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3年05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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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郁每次看到的,都是少年专注于解题时深深埋下去的头顶,柔软的头发有着夜一般的黑。

许清远六点钟起床,买好早饭便独自去上学;没有晚自习的时候,沈郁则会提前离开。一旦刻意为之,即使住在一起也不会有过多交谈的机会。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现行的沉默,再没有比这更平安的状态了。

直到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正在上课的许清远放下笔看向窗外,才恍然意识到,冬天已经到了。洛城的秋天早已经结束了。

沈郁也停下来,微笑着对激动的学生们说:“可以看一会儿,十分钟吧。”

学生们一下子都涌到窗边,像是孩子一样兴奋地拍照。

白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在空中自在任意地飞。整个世界好像都在白色里安静下来了。

许清远转头,隔着几排的桌子看着沈郁,又迅速冷淡地转过目光。

原本淡淡的笑容凝固下来,沈郁在讲桌边坐下,也转头看着窗外的雪。

杨灿笑呵呵地从背后抱着许清远,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还真是眉目传情。”

“喂,”已经习惯了这家伙刻意的暧昧,许清远只是没什么情绪地说,“玩够了就放开。”

杨灿耸耸肩,松开手说:“明明最近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怎么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啊。你们没希望的啦没希望。不是还没有死心吧?”

自从开始躲避沈郁之后,和杨灿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多了起来。一起吃饭一起打球,周末也经常耗在一起,以至于经常被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成绩一同进步的,还有和这家伙的交情。许清远叹口气,回答说:“你玩上瘾了?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杨灿趴在桌子上,照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伸手捏捏他表情淡漠的脸说:“我特别喜欢看你这样,明明喜欢的要死还是死不承认。”

许清远拍开他的手,没再说话。

他强迫着自己将那个人从生活里剥离出去,却忘记了有的东西是强迫不得的。即使一开始会抱着“也许远离就能忘记”的心思,在不自觉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所有的努力也会顿时土崩瓦解。

杨灿望着讲台上的人,说:“怎么不搬出来?在寝室住就会好一点。说不定很快就遇到新的人了,轻松一点。成熟的大人只当你是麻烦的小孩子,晾晾就好了。”

“听人说,高三我们要换老师。”

“是啊,怎么了?”

清远笑笑,解释道:“只有半年了。”舍不得。

杨灿愣了愣,回过味儿来,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你就没出息吧。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汉子。许清远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磨磨唧唧婆婆妈妈的,像个妹子。”

“上次在你家,不小心看了你的日记。”清远一手撑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小苹果和男朋友分手了,你打算怎么办?”

“许清远你怎么越长越不乖了!”杨灿咬牙切齿地抱着他的头敲,嘟嘟囔囔地说,“以前多好一孩子啊。”

“近墨者黑。”

沈郁遥遥看着他俩闹腾,站起身说:“上课吧。”

第14章

之后又下了好几场雪。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还没有到元旦,就要穿上相当厚的羽绒服了。

许清远把衣服裹紧,随手抓过雪团朝杨灿扔过去,看到对方哇哇大叫的狼狈样子时得意地笑起来。通红的鼻尖前是一阵阵上升的白气。

沈郁站在走廊上,倚着栏杆看向底下打雪仗的学生们。身为老师,他自觉没有办法融入眼前欢乐的气氛。像是老了他们好几代。毕业后不过短短几年,思维方式就与学生时相去甚远,变成了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成年人。即使是打雪仗这样的活动,也觉得不合时宜起来。

老师和学生,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区别。

雪地里几个学生围在一起,把杨灿按在雪里,当中最出力的,是那个往日里笑容很少的孩子。沈郁看着他明亮的笑脸,有些恍惚地想,那孩子在自己这里时,从来都是乖巧稳重的样子,哪里有过这样快乐的表情——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观察他,不想错过他的笑容。只有在看到他像普通男孩子一样笑着的时候,他才觉得安心,仿佛可以以此来安慰自己,减免愧疚。

邹铭以前说他太软弱,喜欢逃避,从不肯正面应对,骨子里是个胆怯自私的人。虽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但是沈郁不得不承认,邹铭曾经是最了解他的人。

于是在看到许清远抬头望向这边时,他迅速转过身走回办公室。

“喂喂,别看了,人都走了。”杨灿坐在雪地里把手伸向他,“拉我起来。腿都麻了。”

许清远拍落身上的雪,拉他起来。脑子里想着的,是刚才那人看过来时,脸上淡淡的笑容。纵然面对他,他一向自卑,却可以肯定,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个人看过来时,确实带着温柔的笑,确实是在对他笑着。微弱的希望在心里一闪即逝,快得连尾巴都抓不住。

