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彦帝脸色霎时变白,君笑能看到他在颤抖,心下不忍,碰了碰步吟。
步吟转头见君笑恳求的眼光,心头一热,把手伸过去覆住他手背,缓缓开口道:「我爹脑中并没有情爱之想,你的强迫让他明
白了情和欲,然而也由于你的强迫,他也从此再不可能原谅你……因此他选择了死亡,却让你活着,痛苦一辈子。」
永彦帝低下头去,双手紧握着,隐约能看到血丝透出来,晶莹的水滴慢慢落下,渐渐湿了桌上白巾。
片刻,声音低低传来:「步吟,你真的原谅我了是吗?」
步吟点头,然后领悟到低头的永彦帝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开口道:「我原谅你。」
永彦帝脸上浮出一朵笑,低声道:「那么,可以求来世了是吗?」他静默片刻,对步吟道,「补天草二月发芽,朕会派人去摘
的。步吟,希望你比朕好运。」
他转过头去看那幅画,左手按在心口,右手轻触画卷:「怀素,你能原谅我吗?我会活着,照顾你挂怀的人,直到我能再去见
你为止……这样的折磨,够了吧?」
永彦帝闭上眼,轻轻笑着。过了片刻,他方才重新睁眼,缓缓转过头看向步吟,然后视线落在君笑身上:「楚公子,谢谢你。
」
「我?」君笑不解。
「若不是你,步吟怎会说出这些话?」永彦帝道,「说起来朕自然该感谢你,若不是你,朕怕是永远得不到歩吟的原谅……」
君笑有些尴尬,永彦帝继续道:「你剿灭影军有功,朕已经封了官,那么朕怎么感谢你呢……呃,这样吧,朕帮你报仇,把害
你这样的人逮入狱中,判他个监禁,如何?」
君笑张口结舌,心道害我这般的人……那不是步吟吗?
却听步吟高声道:「谢皇上恩典。」
永彦帝点点头:「楚捕快,请你将人犯押送刑部审讯。」
「草民领旨……」
君笑仍是摸不到头脑,却知永彦帝要他们离开,于是起身告辞。转头见步吟笑得开心,心中倒是极奇怪,于是出了偏殿他便问
步吟:「皇上为什么要将你下狱?你又为什么这么高兴?」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对你滥用私刑、强行监禁,还有……侵犯……」步吟迟疑一下,选了一个和缓些的说法。
饶是如此,君笑已是一阵脸红,侧过头去。
步吟想起旧时情景,亦是神迷,片刻后续道:「不过刑部尚书认识我,呃,还是稍微易容一下吧。可惜刘三不在,不然倒是可
以让他帮忙。我自己只能草草弄一下……名字也得改,文书上就写沈靖好了……」
说着话,他竟然从怀里拿出些东西,在宫里找一处无人所在易容起来。
君笑目瞪口呆。
步吟转头问他:「对了,我这罪判什么刑合适,君笑你来说一下……五年够不够?打个一、二百杖可以吗?」
君笑傻在当场。
第八章
到了刑部,一切倒是都很简单,文书交接,囚禁。君笑本就是捕快,这些都是做得极熟的,只是屡次问步吟他这是做什么,步
吟都不回答。君笑隐隐也知道他的意思,一时无措。
永彦帝下旨封君笑是在朝堂之上,刑部尚书自然听过楚君笑这名字,很客气地招待他。不过他事务繁忙,没多久就告罪处理政
务去了,君笑犹豫之间,并没有告诉他步吟身分。
不过君笑转念一想,影子跟在步吟身边,还能让步吟出事不成,于是回靖王府。
步吟路上说靖王印在君笑那间屋靠右柜子第二格里的暗格中,靖王府的事务就烦劳君笑先代为处理。
君笑心乱如麻,想靖王府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事情,大不了交给詹一、刘三、齐四他们,也便答应下来。而且步吟该不会在狱
里待很久,坐几天意思意思就会出来吧——其实自己心中恨意早被磨得差不多了,他又何必呢。
君笑是这样想的,事实却让他多有吃惊。靖王府往来公文着实不少,且大多是三省六部呈来需要步吟最后审查盖印的公文。这
样的公文君笑自然不敢处理,去和相熟的那些人商量,他们都说既然是王爷交给楚公子的,自然要楚公子处理。
「靖王爷在朝中不是并无职务吗?为什么竟然要批阅这么重要的公文?」君笑觉得奇怪,须知王爷虽尊却是虚职,步吟并没有
官衔,按理来说属于闲职王爷,怎么竟需要批阅这些应该由皇上处理的公文,而且……
「靖王爷刚从战场归来,就算要他批阅,也不用急于一时吧?」这举动该是冲着自己来的吧,是有意为难?
