笔递给我。
我在纸上写道,“你是故意的吗?”
鲁克蕾西亚立即用力的摇头。
“你骗人。”我写道,“你递给我的时候是用手帕包着的。”
鲁克蕾西亚装无辜地看着我。
我继续写,“我听说翠碧西被送走了?”
鲁克蕾西亚点点头。
“因为你说那颗毒苍耳是她给你的?”
鲁克蕾西亚犹豫了一下,继续点了点头。
我想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因。
在胡安和西泽尔刚刚中毒晕倒的节骨眼上,波吉亚的大宅里又有一个男孩中毒倒下——
这足以引起家族主人——罗德里戈·波吉亚大人的十二万分的重视。
鲁克蕾西亚届时表现出无辜又惊恐的样子说那颗有毒的果实是翠碧西给她的,而翠碧西又正是一直照顾胡安和西泽尔的侍女——
就算对鲁克蕾西亚的话有所怀疑,但为了排除家族内部的一切危险,仅仅只是一个侍女的翠碧西当然就被毫不犹豫地处理掉了。
送往他乡,更可能的是已经埋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山坡上。
我看着鲁克蕾西亚,她那双又圆又大的浅蓝色眼睛仍然直直地看向我。
我想她也已经明白我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的脊背上忍不住窜上一股寒意。
想了想,我在纸上写道:“如果西泽尔没有来的话,你会喊人吗?”
“我会的。”
金发蓝眼的女孩说,“因为我喜欢跟你说话。”
——喜欢跟我说话?
对于我的疑惑,鲁克蕾西亚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因为你不能说话,我可以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跟你说,你却不能告诉别人。我在其他人面前不能这样,因为公主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
“你很好,所以我不愿意让你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