见他心不在焉的表情,杨灿顺手抓过一个雪球狠狠呼在他脸上。

雪渣子落进衣领里。许清远冻红了脸,忙着抖衣领,还没来得及回答,杨灿已经走开了。

杨灿冷淡的声音说:“瞎想什么呢。前几天听老师们说,他要结婚了。”

身子一僵,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手指尖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却似乎感到尖锐的疼蔓延开来。

直到走进教学楼后,杨灿才转过身,摇摇看着对方发愣的样子,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是班长,时不时要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有一次沈郁对他说:“杨灿,你是清远最好的朋友,性格又好,我不知道怎么来让他摆脱这些不健康的情绪,也不能直说。他太倔,麻烦你多劝劝。”他看得出来,沈郁对许清远带着一种超乎了师生应有的、过分的关心,因此便无法严词拒绝,连带着退让、躲避,反倒让那家伙误以为是不舍。

每次沈郁看似不经意地问他清远最近怎样时,杨灿都会错觉,他或许也在喜欢着他。

沈老师太温柔了。却不知道有的温柔只能是残忍。

脑子里一整天都是“他要结婚了”几个字。完全没有办法平静下来。即使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谓的爱恋,没有抱着期待,但是他从没想过沈郁会在这种时候选择结婚。

许清远以为,沈郁至少会留给他一点时间。

虽然每天的话交流不多,但是沈郁怎么可以在彼此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筹划着要结婚呢?

他想不明白。

没办法无视那家伙一脸的失魂落魄,杨灿忍了两节课之后终于一把揪起他拉到走廊上,没好气地说:“许清远,你就这点儿出息?天上地下男的女的多了去了,你就非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你非要当情圣,我无话可说。但能不能别摆那张臭脸,搞得让那群女生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似的。”

清远垂着头靠在栏杆上,答非所问:“下节是英语课?”没等回答,兀自说下去,“班长,我请假。身体不舒服。”

看着他旁若无人地转身下楼,杨灿连拉他的力气都没了。这种死脑筋,放他自生自灭好了。

走下楼,许清远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他没有寝室,也无法回家。至于沈郁那里,现在也不能算作家了。

他踩着雪地上的脚印漫无目的地走,鞋子湿了大半。

他才十七。别说法律上未成年,单单在学校里,也是被管着的角色——没有假条,连校园也没有办法离开。

难怪沈老师不会喜欢自己。

在所有人眼里,这种年纪的人,喜欢也好,讨厌也好,哭也好,笑也好,在激烈的情绪,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给不起承诺的年纪里,根本就不应该去爱一个人。甚至连爱一个人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坐在操场的看台上,触目都是茫茫的雪。像一汪茫茫的湖。

他和沈郁,隔着的怕是一千一万片茫茫的湖泊吧。

门卫处的录像显示,那个时间点并没有学生出门。

沈郁松了一口气。

一下课就问杨灿清远的下落,打电话回家也没有人接。匆匆打教学楼赶过来,积雪的路上很不好走。

他扶着膝盖,喘着气说:“没出学校就好,待会儿晚饭时间要出去了就糟了。杨灿,我们分头在学校里找。”

目光落在他发红的脸上,杨灿想了想说:“他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沈郁伸手哈了口气,苦笑着说,“天这么冷,他穿得有点薄。”

“嗯。那我去东边,您在西边找吧。”

沈郁拍拍他的肩膀,带着歉意:“辛苦你了,小心一点。手套戴上。”

杨灿向操场走过去,心想这是差别对待?

被押回办公室的时候,许清远看见沈郁的办公桌前是空的。

“你等一会儿吧,刚才打电话,老师说很快就回来了。”

清远低低说了声“谢谢”,走过去。

杨灿还要回去上自习。找他这一会儿,一节课给落了半节。刚才找到他的时候,这小子正在堆雪人,冻得直抽鼻子。本来一肚子火也消了下来。

和沈郁在走廊上擦身而过,脚步匆匆的对方并没有看到他。杨灿撇撇嘴,有些无奈。旁观者清,偏偏他觉得什么也看不明白。

沈郁推开门,轻声道:“清远?”

