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舍。
步吟紧紧咬住牙,告诉自己与其二人都遇险,不如只送自己一条命。曾经以为自己是那种全世界陪葬都不会眨眼的人,现在却
明白,死前知道那人会活到七老八十,自己都会觉得快乐。
转身,去布下局。虽然是送上门去的,却不能让对方看出,一定要曲宁远以为自己是躲无可躲才到的,最主要的,一定要把他
们引开,同时让他们以为自己真的和君笑失散了才行——这却不难,沈步吟武功一般,这点曲宁远肯定深知。
可惜身上毒药浸了水,很多已经无法使用,有些不溶于水的以及包装防水的还可以用,那些倒都是剧毒,只是量少。
影军虽已被自己消灭了大半,但剩下之数亦是不少,这些毒药甚至杀不了三分之一。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君笑能逃过,就好了。
「沈步吟,我看你还往哪里逃!」曲宁远一挥手,数十名影军将步吟紧紧包围。
步吟见无法再逃脱,倒也不再挣扎,长身而立衣袂飘飘,衬着他天仙般的容貌,倒让众人一时不敢上前。
他看看周围,微微一笑,手举了起来,手指轻弹。影军是在他毒药下吃了大亏的,适才眼见同伴死伤无数,此刻都是惊弓之鸟
,连忙后退。
步吟纵身想要乘隙逃走,但他气力已竭,哪里还能突出这重围,转眼又被围住。
曲宁远冷冷道:「他若还有毒药,现在我们也围不住他。既然围住,就证明他毒药用尽了。」
「你倒不笨。」步吟道,「曲宁远,我在庙堂你在江湖,你好端端的大侠不作,却硬要谋反,现在落到这步田地,我看你还是
降了吧。只要你放了君笑,我就饶你一命。」
曲宁远忽地一震,失声道:「什么?君笑没和你一起吗?」
步吟亦是一震,似乎冲口而出什么,又强行忍住了。
曲宁远心下有了计较,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当真爱他,原来也不过如此。」
步吟眼神冷下来:「我自然爱他。」
「宁可他遇到危险,也不愿他落到我手里,这算什么爱他。」曲宁远道。
步吟适才「失言」说出二人不在一起,之后却住口不语,自然是不愿自己去搜捕君笑。只是君笑本就力疲,若自己不去捉他,
怕他根本撑不过去。
「君笑他宁可遇到危险,也不会愿意落在你手里的。」步吟冷笑,包围圈渐小,他向后退,然而后面也尽是人,「你若当真爱
他,又怎不知他性子,你既然率兵反叛,他便永不会和你一起,你还妄想些什么呢?」
「哼,难道他还会和你一起不成。」曲宁远确是被他说到痛处,脸色一变,反击道,「你当日对他如此,以君笑性子,今生是
不会再和你有什么纠葛了。就算你扮作他人骗他情意,也是枉然。」
步吟眼光微扫:「影门门主您倒知道不少,我身边哪一个是你的人?」
身边有曲宁远的人,这一点步吟倒是早知道了,不过那人应该不是最接近步吟的随从,因此此次用计,曲宁远得到消息时已经
太晚,只来得及困住君笑引自己上钩。不过,能知道自己和君笑纠葛的,却一定是沈庄人。
步吟似是漫不经心问道,眼却盯住曲宁远,想看出些端倪。
曲宁远一愣,倒大笑起来:「不知道你诱敌之计,知道之后却能将计就计引君入瓮的……王爷想想,还能是谁?」
「你还是不死心。」步吟眼中精光一现,「我若蠢得去怀疑君笑,还不如怀疑当今皇上。」
「你倒真知他。」曲宁远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动手,「可惜……你这诱敌之计漏算了他,他如今知道你害这么多人送死,定
是更恨你了吧。」
曲宁远笑着,尽管自己得不到,却也不让沈步吟这对手得到。
「其实你既然能猜到我是在诱敌,本就可以绕到后面消灭我大军,根本不必派这么多人来送死。若是君笑知道你根本是故意借
刀杀聂启之他们,他又会怎样?君笑向来悲悯,你这般残忍,他决计不会喜欢你!」
步吟双手紧握,指甲陷进肉里,想到君笑离此处不远,定能听到这番话。这番话会对君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步吟自己再清楚
