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们竟然要我亲手把挑起战火的密诏传出雍京。
看着这金秋将尽的镐水西岸,还有似乎即将到来的兵连祸结,我不禁仰望苍穹,看到天边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一个白字,一会儿排成一个痴字。
不禁想到,天气凉了,该回家吃饭了。
我自己进皇宫去接崔碧城和尹绮罗。
我带着一种近似于上刑场的心情绕过了东宫,却在御苑外的小校场看到文湛,他正在练习射箭。太子看见我过来,他忽然抽出了一支黄金翎羽箭,对准了我,微微眯起了眼睛。就在些须迟疑之间,长箭破空而发,带着一箭洞穿的魄力钉死在我的脚边,还在微微打着颤。
我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以黄金箭为界,站住。”他说。
我停住。
他把手中的强弓递给柳丛容,又说,“今天我不想看到你,滚!”
我却向前走了一步。
我,“殿下,为什么不感谢我呢?这招引蛇出洞,终于为您引出了最后一条毒蛇,您说,您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雍京的贵人们都说,太子因为爱我,所以不会搜我的身,不会为难我,所以只有我可以把皇上的圣旨带出雍京,交给宁王的密探。
说实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太子重兵围城,皇上密诏事关社稷谁属,万民福祉,不要说一个承怡,即使一百个承怡,一千个,一万的承怡也不足以于之抗衡。
我一直知道的。
文湛这样做,似乎只是为了让大家有个错觉。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漏洞,他让所有攻击他的阴谋都钻入了这个漏洞,于是,漏洞就变成了陷阱。
我只是一个诱饵。
文湛看着我,玉雕一般的人,拥有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无损华丽的绝美容颜,像初春最后的残雪。
我伸出了手,“殿下,摊牌吧。”
太子走过来,伸手拔出钉死在地上的黄金羽,冷笑的看着我说,“就凭你?”
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
寿春宫里一派祥和。
我娘坐在对着太阳的椅子上绣花,崔碧城爬在藤条编织的贵妃榻上啃甜瓜,尹绮罗做在一旁看医书。
我问绮罗,“老崔的腰子还成吧。”
她点头,可能因为我问的事情过于尴尬,不太合适女孩儿讲,所以她不说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讲的,一个活人,活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两个事儿,吃饭,生娃。照我娘的意思,如果老崔连娃都生不出来,还不如拉出来砍了算了,省的浪费粮食。
我坐在崔碧城身边,摸摸他的头发,忽然有些感动。“老崔,你为了我,伤成这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他啃着甜瓜回头,我看清楚他手中拿着一本龙阳迷戏,正看得出神。那玩意极其猥琐,都是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正在温柔的骑着一个一个身体如蜂蜜,屁股如沙丘,眼睛如宝石一般的俊秀少年。
我错了,我不能指望崔碧城再长进一些了。
于是,我手掌支撑额头,很忧郁的叹了口气。
崔碧城啃着甜瓜一翻身,他说,“今天黄瓜说你出城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然后伸着他甜腻腻的手搂住我的脖子,“太子没把你撕了,就算万幸。”
我极力向后倒,一个不稳,坐到地上。
我拉着老崔的手,就像我自己左手拉右手。
我语重心长的说,“念着我的好,就别给我闯祸了,要是再来这么一次,我也罩不住你了。”
他斜睨了我一眼,“咱们凭良心说,这次是祸是谁闯的?要不是你的心肝宝贝儿殷小教主闯宫中毒,太子的小舅子狐假虎威上门要人,我尽心竭力的护着你,我能遭这罪吗,我容易吗我?”
我娘过来,扯开我们两个,“你们都安生些,都给我在宫里呆着,哪儿也别去,什么人都别见,过了这个风口,我把你们都送走。走,都走!走的远远的,一辈子也别回来了!”
我看着她有些陌生却美丽的脸,“娘,您这是气话。”
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手指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摇头,“不,是真话。等风头过了,你们都走,只要能平安活下去,就算是粗茶淡饭过一辈子,娘也安心。”
闻言,尹绮罗放下手中的《千金方》,安静的看着我们。
我忽然问她,“今天听到一个事儿,那人说,宁王曾经向你爹提过亲,他想娶你。”
不知道怎么了,周围莫名的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尹绮罗微微垂下眼睑,“是,提过,不过我父亲拒绝了。”
我叹了口气,“真可惜。其实宁王那个人,如果还跟小时候一样,他挺好的。吃过斋念过佛的人,总不会坏到哪儿去。”
老崔忽然冒出来一句,“一手拿屠刀,一手拿金刚经吗?”
我瞪了他一眼,“有你什么事儿?你不说话会死啊!”
尹绮罗整理了一下医书,站起来,“这些事情,就不用夫君您多操心了,如果真有我下堂的那一天,我自有去处,不用你在这里保媒拉纤。”
我赶紧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尹绮罗的脸色都变了,冷冰冰的,像蒙了一层冰碴子。
扑腾,我娘踢了我一下,到绮罗面前,笑着说,“孩子,你别生气,他小的时候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虽然,她转而瞪着我,“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儿媳妇这不是从小和你定的亲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瞎搅和什么?”
