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锦芳扭过头不理他。

程浩无奈地望着她。踌躇了几秒钟，伸手扳过她的肩膀，把她抱在怀里。

游锦芳被程浩健壮的手臂圈住。男性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感到晕呼呼的，心情舒畅起来。

程浩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响起：“你今天累了，回去早些休息。”

游锦芳平日的彪悍早不见了，很柔顺地点头答应。

好不容易把她送回家，程浩觉得比打一场架还累。

程浩回到好又来，见阿敏穿着围裙忙着烧烤。双颊被炭火烤得晕红，额上挂着一层密密的汗水，他不时抬起胳膊蹭一下脸。

程浩心里浮起一阵难言的微妙感受，混合着轻微的尴尬、意外、内疚、不舍，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类似于柔情的东西。

他去洗了手，过去帮阿敏。

程浩没话找话说：“吃饭了吗？”

“嗯。”阿敏淡淡地回答。

“你休息一下，让我来。”

“不用。”仍旧是淡淡的腔调。

程浩没词儿了。默默地打着下手。

阿敏突然说：“我以后不管账了。”

“什么？”程浩觉得自己没听清。

“我说我以后不管账了。”

“不至于吧。她就是看看帐，没别的意思。”

“她不就是怕我贪你的钱吗？我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

“别闹了，阿敏。”程浩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我没闹，我不想被人那么说。我始终是外人。这些事还是让你女朋友管吧。”阿敏的声音终于带出一丝委屈不平。

程浩还没想出怎么劝慰他，客人就多起来。他忙着去招呼客人，没机会和阿敏说话。

这一忙就一直忙到打烊。等大家收拾完，店里只剩程浩和阿敏的时候，阿敏把账本放在桌上。

程浩愣了一下，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阿敏微微撅着嘴，一脸倔强的表情，说：“没什么意思，就是不想管了。”说完转身就走。

程浩抬手想拉他。刚碰到他的胳膊，那种微凉的触感却像火星落在指尖上，让他本能地缩回手。

这么一霎的迟疑，阿敏已经跑上楼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程浩生出一种无力感。他不知道怎么会闹成这样，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围。游锦芳已经够难缠了，阿敏又闹别扭。自己左右都不是人。以前带一大帮兄弟都没这么麻烦过，现在这一大一小把他搅得头都要炸了。

他气得一脚踢翻旁边的桌子，又往桌子上狠跺了几下，胸中的气才算顺过来一些。

他知道阿敏这些天受了好些气，小孩一直压抑着，确实没做让自己为难的事。今天游锦芳那么说他，是个人都忍不了。说起来他也是为自己受的委屈。

对游锦芳，程浩是不得不安慰；对阿敏，却是无法不安慰。

他上楼去敲阿敏的门。敲了半天，阿敏没开门也没吱声。

程浩对着门说：“阿敏，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给你道歉。”

门里传来阿敏生气的声音：“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

“锦芳那么说你是不对，我会跟她解释的。”

谁知道他这话一出口，阿敏就叫起来：“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是老板娘，我是打工的，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程浩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一时间真恨不得拿头撞墙！为什么自己的好心说出来就这么惹人恨呢？

阿敏在门边半天没听见程浩的声音，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就悄悄打开门，从门缝里望外看。

程浩正双手撑墙，对着墙面直喘粗气。

阿敏被他那样子逗乐了。心一下就软下来。

程浩见门开了，阿敏的大眼睛在门后一闪一闪的，忙从门缝里硬挤进屋去。

阿敏往后退开几步。

程浩长腿一迈就跨到他面前，轻声说：“不生气了？”

阿敏转身坐到床上，把枕头抱在胸前。

这时程浩的电话响了。程浩接起电话说：“妈？”

电话那头传来很大的声音，似乎在说是不是又吵架了。

程浩说：“没吵架，就是有点误会……”一边说一边拿着电话出去走廊上讲。

程浩讲完电话进来的时候，阿敏问：“是不是被骂了？”

程浩笑笑说：“老人就是爱操心。”

阿敏闷闷地说：“他们要你和那女人结婚？”

程浩坐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欠他们太多了，不能再让他们失望。”

阿敏的手指紧紧揪着枕头，小声问：“你爱她吗？”

程浩揉着额角说：“我已经没心情谈恋爱了。”

“没有爱怎么能结婚？”阿敏瞪着眼睛，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程浩侧过头凝视他，目光温柔地说：“我父母也没什么爱情，这么多年一样也相敬如宾。”

阿敏把头埋到枕头里。他不能理解程浩的话，但是想起程浩妈苍老的样子，他觉得能理解程浩的心情。

“你也不容易。”阿敏的声音很压抑，像是一声低低的呢喃。有些无力，有些忧伤。

程浩盯着阿敏头顶的目光蓦然一闪，无数复杂的情绪一掠而过。“你别怪我。”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与苍凉。