不过,当即心中大急,然而表面上还要竭力平静,绝不能让曲宁远看出半分端倪,发现君笑所在。
其实步吟倒也过于担心了,曲宁远虽然心细而多诈,却对步吟了解太深,极为清楚他冷厉无情的性子。
这样的人,即使真爱上谁,面对生死时也定是宁可二人同死,也不会牺牲自己让爱人独自逃生。正是淸楚这一点,曲宁远连想
都没想到,君笑其实就在不远处,被步吟点了穴道而无法出来。
「败了的狗也好意思乱吠,反正你早就没指望了,我和君笑如何都不关你事。」步吟冷冷道,终于无力抵抗,被曲宁远手下拿
下。
他本就乏力,影军怕他再用毒,先把他臂上穴道封住,曲宁远被他说得心头火起,一把把他拽过来,手下使力,竟似恨不得生
生把他手腕捏碎一般。
树后君笑一颤,想要出去,无奈全身都动弹不得,他心下焦急,想步吟本是要自己趁机逃跑,为什么穴道至今不解,更奇怪的
是步吟既然要引开人,为什么始终在这附近兜圈子。
但当然,此刻而言,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到底何时才能解开穴道出去救这人。君笑盯着眼前一切,身体忽然
剧烈震动。
他见曲宁远手按在步吟右手臂上,步吟脸色突变紧咬嘴唇,因此阻住了一声痛呼。他手臂不自然地颤动了下,软软的却是断了
。
步吟高声笑道:「曲宁远,就算君笑想找我报仇,也绝不会假你之手,即使你把当初我对他做的都还到我身上,他也不会领你
的情。对他而言,个人恩怨不及国家大义,他可以原谅我,但绝不会接受你,你别妄想了!」
情敌见面,本就是分外眼红的,尤其是两人各方面都是敌人。
步吟这样挑衅使曲宁远怒气上涌,他当即冷冷一笑:「很好,靖王爷说的有道理。王爷这么凛然,在下也不好意思不照办。记
得当初王爷对君笑做过一桩事,我如今也帮他还王爷吧。」
说着曲宁远转头看向下属,「执白,你看这位靖王爷,容貌比你在荆州的相好如何?」
那名叫执白的男人平素混迹妓馆,而且好的非为美女,而是小倌。他从适才就一直盯着步吟看,听曲宁远这么问,答道:「门
主,靖王爷相貌绝丽,气质狠绝,可谓绝品。」
步吟早感到不妙,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脸上变色,尤其是当他想到君笑马上就能解开穴道。
他咬牙,心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当那执白伸手过来撕开他衣襟的同时,步吟奋力纵起,向断崖处跑去。
「不好!拦住他!」曲宁远明白他想做什么,大声喊道,同时人飞一般扑过去阻止。
然而步吟武功虽然一般,轻功却着实不错,此刻又出人意料,谁也没防备他,竟然让他到了崖边。
步吟向身后看了看,忽然唇边绽出一丝笑,却是极艳丽,被撕开的衣襟露出大半肩头,抬起手,按住心口处殷红的「君」字,
表情是极致的温柔。
风吹起他衣角,飘然若仙,看起来似乎要乘风而去——却非似乎,步吟纵身一跳,消失在断崖边。
君笑当即呼吸停滞,世界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曲宁远随即奔到崖边,向下看去,只见空山悠悠,哪见人影。
他锁紧尾头:「糟糕,怎么让他逃了……不行,所有人都随我下山去找,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他冷冷道,「我只要拿到
他身上东西证明他在我手里即可,他是死是活都没关系。沈羿溟宝贝他这个侄子宝贝得要死,我倒想看看他能不能为了沈怀素
的儿子放弃皇位!」
沈羿溟正是当今永彦帝,曲宁远原是姓沈,仔细算起来应是沈羿溟堂侄,步吟的堂兄。沈羿溟对步吟的重视朝中无人不知,曲
宁远此时已是损兵折将,被逼上绝路时正好步吟送上门来,自然是要奋力挣扎,看看能不能扭转局势。
因此曲宁远率众人匆匆忙忙下山去,经过昨夜一场大战,影军剩下的人本就寥寥,其中大多还受了伤,适才步吟又毒倒一批,
能行动的人不多,此刻便都下山去了。
片刻之后,一棵槐树后站出一人,缓缓走到崖边,半个身子都探出断崖,看着下方。绿树白雾,哪里还有人影?