我看着绮罗,她也看着我。
突然之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那种感觉好像游丝一般,飘忽不定,却逐渐开始清晰。无论我是什么样的心思,无论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一旦嫁给了我,必须跟着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一个女子,在这个尘世,是没有脱离夫家而幸福快乐生活的机会的。
她是我的妻子,也必然是我一生的责任。
我低头,“对不起,我错了。”
绮罗也没说话,她对我娘说,“母妃,我下厨做几样小菜,清淡一些,可口暖胃。”
我娘颔首,“乖孩子,你去吧。”
等她走了,崔碧城从藤床上啃着甜瓜坐了起来,腰上还裹着方才绮罗给他上的药。
他饶有兴致的来了一句,“诶,我说,她喜欢你。”
我看着他,“嗯,我也喜欢她。”
崔碧城把甜瓜屁股塞到嘴巴里,含糊的说,“那你就做好带她亡命天涯的打算吧,不然,她死定了。”
我娘听了这话,竟然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225
中秋过后,皇上率百官围猎。
我不知道皇上和太子是怎么想的,巍巍浩荡的狩猎大军中,连我这样驽钝迟缓,不学无术的人都能感觉到刀锋的冰冷气息。皇上和太子表面上一团和气,父慈子孝,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一个无语问苍天,为啥老天爷给了我这么一个爹?
一个老泪纵横问鬼神,为啥生了这么个不肖子,当年他出生的时候为啥我没有把他按到水缸里面淹死?
我不知道他们父子君臣为什么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于是,我仰望苍穹,想起来那个古老的预言。
做太子是这个尘世最悲摧的职业。
不能被教的太好,也不能被教的太坏。
教的太坏了,被皇上废掉;教的太好了,直接把皇帝废掉。
南苑御林军对东宫近卫军,势均力敌。就好像王八眼珠子对绿豆,针尖对麦芒,土豆对地瓜,响当当的绝配!
那些随侍的文臣几乎被压的无法喘气,还是一个翰林院的激灵,他铺开宣纸,狼毫饱蘸了墨汁,洋洋洒洒一顿狂写:
啊!!!——
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镐水更其南,青渊径其北。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
诸如此类,写了十几张纸。
他洋洋洒洒的摇头晃脑的念了小半个时辰,皇上端坐在上面,手拿酒樽,看不清楚悲喜。
而后,另外一个杜阁老的门生,国子监的名士因为不想跟从别人下场围猎,以免死于那些有意无意的明枪暗箭,更是对着身边一只白色猎狗诗兴大发:
啊!!——
一介末吏兮,美人如斯!
感我天子兮,羡于三皇!
对于这样一个面对白狗都能瞎着眼睛叫美人的文人,我是彻底被恶心到了。
皇上道行果然精。
他还是坐在上面,看不到表情。
猎场中一步一杀。
虽然守备森严的猎场也不乏豺狼虎豹之流的猛兽,可是那些躲在密林深处的暗藏杀机则更致命,似乎每一根枯枝后面都有一个拿着长枪利矛的兵士,随时能送你上西天。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上怕自己不得善终,于是把太史大人也拎了过来,有他在场,看着写着,一切不能书入青史的弑父篡位似乎就可以不用发生。
毕竟,历代皇帝陛下都会遵守一个严苛的规矩,太史公写的东西,皇帝本人是不能过目的。如果哪个皇帝仗着自己的伟烈丰功胆敢篡改史书,那他会满朝的那些表面上似乎只敢溜须拍马的文官骂死,毕竟,死在吐沫星子里面,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大郑开国逾千年,还没有哪个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乱改历史。
我一直好奇太史公奋笔疾书什么?
于是凑过去,一看,帛绢上写着:皇上口渴,饮清茶一杯,鲜桃一口。
我疑惑,皇上刚吃了丹药,不能喝茶,于是就问,“皇上刚才明明喝的是凉水,还有,皇上从来不吃时令水果,只吃蜜饯,这里哪来的鲜桃?”
太史公曰,“用春秋笔法,为尊者讳。皇上喝凉水似乎显得我大郑国力不强,不吃鲜桃昭显不出盛世华章!”