37、离开

为账目的事闹了一通，结果不了了之。

记账的工作还是阿敏做。

游锦芳仍然经常来，还是那副老板娘的模样，只是不像以前那么爱说阿敏，看他的目光却多了鄙夷和戒备。

那天晚上阿敏问程浩是不是要和游锦芳结婚，程浩说别怪我。阿敏忍不住哭了。

程浩要结婚已经是摆在桌面上的事，阿敏希望也破灭了。想骗自己都骗不了。

程浩结婚以后，他该怎么办？

还留在好又来？看着他们夫妻恩爱吗？阿敏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要碎了。

把程浩抢过来？这种事他没信心做，也做不出来。

祝福他们，从此只做朋友？他自认没那么洒脱，根本放不开。

他一直梦想着能站在浩哥身边，但是那个位置不属于自己，从来都不属于。因为他是男人，连公平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他能理解程浩的决定。所以他不怪他，也可以忍受游锦芳的刁难，不让他为难。可是每一天，他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即使疼痛深入灵魂也要死扛。

他想过离开好又来、离开程浩，可是他舍不得啊。这个地方、这些人，在他最落魄卑微的时候没有嫌弃他，向他伸出了援手。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和睦的交往，而程浩更是让自己体会有了希望和爱。

这些日子是幸福的。即使悲伤也有明媚的颜色。

他还记得父亲去世时，程浩说，别怕有我。正是因为有他，自己才能从生活的泥潭挣扎而出。才能站在阳光下，干干净净生活。

都怪自己太贪心了。想要的东西多了，就会失望。

然而，浩哥的身影已经烙在自己的心上，没有浩哥参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不敢去想。

阿敏这里还没有纠结出个结果，程浩就遇到一件麻烦事。

贺武早些时候看中C城是交通枢纽城市，运输方便，就在那里开了一家影视公司。明面上拍一些三流电视剧，暗地里拍A片，然后批量制作成光碟和软件运到各地销售。这家公司生意很好，为他赚了不少钱。

没想到前个月，公司的人在旅馆拍床戏的时候遇上警察临检，那几个女演员里有两个没满十八岁，被人逮起来，把公司拍A片的事供出来。这事不算大，但是贺武怕那个地下工厂被查出来。那才是真正赚钱的部分。

他动用了在C城的关系还是没摆平，就想找青龙帮替他打点。他和青龙帮没交情，怕对方不肯帮忙，于是想请程浩替他牵线。

程浩不愿再和青龙帮联系，可是他欠贺武人情。在监狱里是一桩，帮阿敏找他爸又是一桩。再说贺武当他是兄弟，他要是连这点忙都不肯帮，实在说不过去。

他同意帮贺武。和贺武一起去了C城。

游锦芳原是想等结了婚，名正言顺做老板娘的时候，再想办法把阿敏弄走。如今程浩离开，她觉得是个让阿敏走的好机会。

程浩前脚走，她后脚就到好又来。

要让阿敏走，得有个理由。游锦芳既然认为他贪程浩的钱，便先从账目下手。

对于她再次查账，阿敏本来是很坦然的。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钱比账少了好多，而装钱的抽屉只有阿敏和程浩有钥匙。

阿敏一下子懵了。他记得昨晚结账的时候，钱和账是对的，怎么一晚上时间就差了那么大的数目。他算了几遍，账本上的数字没错。他又把所有抽屉柜子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差的钱。

阿敏急得一头汗，脸涨得通红，无力地辩解说：“我昨天点钱都是对的，真的！怎么会这样？”

红玲她们当然不相信他会贪钱，安慰他说：“你别急，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忘在哪儿了？”

游锦芳从发现账钱不符的时候，就抱着手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这会儿，闲闲地说：“别找了。我早就说一个人又管钱又管账肯定要出事。这话我才说了几天，这么快就应验了。”

阿敏瞪着她说：“我没拿钱！”

游锦芳睨着他道：“我也没说是你拿的，你急什么？”

阿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脸红脖子粗地干着急。

游锦芳嘴角微翘，大剌剌地坐在桌子边，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你赔钱了，但是出这么大的错，你不能继续再留在好又来上班。今天把工钱结了，明天搬走吧。”

阿敏把拳头捏得咯咯地响，身体直打颤，咬着牙说：“浩哥不在，你没权利开除我！”

丽姐和红玲赶紧劝游锦芳，都说等程浩回来弄清楚状况再说。

游锦芳不阴不阳地说：“等阿浩回来更好，看你到时候怎么向他交代。亏他那么信任你。”

她瞟一眼阿敏，接着说：“我说吴敏，你也太要脸了，出了这种事还好意思留下来。我要是你，赶快走了，免得见了阿浩没脸。”

“你……”阿敏气得跳起来，挥着拳头就冲过去。硬是被丽姐和红玲死死拉住。

游锦芳冷笑着说：“你别以为阿浩可怜你，就懒上他。他是没看清楚你是什么人，要是知道养了只白眼狼，早赶你走了！”

游锦芳的话象鞭子一样，把阿敏的自尊抽得粉碎。

是啊，浩哥只是可怜自己。所有的关心、照顾、陪伴、信任仅仅是出于同情。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赖在他身边，他都要结婚了还不死心，让人家指着鼻子骂不要脸！真是犯贱啊！