刘三、齐四对视一眼,均是苦笑:「朝中政事倒有一半是由王爷处理的。即使王爷在江南时,也在处理南方的事务……永彦帝
只有右相,左相其实就是王爷……」
君笑皱眉:「这些公文我可处理不来,不然交给你们?」
二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王爷既然让楚公子你做,就是你了,我们可没有这个能力。」
君笑心道原来这是逼我来着,脾气上来,想我就是不服输不主动求你,你用国家逼我,我就凭自己本事解决。
君笑知道步吟和永彦帝都在等着自己心软,等着自己主动原谅步吟,但这般相逼又算什么,直把国家法规都当作儿戏吗。
他偏偏不让他们如意。
君笑毕竟聪明,捕快虽然位卑,也算是朝廷官员,能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不明白的便跑到各府去求教商量,诸处都知道他是靖
王眼前红人,虽不知靖王爷怎么不在府上而把事情交给这人,但也处处尽心,这样十数日下来,年关也近了。
那位阜宁郡主杜凤荷从江南来到靖王府,看到君笑当家,当即脸色变得极难看。君笑始终承她当初相救之情,对她客客气气的
。杜凤荷父母双亡,一向是住在表哥步吟的府上,君笑吩咐管家一切如常。
「表哥呢?他怎么不在?」杜凤荷问道。
君笑只有据实以告。杜凤荷当即竟是愤怒起来:「楚君笑,就算我表哥再怎么对不起你,他毕竟是堂堂靖王,国之重臣。若他
有个万一,你当得起责任吗?」
君笑想说步吟有护卫随身,不会有事的,但见杜凤荷神色,竟然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又何尝不担心,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时,他又何尝不想那个在监牢里的人,何况君笑是捕快,监狱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再清楚不过,只希望步吟别守着身分不说,硬要在狱里受苦。
杜凤荷要去刑部探望步吟,君笑也跟着去了。
杜凤荷掩鼻皱眉进了大牢,她是郡主之尊,自然一路顺遂,君笑在她后面,他很习惯牢房的阴暗潮湿和气味,四下看着,当步
吟身影映入眼帘时,君笑不由一颤。
步吟坐在牢房的一角,看起来苍白而瘦弱,靠在墙上,像是全身无力一般。
带路的狱卒恭敬道:「郡主,这就是人犯沈靖。」
声音惊动了步吟,他睁眼看向外面,身体忽地颤动起来,眼底现出喜悦。
杜凤荷上前一步:「表哥,你受苦了,我接你出去。」
步吟才发现还有个杜凤荷,他皱了下眉,看向君笑,君笑侧过脸,并不作声。
步吟高兴的神情马上消失,冷冷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这里挺好的,我不出去。」
狱卒不由插口:「沈靖,这可是阜宁郡主,她来接你你还不走?你忘了你身上的伤还在发炎,再不出去,搞不好你这条小命都
完了……」
他话没说完,杜凤荷转头抓住他:「你说什么?表哥受了伤?」
「不就是刚来时打的一百大板。郡主,您表哥怎么也该算皇亲吧,怎么他还要挨板子?」狱卒道,「进来十几天了,他那伤是
时好时坏,狱里潮湿,他伤口一直在发炎,要不快点治恐怕……」
君笑听到此处再无法听下去,转身便走。
步吟没想到他这么决绝,起身扑到铁栏前:「笑!君笑!你别走,我好想你……你别生气,我在罚我自己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
然而人已经出了监狱,步吟一咬唇,缓缓坐在地上,任杜凤荷怎么叫,他也不回答。
他只是想赎罪,只是想让君笑消气,顺便看看在笑心中,自己是不是有那么点地位。可……为什么笑还是这般……无情呢?