那孩子正乖乖站着,低着头一言不发。垂下的衣袖里露出通红的手指。

沈郁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递给他,坐下后撑着额头合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沈郁才抬头看着他,说:“我买了粥,喝一点回去上课。”

“我刚才和你父亲通了电话,因为家里有事,下学期可能要你搬回寝室住。”

“今天的事情就算了,之后再逃课,我会考虑是否需要请家长过来共同解决。”

“马上就要期末了,你的成绩需要你自己负责。”

男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握着杯子的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

“回去吧。”

许清远把杯子摆好,没有拿桌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晚上相伴回家。许清远一直保持着漠然的神色。两人并肩而行,不经意碰到一起的时候,他会迅速避开。

沈郁记得小时候家里老人说,吃了冬至饭,一天长一线。但当时身处其中,却觉得天黑得越来越早。有雪的晚上还好,会把天空照得亮一点。眼下,他反倒更希望黑一点。

熟悉的路口和小区,闭着眼睛都可以摸到地方,许清远看着光鲜有些黯淡的楼道,在心里数算着接下来的日子。他放慢脚步,跟在沈郁背后,看到脖子上缠着的灰色围巾,是唐晓梦买的。她买了两条,宝蓝色那条叠好了被清远放在房间的衣柜里。

老师结婚才是最好的选择吧?毕竟之前不愉快的爱情太痛苦了。唐晓梦那样的女人才是最适合老师的。

他这样想着,却忍不住内心的悲伤和嫉妒。不管是唐晓梦,还是那个人……

“邹铭?”

许清远讶然,随着沈郁的目光探过去。那个他以为已经完全成为过去的人,正站在门口,笑得一脸无辜。

“有事吗?”沈郁依旧是淡淡的调子,打开门让他进来。

“来看看你们小两口的同居生活和谐不。”

许清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站在玄关处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沈郁皱眉,站在门口说:“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吧?”

邹铭眯起眼睛,扫一眼许清远,得意地说:“我就说你的小朋友会喜欢上你的,这么不小心?”又转向清远,道,“别害羞,我不是说你。我不会欺负纯良小孩子的。”

“你闹够了?”沈郁把清远拉到自己身后,抱着手说,“我不想跟你吵。”

邹铭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收了面上调笑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找找医保卡,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你这里了。”

“你自己去书房,找完了赶紧走人。”沈郁放下手,进了卧室。

清远呆呆站着,被邹铭拍了拍脸才回过神来。

“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很难办?”

这还是邹铭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许清远没明白过来:“什么?”

邹铭揉揉他的头发,一边向书房过去一边说:“沈郁这个人很能控制情绪,生气的时候很少迁怒别人。这么没耐心只能是因为,”他转头看着愣在原地的许清远,敛着眼睛说,“已经低落到,应付别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神色,许清远觉得那大概叫作哀伤。不由自主地便跟了过去,站在门口看着他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你为什么要离开老师?”

邹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这人没长性,收不住心。我是喜欢他,但没喜欢到只要他一个的地步。”

“我不信。老师不会爱上一个那么糟糕的人。”许清远固执地说。好像他很了解沈郁,也很了解邹铭。

“信不信由你。”邹铭正翻着抽屉的手顿了顿,止了动作。

“我觉得,你现在依旧很爱老师。”

“是吗?”邹铭顺势坐在地上,拿了个红色小盒子握在手里,转头对他笑着说,“那你觉得他还爱我吗?”

许清远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偏过头若有所指地说:“老师要结婚了。”

“结婚个屁。”邹铭把手里的东西朝他扔过来,继续在抽屉里翻,“老子还要结婚了呢,不是照样整天想着他。”

下意识地接过来,看清那东西之后,许清远愣住了。

他曾经每天都要看着它,然后小心地将里头的戒指取出来,再小心放回去。那是他小心翼翼珍藏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承诺。

“我就说他是个白痴,你小子心思那么明显,居然没发现。什么时候送的?挺好看的。”

许清远没说话,回想着找不到戒指时沈郁安慰他的话。

“别装了啊,一看就是两只男戒。他那种木头才不会这么冲动。说说呗,好歹让我断了念想,欢欢喜喜结婚去。”

“你要结婚?”

邹铭把翻得惨不忍睹的抽屉推回去,又去翻书架,平淡地说:“我家里一直不知道我们俩的事儿,结婚是早晚的。一开始我们就说清楚了。”

“但是——”清远想起来沈郁提到过的“家里很生气”、“关系一直不太好”之类的轻描淡写的话,他知道那背后一定有很多不可言说的痛苦。既然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可能,为什么要相爱呢。他想不明白。

邹铭自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捏着书脊抖了抖,医保卡掉了出来。

“居然真在这里。”他把东西收好,又把书放回去,顺口问,“你明知道他不会爱你,为什么还要表白呢?”

清远无法回答。好像今天面对的任何事,都只能让他保持缄默。

“你和他真像。”邹铭走过来,轻轻抱了抱男生略微单薄的肩膀,松开后说,“所以不适合在一起。”

“再见啦,小朋友。”

房门“喀”的关上之后,许清远慢慢走到书桌前,把手里的盒子放回去。转身时扫到邹铭放医保卡的那本书。

《呼啸山庄》。他依稀记得女主角说:“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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