那人呆呆立着,像是化作石像一般动也不动,有什么晶莹的液体从他脸上滑落,一直跌到山崖下,透明的水滴在光线下发出七
彩的光芒。
「如果早知道我死了就可以换你泪水的话,我一定一早就跳崖。」声音带着笑意地传上来。
君笑一愣之下,心底生出一阵狂喜,只见崖壁草藤之中探出一个头来,不是步吟又是哪个?
步吟倒吊在崖壁边上,头向下晃来晃去,君笑连忙抓着蔓藤沿山壁下去,到了步吟身边,见他左手拉着蔓藤,右手软软垂下,
整个身子的重量,竟是靠着双脚固定在山壁上。
君笑心中大奇,定眼看去,只见步吟靴底前端各一把短刃,刃上寒光,锋利无比。他这才明白以步吟的武功,是如何在他断了
一只手的情况下藏起不被发现的。
君笑虽然也只有一只手能用,但他武功比起步吟高出甚多,单手抱着他纵上了山崖。落到实地,君笑终于松了口气,查看步吟
伤势。
步吟这一次可算是遍体鳞伤,右臂骨头被曲宁远内力震得寸断,一动便是椎心刺骨。
君笑连忙拿出佩剑,打量周围树木,选定一处枝桠削下来,几剑将其削成板状。步吟的衣衫已是破烂不堪,君笑撕下自己衣衫
下摆,将木板固定在步吟手臂处。幸好曲宁远下手虽重,却只是捏碎骨头而未伤筋络,只要静卧,定能恢复。
「笑,你不要管我了,自己快跑。」步吟笑着对君笑道,手抚上他脸庞,眼下是错不了的柔情,「有了这滴泪,就算现下死了
我也甘心。」
君笑脸色一变:「你胡说些什么!乖乖抓住我,我负你下去。」说着左手使力,将步吟背在背上,两人都是左手能动,当即紧
紧握住手,掌心相对着,传来炽热的温度。
步吟心中暖暖的,想果然对君笑还是苦肉计最好用,怎么曲宁远当时没再下点死手。他垂下头,唇在君笑颈后轻轻摩挲着,君
笑后颈肌肤柔软,有些极细的绒毛,让步吟心痒痒的,舌尖探出,偷偷舐着。
「别闹!」君笑斥了一句,语调极平,听不出情绪来。
步吟马上感觉他有些不快,连忙问道:「笑,你不高兴?」
「其实我和聂大哥是朋友。」君笑淡淡说道,「聂大哥虽然为人鲁莽了些,但直率坦诚,也没什么不好……」
「笑……我不是故意的……」步吟心一缩,知道君笑这是来算总帐的,忙放下身段竭力讨好,「我本以为你和他是敌人,那个
右军都是他的人,当初都是和曲宁远比较近的……」
「……」
君笑静默片刻,步吟有些慌了,连声道知错了原谅我吧下次不敢了,君笑叹息一声,幽幽道,「我的武功其实在武林之中也能
排上前列,做捕快做了许多年,自以为人也算机警。」
「呃?」步吟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这样说,歪了头疑惑地看着他。
君笑脸色淡然,看着前路,道:「然而我再努力再出色,其实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我所做的事情,也只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所
有。而你,不同。」他勾起唇角,「居于下位者一生所能做的,可能还不及上位者的一句话。王爷,草民希望您做什么事的时
候,能够多想想其中涉及到的人……那些,都是生命啊!」
「笑,叫我步吟。」步吟贴着他耳根,轻声道,「那么,你陪在我身边好不好?由你来看着我,告诉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提
醒我仁慈……笑,若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成为最宽宏的王爷,哪怕你让我去做皇帝,然后减粮减税减役,也都没有问题……」