看着激情澎湃的太史公,我顿时悟了。
要是青史都写成了食谱,那列代的皇帝用不着改。改了就成暴君,不改还能是明君。说起来,皇上也是胸有沟壑的人物,范不着为了究竟是喝了凉水还是喝了龙井而找太史公的麻烦。
李芳让人取烈酒。
皇上刚吃了丹药,需要烈酒把丹药的药性发出来,不然憋住了,就会后背生疮。几尊陈酒下肚,皇上拥着貂裘靠在龙榻上,李芳见晌午就要到了,他又忙着张罗饭食。
我不太愿意再在这里吃饭。
他们用膳太讲究。
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两个勺,三双筷子,五个碟子,七个碗和十六个碟子。没样东西只能碰一口,不能多吃,防着被人下毒。要说,还是在后面跟宫人一起吃的痛快,不要说今天御厨带出宫的秘制酱牛肉是多么的诱人了,就算临时用猎物炖的熟肉也比干瞪眼不动筷子强。
今天来猎场的人多,兵士多,所以带了一些垫饥的粗食。我拿了一张饼,卷了两块肘子肉,还拎了一个银瓶,里面放着温茶水,心满意足的向外走,到南苑林场外面的河边上慢慢吃。
刚出帐子,就看见两个有品级的太监一前一后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的。
他们应该是各王公的近侍,到这里来拿吃食的。
其中一个似乎年纪还不大,声音尖细的说,“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凤凰不如鸡,真是说的一点儿没错。说什么凤子龙孙身娇肉贵,一旦下了宗人府,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七殿下原来那么娇贵,一点点牙疼都要折腾的太医上下局鸡犬不宁,现在可好,发高热都烧糊涂了,也没人管。”
另外一个白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七殿下是咱们太子的命根子,当时关押他,那是太子爷正在气头上。可就算那么生气,太子殿下也明白交代过要小心伺候呢!怎么可能病了没人管?”
“你懂什么?不’小心伺候‘,还得不了这病,原先咱们太子爷没孩子,拿七殿下当儿子一样疼的,如今太子的宠妾就要生了,这要是生个儿子,还要七殿下干吗?亲儿子怎么也比弟弟来的亲。这个世上,什么功名利欲,帝王功业能比的上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两个字‘刚出口,他们就看到我站在大帐外面,赶忙低头收声,揣着手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了他们一声,他们就装耳朵聋,死也不应声。
不好,越筝出事啦!
我把咬了两口的饼和肉又放了回去,一抹嘴,赶忙去找崔碧城。
他和我一样,得了圣旨随驾围猎,只是他人面广,又狡兔三窟,所以一大清早到现在还没见过他人影呢。
我问了一些人,有说他到西边打狍子去了,有说他到河边抓鱼去了,还有的说刚看到他和一个美人滚草垛子,再来,就是说他刚从外面骑马回来,现在到后面的河滩上会朋友去了。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钱财散尽之后,居然还有朋友。
于是我绕着枫树林走到河滩,果然在大石后面看到崔碧城的背影,我刚要叫他,却听见他说,“三王爷,不是我不帮你,这个时候谁都顾不了别人,只能自己个儿顾着自己个儿!说实话,如果您有本事干挺了太子爷,我老崔一条命,甘愿为您肝脑涂地,结草衔环,死而后已。可是现在不成,我都已经不管事儿了,只想安安稳稳的混日子算了。”
对面那个人一身戎装,面容萧瑟俊美,正是三王爷羽澜。老三冷笑道,“崔碧城,说吧,太子买你的命用了多少钱,我付双倍。”
听到这句话,我心下一凛,忍不住的颤抖,嗓子里面堵着千言万语,似乎要喷薄欲出,却卡的死死的。
我的手指扶住大石,不自觉的收紧。
我现在别无所求,只希望老崔痛骂羽澜一顿,说他胡说八道,然后拂袖离去。
可是……
我听见崔碧城用淡然的声音说,“江南十三行与我划江而治,大郑朝江北的生意,我占一半,三王爷,您出的起这份命价吗?”
羽澜嘴角弯起,“你觉得呢?”
崔碧城,“三王爷,杜阁老,还有小阁老,丢了官,丢了命,可是没抄家。他们给你留下的何止一座金山?您当然出的起。”
羽澜以一种寡妇买猪肉般的斤斤计较的眼神看着崔碧城,“你的命,值这么多?”
崔碧城一声冷笑,“现在您都大难临头了,还不舍点出来,那您就是真真正正的舍命不舍财了。”
羽澜点头,“好,我不买你的命。一万两黄金,你给我做一件事。”
崔碧城饶有兴致,“什么?”
羽澜,“从宗人府救出越筝。”
崔碧城,“七殿下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三殿下的好意我心领,黄金就不必了。”
“不,这一万两黄金明日送上。”
羽澜拿起自己的原本搁置在一旁的弓,离开河滩。
临了,他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毕竟,我跟心机诡秘的太子,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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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澜走后,崔碧城对着流水的河滩,一语不发。有风吹过,让他的有些散乱的发丝全然竖起,像一只发怒的刺猬。
突然,他像是发狠一般的猛踢脚下的石块,直到靴子磨破,这才罢休。他收拾起来自己的情绪,又用河中的清水洗了脸,这才在脸上戴上一副洋洋自得的欠扁神情,向中军大营走去。
我看着他离开,从大石后面出来,仍然心有余悸。
崔碧城和羽澜说的话,我根本分不出真假。
我相信老崔和太子之间的一讲二地仇,三江四海恨;可是我也相信有钱能使磨推鬼,虽然崔碧城卖身的价格不便宜,可我坚信文湛的实力和魄力,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出的起这些钱。