自己爱程浩，想要的是他的心，不是同情或是其它的东西可以替代的。既然得不到，再纠缠下去有什么意思。

他转身上楼。不一会儿背着来时的那个书包下来。

他把钥匙一把一把放在桌上，然后冷冷地对游锦芳说：“不用算工资了。你要不要检查一下我的东西？”

游锦芳被他干脆的态度震了一下，冷哼一声说：“不用。”

红玲拉着阿敏说：“你别这样，天都要黑了。你能去哪里啊？”说着眼圈都红了。

阿敏也觉得眼眶酸涩。他拼命忍着眼泪，笑着安慰她说：“没事，我先去朋友家住两天。你别担心，我能养活自己。”

他停了一下，尽量平静地说：“谢谢你们一直照顾我，这段日子我真的过得很开心。你们保重！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说完，对着丽姐、红玲和木头鞠了一个躬。

大家知道劝不住他，眼睁睁看他走出去。两个女的抹着眼泪叹气，木头把肩上的毛巾使劲砸在桌上，转身回屋了。

阿敏从好又来出来，走到街口的时候回头望了望。隐约能看见好又来的招牌。心里象破了个大洞，除了酸涩，就是空茫茫的。

他要去哪里？他又能去哪里？

38、朋友

阿敏背着包在街上晃。走走停停的，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天黑了，散步的人都回去了，而夜生活却刚刚开始。

他出来的时候堵着一口气，没结算工钱，现在才发现身上只带着一点零用钱。住旅馆的话，即使是最便宜的也只够两三个晚上。

当时到好又来上班，他就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如今出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街灯都亮起来了。霓虹灯在深蓝的天幕下交织出璀璨的光影。汽车呼啸着在马路上飞驰，偶传来说话声和音乐声。不少衣着时髦的男孩女孩走来走去。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收纳着浮动热烈的人心，变化出繁华喧闹的美丽。

这种美丽，与阿敏无关。他是透过贫穷、卑微、残忍、丑陋和孤独去看这座城市。美丽都是从泥沼中滋生而出。

他不要那些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东西。

他只要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不用再漂泊。在风雨到来的时候，可以栖身；在黑夜中行走时，心有牵挂。

他曾经拥有过，包在心里还没捂热又没了。正因为尝过滋味，失去的时候更不能忍受。

走的时间太长了，脚有些麻了，身上也觉得冷。阿敏混沌的头脑意识到要找个地方落脚。

他只能去找小玉。如果小玉不在，今天就只有先睡旅馆了。

小玉是租他一个远房亲戚的房子住，那人住在前门街。

前门街很破败。

幸福街也是老街，也是一溜老房，可是幸福街热闹花哨的，带着一种香艳梦幻的气息。而前门街则是无遮无拦的肮脏和贫穷。街边堆着垃圾，苍蝇嗡嗡乱飞，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气，小吃摊的桌子黑腻腻的，街边站的流莺也是一脸恶俗的浓妆。

阿敏已经一年多没来过这里了。一下子站在街面上，还有些不适应。

他看见以前一起出来的MB在街上招揽生意。他怕被认出来，低着头一路小跑，跑到小玉住的地方。

沿着黑洞洞的楼梯上到顶楼，最里面的一间就是小玉的房间。

小玉看见阿敏的时候，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阿敏说：“小玉，我没地方去了，能在你这里住几天吗？”

小玉把他拉进屋，奇怪地问：“你想住几天都可以，可你不是住在浩哥那里吗？”

阿敏坐到床上，仰着头回答：“我被浩哥的女朋友赶出来了。”他的脸在灯光下惨白惨白的，满脸的失魂落魄。

“啊？”小玉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肩膀，一叠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女的硬说我拿了店里的钱，我生气就跑出来了。”

“浩哥知不知道？”

“浩哥不在。可是他马上要结婚，我没机会了。”

他颤抖了一下，慢慢把这些天的事告诉小玉。说到最后，，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小玉，我好难受啊。”阿敏摸着胸口，心中堵得难受，都快喘不上气了，“我只是喜欢他，为什么会那么痛？早知道会这样痛，我就不喜欢他了……不喜欢他了，可不可以？”

小玉抱着他的肩膀轻声说：“你这个傻瓜！说你就是不听！楞头楞脑就往墙上撞！”

“别说了！别说了！”阿敏伏在他身上呜呜地哭。

连日来的委屈、担忧、失望，内心的压抑与悲痛，此时再无法忍耐，随着眼泪倾泻而出。涌了满腮。

他揪着小玉的衣服，将那些没哭出来的泪水尽情地流淌。这些感情早该释放，他忍了好多天，已经到了极限。

也不知哭了多久。开始还是哇哇大哭，然后就是嘶声哑嗓，最后变成一抽一抽的低噎。

小玉轻轻抚着他的脊背，见他慢慢平静下来，柔声问：“好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