真的,很痛,很累……
出了刑部的君笑却并没有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施展轻功,向皇宫纵去,幸好他被赐御前行走,可以直接入宫。
而后永彦帝下旨,上天圣德赐福奉天朝,弘嘉七年年末,全国大赦,二十年以下监禁者,一概释放出狱。
「我才不要出去!」
刑部大牢里,步吟坐在牢房角落,一步不肯动。
狱卒知他身分恐怕非凡,也不敢当真强迫他,只有劝道:「沈靖,皇上大赦,二十年以下监禁的人全要放出去,你要是不走,
万一哪位大人下来查看,刑部吃不了要兜着走啊!」
「我不管,反正我不走。」
步吟把脸侧到一边,心底尽是苦涩,一想到君笑当时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他就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
原本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只要趁着机会让君笑「特赦」犯罪的自己,君笑那古板性子就能放开往日。
可不曾想就算自己受伤受苦,他竟分毫不为所动,这样,自己辛辛苦苦向伯父求来的处罚岂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最后竟然还
是伯父心软大赦天下,可……他要伯父的大赦又有何用?他只需要君笑的赦免啊!
君笑不来接他,他就不出去了。
他心心念念的只有这么一人,用尽手段也都是为了他,世上其它人对他来说等于零,他只要他。
「沈靖,你要是真不走,就别怪我禀告狱管了。」狱卒见他苦劝不听,心下也有些着恼,道。
步吟扫了他一眼:「你去说啊,我看他还能赶我出去不成?」
狱管自然是要赶步吟出去的,然而步吟把脸上易容一抹,冷冷道:「你把何勖江给我叫过来!」
狱管听他如此张扬地叫自家大人的名字,脸色变得凶狠,正要打开牢门教训步吟一顿时,狱卒把他拉过去,提醒他阜宁郡主曾
亲来探望过这人,并叫他表哥。
狱管又见步吟竟然是易容过的,当即感觉这人来头不简单,不敢怠慢,去禀告何尚书。
那何勖江皱着眉进了大牢,一眼看到步吟,吓得他马上跪倒在地:「参见王爷。」
步吟一摆手:「起来吧,我是自己要进来的,你不必惊慌。」
何勖江战战兢兢站起来。靖王脾气一向难测,杀人不眨眼,他怎能不怕,虽说是靖王易容进来的,但谁知他会不会突然发怒,
砍了自己脑袋。
「王爷,卑职有眼无珠,竟然将王爷下狱,还杖责王爷……」他想起自己为了讨好楚君笑,特意吩咐重责他送来的人犯,当即
汗如雨下,连忙打开牢门,「请王爷出狱,卑职马上去找大夫……」
「我要出去岂会等到现在?杜凤荷来的时候我早就可以走了……若我想走,还来这里做什么?」
步吟一扫何勖江,眼光寒冽,何勖江当即心惊胆战:「卑职愚蠢,不解王爷深意,请王爷降罪。」
「这不关你什么事,你出去,别管我就是了。」步吟道,「只是我绝不出狱,也不治伤,你不要自作聪明。」
「是是,卑职明白,卑职告退。」
说是这么说,靖王爷在刑部大牢受伤,他这刑部尚书自然脱不了干系。皇上对靖王爷的宠信满朝皆知,若真不管,他有十个脑
袋也不够砍的。何勖江想着,出了大牢,马上前去靖王府。
打发了吓得发颤的狱卒,步吟靠在墙上闭目。
半个多时辰后,牢中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影子躬身:「王爷,您身体如何了?」