所谓周幽烽火戏诸侯,求的也不过褒姒一笑。
君笑听出他语中恳求,一时心乱如麻。
第七章
二人回到营中,官军正因为找不到步吟而乱成一团,毕竟弄丢堂堂靖王爷,可不是一个死罪可以了事的。见两人归来,众人皆
是大喜,连忙扶着人进了营帐,叫来刘希墨为他二人治疗。
这一次步吟受伤不轻,纵是刘希墨诊过无数重症,此刻也有些紧张,幸好君笑为步吟断臂固定得好,虽然静卧是免不了的,却
不会留下后遗症。
君笑松口气,步吟也不管许多,让刘希墨动作快些,君笑还有伤呢。刘希墨瞥向君笑,暗暗叹了口气。
下令让官军去剿灭影军残余之后,步吟沉沉睡去,他这一番折腾着实难挨,已是极疲倦,刘希墨给他治伤的时候,生怕他因为
疼痛无法休息,特地加了些安眠的药物。只是步吟人虽睡熟,手还紧紧抓着君笑,使君笑只能留在他身边。
「楚公子,您如今也看到王爷的态度了,您还真能离开他吗?」刘希墨双眉拢在一起,沉沉叹了口气。
「若您有什么万一,恐怕王爷也不会好半点。楚公子,王爷虽然有时任性无情,但他总是个王爷,向来是高高在上的。若您真
觉他哪里不对,您在他身边提醒他也便是了……就凭皇上对王爷的看重,若王爷出事,怕是天下都太平不了……」
「刘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君笑苦苦笑了,「你劝我?若别人劝我我不说什么,可当初沈步吟怎么对我你最清楚,你——
」
他想起刘希墨以往见过他种种狼狈,只觉说不下去,一股气冲上来,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刘希墨正想上前为他顺气,只见躺在床上安静睡觉的步吟抬起手,抚摸着君笑手背,然后沿着他手臂侧面抚上去,不停摩挲,
像是在安抚他一般。
刘希墨先是一愣,以为安眠的药物没起作用,仔细看去发觉步吟其实还在熟睡,只是可能君笑的咳嗽声惊动了他,让他下意识
伸手。
刘希墨又是一声长叹,看着君笑:「楚公子,王爷待你如此,难道你还是不肯原谅?楚公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自己为难自己
,又是何苦来哉?」
他顿了顿,看着步吟,又回看君笑,柔声道:「楚公子,我看过的病人可谓无数,相应的,病人的家人也见过无数。其中形形
色色,怎样的都有。
「一个家庭或者一个门派之间种种关系,在病榻之前都极容易看穿。谁真的关心病人,什么人只是为了利益,谁希望病人快死
……都是极明显的。楚公子,你关心王爷,甚至超过你对你自己的关心……」
「我是关心他,但那又怎样?」君笑打断他,声音清冷,「我是喜欢他,但那又怎样?若他将死,我可以以命相代,可……」
他哽了下,声音变得有些许嘶哑:「可他和我都活着,刘三,我怎么做都是为难我自己……见他痛苦我难过,可真和他在一起
,我……」
君笑侧过头去不再说话,视线落在沉睡的步吟身上,洁白的牙齿咬住微粉的唇。
其实不是不肯原谅,其实不是还在怨恨他,其实自己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而且……说穿了,谁能忍受情人的憎恶和恐惧?
至少沈步吟,是不能的。
而自己面对他的亲昵,总是忍不住呕吐的生理冲动。步吟的每一点残酷都会烙进自己心底,虽然说起来有些丢人,可是自己确
实是恐惧的——这名男子曾经把他最残忍无情糜烂的一面呈现在自己面前,因此再温暖的温度也热不了曾经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