「死不了。」步吟撇嘴,「反正就算死了他也不在乎……」
「王爷,竟然有人会到牢中行刺您,证明那人必然知道您易容入狱……这消息楚公子并未对外人说起,行刺您的人定然在王府
内……」
影子将外出打探来的消息告诉步吟,步吟一颤:「你是说那人就在笑身边?」
他前日被刺,幸得影子一直陪在他身边,才得以无事,他本以为自己入狱之事可能传了出去,方引来居心叵测之人,可君笑没
往外说,岂不是说……
「那人会不会对笑下手?不行,我要出去……」步吟站起身,起得急了,便是一阵晕眩。
影子忙打开牢门,扶住步吟:「王爷,我听刘三说,楚公子这几日都在等你回府。大赦令虽是皇上下的,去宫中求皇上的却是
楚公子……」
步吟侧过头,微微笑了:「原来他还是舍不下我的……我竟然忘了笑就算心软,也不会明显表现出来的,能做到这种程度,我
该满足了。」
「有人!」影子忽然低喝了声,躲到一边阴暗处。
他在这里潜了近半个月,凭着极高武功,竟没有被发现,连前日杀了一名刺客都没惊动狱卒——当然也是因为牢里人都走得差
不多了——可惜那刺客死得太快,他都没来得及逼问。
此刻他屏息凝气,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察觉走来的人武功竟然极高,心下警惕。
监牢外面大门打开,门口站着的身影竟是万分熟悉。
步吟看着那身影,忽然之间很想落泪。
逆光之下,来人显得极为明亮,灿烂光线在他身周打上一层光晕,阴影模糊了男子五官,然而表情是看得出的温柔,一双眼中
蕴藏了关心,落在步吟身上。
步吟几乎怀疑自己在梦中,君笑这样的温柔,从未对过这叫做沈步吟的人。君笑即使对他稍好些,也总是用淡漠表情来装点,
哪见这般模样?步吟呆呆看着君笑,几乎痴了。
「你来了?」步吟傻傻地问出这么一句来。
君笑却也有些木,答了一声:「我来了。」
两人对视,谁也不再说话。步吟看着君笑的眼,一时间喜不自胜,竟不忍心让任何声音打断这样的凝视。
不过他毕竟有伤在身,长时间的静止使他身体无法负担,轻轻动了动,喉咙间发出极轻的痛哼。
步吟连忙掩住口,心下懊恼:难得气氛这么好,自己却不争气……
君笑回过神来,忙向前几步进了牢中,到步吟身前。他轻轻扶住步吟,一只手揽他腰,另一只手去掀他衣衫。
步吟虽去遮掩,却哪敌得过君笑力气,被他脱去衫子。君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步吟雪白背脊上殷红鞭痕交错,有些显然
是因为没上药、环境又差,已经发了炎,甚至冒出些黄水来。
君笑又急又怜,声音都变了:「你身上没有药吗?怎么让伤口成了这样子?」
步吟一撇嘴:「我是在大牢啊,那些药都被收走了。」
「影子总带着吧?」君笑眼光扫向影子躲藏的地方。
影子知道瞒不过君笑,走了出来:「楚公子,是王爷不肯敷药。」
君笑闻言一震,随即转过身去,竟然不理步吟。
步吟对君笑向来是赔尽小心,当即大惊,可怜兮兮地拉着君笑的袖子:「笑,你生气了?我不是有心的,我就是有点赌气嘛…
…我要是知道你去求情,就不会这样啦,我……」
君笑转身低下头,唇在步吟唇上轻轻一掠,然后满脸通红道:「那现在可以走了吧?」
他冲动之下这么做,心内马上后悔,也不敢看步吟。
步吟整个人都呆了,然后一扑扑到君笑怀里,大声道:「当然可以走了!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